第四回 穆穆龙尘（三）
波胥国的公主远远看着这辆马车，心中不禁半信半疑起来，这已是她第三次看见这辆马车，在此之前她曾见过两次。第一次的时候是她在映剑湖边，当时的她，心中正想着瑶城的红岩蜜酥糕，对别人来说红岩蜜酥糕是美味可口的甘甜，对她而言却是无可奈何的愁苦。只因红岩蜜酥糕在她而言是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她第一口吃进红岩蜜酥糕的味道，口中尝到的与眼中见到的合而为一，便这么融入了心底，无法抗拒。
波胥国的公主穆穆龙尘，每当红岩花开之时都会去一趟瑶城，为的是能再次见到一个人，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只听见别人曾叫他阿双。可是无论她去多少回瑶城，却再也没有见过阿双，唯有心中日日夜夜的想念，于是她每夜都独自来到湖边，为的是要忘记阿双这个人，还有红岩蜜酥糕的味道。
有些事和人，如果太久没有出现在心上，身体便会将那些记忆渐渐淡化，让它们越沉越深，只留下影子，甚至变得无影无踪！这样便节省了人的精神和元气。哪天当你再想起那段影子的时候，身体便会利用现有清晰记忆当中相近的事物加以混合，加以欺骗，让影子又成为记忆。于是十年前你觉得最好吃的一碗面，现在想起来一定不是十年前的味道，十年前你爱上的那人，现在想起来也一定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你并未真的放下那段感情，而是已经失去那段感情，那段记忆。
穆穆龙尘已等不了那么久，她只想马上将他忘记，所以她才每天晚上都跑来这里等着，等“念魂”依附在自己身上，将这些记忆念头统统带走。
人们都知道，每天夜里念魂会发着淡淡的蓝光，在沙漠上飘来飘去，大家若是想看见它们，便能马上看见，随后它们就会依附在人的身上，侵蚀人们想要忘记的记忆。有些人若是太过难受念，魂也会自然而然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是在向人询问，需要他它们帮忙带走记忆吗，所以沙漠上悲伤的人们，每天晚上都会见到念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记忆能因此消逝，减轻身上负担与创伤，使自己从新快乐起来。
念魂喜欢有水的地方，无论是香还是臭、是清还是浊，只要是沙漠上的水，就会引来念魂。可是穆穆龙尘却只喜欢香不喜欢臭，但是除了映剑湖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地方的水比这要多，所以她也只好每天香喷喷的过来，再臭熏熏的离去。
月光洒落在她四周，一片片念魂沾满她全身，侵蚀着每一块肌肤上所留存的记忆与感情。这一夜也和往常一样，心中的痛苦越来越轻，周围的臭气却仿佛越来越浓，臭臭的湖波，臭臭的花草，臭臭的月光，臭臭的自己。
岂知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忽然来到了绿洲，几个人影慢慢下车，不过一会便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眼见那是三男两女，他们正捂着鼻子，惊奇的看着前方的穆穆龙尘，正当他们越走越近，准备对她说话的时候，穆穆龙尘却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一溜烟的逃出了绿洲。
她身上的念魂自然只有自己看得见，可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这些人竟很快就发现了她，或许来人之中也有人同穆穆龙尘一样悲伤，于是他见到了自然也告诉了大家，然后每个人都发现了湖边有个人在发光，他们自然也知道她是为什么发光，可是在他们心中或许也免不了要觉得这些光有些味道。穆穆龙尘贵为一国公主，何时遭遇过如此窘境，当真是有些无地自容，虽然念魂此时已察觉到了她的心意，正自从她身上离开，可是穆穆龙尘此时却又吃了一惊，只因她竟在来人之中见到了阿双，而阿双也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所以在对方看清自己之前，穆穆龙尘只好先落荒而逃了。
