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穆穆龙尘（二）
只要有人来到此处，就会看见这片美丽的绿洲，之所以说它美丽，是因为绿洲给人的滋味远比黄沙要多些；特别在沙漠中走了许久许久，人们眼中突然出现了这块鲜活的颜色，心目相通，一时神思遐想，遍体舒泰。
这片绿洲远远看去虽能让人心中舒畅，但你若离得近了便又有些不同，眼睛带来的美丽，即刻便被轻风吹散。
风是流动的空气，无所不在；美是人心的感受，生灭无象。眼睛看不见空气，能见到美；鼻子见不到美，能闻到空气。各处的空气虽然一样，但它们的气味必然有别，无论什么气味经过鼻端之时都会掀起些东西，要么是回忆，要么是幻想。它们相会交融，在脑海中显现出不同的情景，有些使人开心，有些让人难过。
这片绿洲所掀起的回忆与幻想显然属于后者，这只因绿洲中央那片湖！水流花落，时过境迁，此时的镜光湖已和往昔有些不同——
今天路过这里的人不少，有商客，有旅者，还有一队烁国骑兵；他们的到来有先有后，有快有慢；他们乘坐的有马有驴，有大象也有骆驼，其中还有几辆大车。他们的穿着与言谈自也各不相同——唯有目光一致——望着远处的镜光湖。
透过树林出现的闪烁湖光，就像透过晨雾传来的飘渺花香；意来先觉，情合景生。人们还未去到湖前，心中便已丽想连连，身体四肢顿时有了力气，朝着远处湖波奔去。
镜光湖的湖水闪闪发亮，不但远远看去是金色的，就算走到近处看也是金色；这个金色不是阳光的颜色，也不是黄金的颜色。如果你是个瞎子也不会太在意它的颜色，更不会走得太近；但你若生了眼睛就免不了要一探究竟，因为你不但心中好奇，而且口燥唇干，着实渴得厉害。
当你真的看见这片湖之后一定会愣住。倘若你的鼻子没有什么毛病，免不了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也没什么毛病，就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如果连你的记忆都没什么毛病的话，那一定是这片湖有毛病。
说时迟那时快，人们一到近处就会反应过来，才思敏捷的人即刻就会加以想象，过不了一会便要弯腰呕吐。这时大伙都会庆幸自己生了个鼻子，不致被眼睛所惑，否则一到湖边立时便忍耐不住，要扑进湖中畅饮一番。
谁也想不到这么大一片湖水之中竟然全是屎溺，人们也没心思去分辨这都是些什么屎溺，到底来自于人，还是此地鸟兽。只怕心中再想下去就会止不住的呕吐，此时口燥唇干，实不宜行此下策。面对眼前这番风光，大伙心中只觉说不出的诡异邪门，耳中听见的鸟兽之声也渐渐让人十分畏悚，惟恐它们下一步便要择人而噬；大伙仿佛身在地狱，就连四周的景色也立时变得臭气熏天、丑恶无比。众人只有一溜烟的往来路跑回，有马的骑马，有车的上车，至于再看那树木间的点点金光，此时已成了坟地里的荧荧鬼火，似乎在警告着冒然而来的访客。
至始至终大家都不知道这片绿洲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事之人在途中四处打听，将各地寻来的只言片语归凑到一起，才大概明白了始末：“原来波胥国故老相传，映剑湖下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五年前波胥国的国王突发奇想，说要看看湖中那只怪物，可是方法用尽都未能如愿。最后穷思极想，得一妙法，让臣民们将屎溺排于湖中，好叫怪物安身之处臭气熏天，遍布污秽，用此方法逼它现形。”至于事情是否真如传言这般，也只有去到波胥国才能查明究竟；可是波胥国一贯不太欢迎外国人，寻常人也难以通晓他们的语言，是故很少有人为此而专门跑到波胥国去，但是人们口中还是会这么去传说。
湖水由清变浊至今已过了五年，湖中怪物却并未因此现身，然而凡是经过绿洲的波胥人仍旧不忘在湖边方便方便。镜光湖已不再是“镜光湖”，现在无论什么时候，大家都能看清湖面的颜色；就算到了夜晚，湖上的光彩也不再因人而异——
夜风划动着湖波，星月在水面荡漾，一辆奇特的马车慢慢停在了绿洲边缘，从上面下来两个人，朝绿洲深处走去；他们在树林里寻觅，最后带走了三颗树，三颗比他们高几倍的树。没有人看见他们是如何带走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波胥人，因为他们并未靠近镜光湖，更别说在湖边方便。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车中，驾车离去。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往何方，为何要带走那三棵树，但是你若见过他们那辆马车，就不会再去奇怪那三棵树；因为能坐上这辆马车的人绝对不是寻常的人，他们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自然也变成了合情合理。
一辆红色马车正在星夜的大漠上奔驰——马是三匹黑色的赤目马，夜中视物有如白昼，成年后不惧寒热，在沙漠上也可夜行千里；车是云木所造，上下两层，外形宛如一座别致的小屋。
沙漠上很少会见到这么大的马车，不但大、而且好看，雕镂层层、金漆闪闪，映上星月的光辉，在晧夜下熠熠夺目。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是很少有人见过，“好看”便是它最不寻常的地方。
这辆马车去过许多地方，可是见过它的人却不多，只因它并非时时刻刻都这么好看，只有别人需要它好看的时候它才会好看。这几天它都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是波胥国国王最喜欢的样子。波胥国国王见多识广，心中对“好看”的渴望高人一等，能想到的“好看”自是非比寻常，城中实无一人可望其项背。
欲望总是高于拥有，故而当国王见到这辆马车之后也是目中放光，自愧不如。他就像其余那些见过马车的国王一样，对马车主人刮目相待，毕竟除了这辆好看的马车之外，还有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辆奇怪的马车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带走一些东西，大多都是国王赏赐的东西。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除了国王的奖赏，他们还主动要了些东西——三棵树。若非为了这三棵树他们也不会来到这小小的波胥国，更不会让波胥国的公主上这辆车。可是国王并没有答应给他们这三棵树，然而他们还是将这三棵树带走了；他们大可什么都不说就直接将树带走，甚至连波胥国都不用去，但是他们并非强取豪夺之人，要得到一些东西绝对会付出合理的代价。
绿洲那三棵树是波胥国已经离世的王妃所种，睹物思人，国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树下看看；感情是精神上的财宝，一旦失去便再难寻回，它比任何真实的财宝都要珍贵，尤其对于一位富贵无极的国王来说。马车的主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他们带走三棵树的同时也留下了三棵树；带走的是他们需要的树，留下的是国王需要的树。
等国王再见到这三棵树的时候，就好像见到那辆马车一样，他并不会发觉眼前之物乃是假的，因为他已从中得到了感情，真实的感情。纵使他知道感情也有消失的一天，但那个时候他想必也已经消失，就算在年光流转中，所有事物都可能是假的，他也不会去在意；毕竟真与假不过是人们发明的两个文字，本身就真假难分，只要他自己清楚自己所明白的，那就够了——
马车这时已远远离开了波胥国，也离开了人群，三匹赤目马合而为一，马车慢慢变回了本来的模样，那是一辆最平凡不过的马车。像这种马车人们并不会认得它，直到他又去到一座皇宫，又见到一位国王，那时候它又会变得不同凡响。
马车日以继夜的跑着，数月来它已经过了好几个国家，见过了好几位国王。自从上回离开“缠羽风野国”之后，它便再也没有停下过车轮，马不停蹄的朝着北方前进，因此已有许久没人见过这辆马车的模样，直至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