当穆穆龙尘回到皇宫之后自然心事重重一夜难眠，岂知次日中午却又见到了那辆马车，她虽然不大记得马车的模样，但对这拉车的马却记忆犹新，这回才算是真的看清了马车的全貌，可她心中总觉得这辆马车好像又变得华贵了不少。这回是她第二次见到马车，至于第三次看见便是在她上车的那一天，她看得出来马车的主人并不太想让她上去，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马车的主人头一回与她见面时眼睛便往她左脚上看，而且看了半天。一般遇见穆穆龙尘的人大多都会先看看她的眼、她的嘴、她的鼻子，在这个时候绝少有人会移开目光去留意别处，更别说低头看脚。而马车的主人不但先看她的脚，连眉头也皱了起来，其中一位甚至还伸手捂住了鼻子，于是波胥国的国王自然心中大喜，对方既会有这种举措自然绝非一般的人，一般的人那是万万不会发现公主脚上的秘密，而他女儿在三年前所告诉他的话果然都是真的。
就在三年前夏天，公主正在河边洗脚的时候竟遇到了一只妖怪，这妖怪既没有现身也没有说话，公主更没有看见它，但它却在无声无息间抓住了公主——抓住了五年后的公主。因为就在公主洗完脚后便发现自己那只左脚上有一股臭味，她从小最是爱洁，自然不会有什么脚臭，否则也不敢常常光着脚丫在河边戏水。自从她鼻中闻道这股臭味心中便明白了一切，一切都在这股臭气之中，这股气味不但告诉她了一切，还在她脚上烙下了“标记”。
马车的主人自然也从这股气味中知道了一切，于是国王和公主也不用多说，对方便已经明白为何国王想让自己爱女上这辆马车，因为这已是她唯一的生路，否则再过两年，妖怪就要循着标记前来抓取公主，到时公主瓜熟蒂落，立时就要成为妖怪腹中美食。
公主的资质虽好，妖怪也自信不会有谁敢抢走自己看中的人，只要有人发现它留下的记号，便会知难而退，因为此时的公主已算有一半在自己手中，对方纵使想出手解救，也免不了要花一番功夫，相较而言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是马车主人偏偏也看上了公主的资质和价值，而更重要的自然还是为了那三棵树，如此一来他就算悄悄拿走那三棵树，也算对得起国王了。
穆穆龙尘本已将阿双的感情舍弃了大半，不料这个时候却又偏偏遇着了他，还要与他坐同一辆车、去同一个地方，实在不知是该开心还是无奈。于是从遇见阿双的那天夜里，再到她离开波胥国，这三次见到的马车都一定是同一辆，虽然期间有些变化，但也不觉有何奇怪，更多的只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至于现在，她绝难相信眼前这辆马车就是当时那辆马车，可她又无法不去相信，因为自从她上去之后就从未离开过，直到今天——
黑夜就像一块遮住白昼的古老窗帘，而星月便是帘上的细碎破洞；晴天的时候洞孔会亮一些、多一些，阴天的时候则暗一些、少一些——这是波胥国国王经常会说的一句话。但此刻这块窗帘却好像又破了一个洞，一个比月亮还要大的洞。这自不会真是一个洞，也并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它是一个人，一个漂浮在空中的人。波胥国的公主被一条长索牢牢系在马车上，她身子在半空飞舞，宫装上珍珠宝石闪闪发亮，汇聚了星月光辉，眼看就像一只华贵的风筝远远挂在天边。但公主毕竟是个人，并非什么风筝，寒风如刀，每当刮过她的身体，就连魂魄也会开始躲藏。这是她第三次由晕厥中苏醒，她的神志一次比一次迷糊，全身已无任何完好的皮肤，好在痛苦正慢慢减轻，过不了多久，灵魂就能脱离身体、脱离痛苦，去到另一个地方。可惜那并非她该去的地方，公主也坚信这一点，所以她的意志并未因痛苦而消失，仍在不断呼唤着自己。
波胥国的公主出生高贵，由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种痛苦，她眼中泪水已被风沙沾干，声音也早哭得嘶哑，身上伤痕累累、心中悔意无边；她后悔不该提出回家的请求，更后悔不该坐上这辆马车。
风无情、沙无情，星月也无情，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自不会有怜悯与同情；在一个无情的地方，心中若还留着感情，难免就会变得脆弱。她原本只是知道这个道理，而现在她已体会了这个道理，她开始不去回忆，不去难过，不去存有任何念头，尽量让自己与周围融为一体，与痛苦融为一体。这是经书教她的方法，只有这样她才能坚持到天亮，只有坚持到天亮她才能回到车中，回到有人的地方。
赤目马一直在黄沙上奔驰，数月来从未停下，它的速度就像它的眼神，永远都没有改变过，无论是三匹马的还是一匹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一如既往的这么跑着，它仿佛也没有感情，它或许也明白经书上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