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穆穆龙尘（一）
草木层叠、葱葱郁郁，闲花交枝、密密濛濛；微风在草上吹过，牵动着林影花意，光彩在空中流动，追随着鸟兽灵音。
温风拂树，花叶拂目，波光如弦在枝叶间无声奏动，那是碧影深处的映剑湖，是这片绿洲的中心。只要站在湖边就能听见附近的一切声音——白鹿呦呦，飞鸟嘤嘤；虫鸣促促，猿声嘹嘹。声音在景色中回荡，添情化意，随在起落——
“映剑湖”也叫做“镜光湖”，附近的人都知道它，晓得这是一个特别的湖；湖上有阵怪风，一刮就是上千年，只要人们走近湖边，头发衣衫必会乘风而起。越是高空之上风力就越强，但凡经过绿洲的白云均会被强风撕扯，由下往上、至北向南，化为一道道细长的云线，于空中层层流动，向南方汇聚，再慢慢消失在天河之中。
每逢雨季，白云满天，当这许多云朵飘到湖上，进到风中循序而去，看着就像一道云瀑将蓝天分开了两边，直叫人叹为观止，称奇道绝。不过人们心中都知道，这阵“风”并不是风，而是剑气！
风不会平白无故的由下往上刮，更不会吞噬云彩。传说在数千年前，有两位天神在此相斗，一招之间便已分出胜负；虽说是一招，但施出以后却有毁天灭地之力。好在眼前的天地依旧完好，只因那位天神在出剑之时，已将剑气化于时空之中，由此减去了剑势的威力。那一剑的力量便这般在空中延续了千年之久，如今剑气虽然减弱了不少，但距离它消失却还需很长的时间。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神仙所住的地方不可与凡间相提并论，神仙的力量自也如此；它能破坏一切，包括凡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当时目睹天神打架的凡人多半被剑气波及，死于当场，只有两个毫发未损的人活了下来。据说那种力量所带来的伤害无法愈合，且有损元神；不仅身体的痛楚前所未有，就连心灵也无法承受，小小一道伤口，便足以夺人性命。
那就像一个正在睡觉的人，身上突然挨了一刀。梦境中那个他只觉这种痛楚闻所未闻、旷古未有，不免立时痛得醒了过来；要是他并非在做梦的话，便无法醒转，假如非要再醒一次，那恐怕也只有魂魄离体的了。
这两人虽然活了下来，却凭白无故老去了数十岁，后来他们才知晓，方圆数百里无论人畜，尽皆落得这般下场，故而这死去的人一下子又多了不少。人们终究不明其中缘由，谈了数百年才慢慢说出个道理来，都说：“神仙既常来人间，难免也染上了人的毛病，出门时疏忽大意，法力一时没带够，所以这一剑多半借走了此处不少天地灵气，人乃万物之灵，这其中自是少不了大伙的真元寿命，好在神仙只挥了一剑，倘若再这么来一下，那可没人活得了。”
相争相斗便有输赢，输了就要付出代价，无论是凡人亦或神仙。战败的天神被剑气所伤跌入了湖中，化身成一条巨龙与湖水融为一体，至此以后这片湖也有了仙气，变得大不一般。而湖上的云，也随剑气到了天空最高处，由西往南贯穿苍穹；每当白云去到剑气的尽头，会由空中缓缓落下，在途中分散，化作圆圆的云团，眼看就像一枚白色的果实由天空落到地上，再慢慢沉入地底。在此之前若是有人伸手接住它们，那些白色果实便会沿着人的掌臂渗透到身体之中。那种感觉就像皮肤在一点一点品尝着云的味道，要是你张开嘴巴去接住它们，那又会有些不同，其中滋味妙不可言，实难以用言语形容。也有人说那并非人在吃云，而是云在吃人，只因人们事后都觉身体轻灵了不少，仿佛身内的浑浊一扫而空，被白色果实吃得干干净净。
这并非人们第一次品尝云的滋味，往日到了高山之巅，人便在云中，嘴巴一张既可尝到，但从未曾听过会有如此滋味，更别说身上的转变。最后大伙都说是云中沾染了天神的剑气才得以有此神力，自然是剑气斩去了人们身上的尘根——
这种高天落下的白色云团，被人们称为“天临果”，附近的人慢慢都听到了天临果的传说，于是闻风而集，接二连三前来吃云；大家心中琢磨，这果实来自天上且有神力，吃得多了尘根断尽，身体必会越来越轻，日后或能在空中飞翔，兴许还能成为神仙，于是大伙索性就在此地住了下来。
想当神仙的人自然不少，久而久之居住于此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这个地方原先只是沙漠中的一个古代遗迹，至此以后却慢慢成了一个村落，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波胥国。
每逢道光划过天际，便是有神仙自空中经过，世人见了便会叩拜祈愿，而波胥国的人却不会这么做。他们倘若身在城中便要快快躲进屋子，要是身在城外就会急忙远远避开，这是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做的事情。好在这世上的神仙并不多，曾见过神仙的波胥人也是寥寥无几。波胥人害怕神仙，他们不愿重历往事，若要波胥人改变这种习惯和风俗，也只有等他们亲自当上神仙的那一天。
波胥人虽然天天吃云，吃了几百年却没有一个会飞的，更别说去当神仙；可他们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轻，稍稍一跳便能越过数丈高的城墙，落下时宛如羽毛一般轻盈。若是用尽全力还能跳得更高，只是平日里他们绝不会这么去做，因为一旦到了空中，就很难控制自己，身子随风而行，久久无法落地，这般在天上飘来飘去难免会遭遇凶兽攻袭。故而除了本领高强且善于风行的高手之外，平常人都需穿着十分沉重的装备才会出城。
这片沙漠并非每天都有云，这片天空自不会每天都结果；只有多云的季节才会有云，才会结果。那时候的白云似乎都被剑气所吸引，汇集在绿洲之上，慢慢循着剑气飞往波胥国的高空；随后，天临果就像雪花一样洒下，落到几座城中。波胥人从未见过雪花，只是偶有耳闻，他们知道天临果在空中飘落就像下雪一般好看，但雪花终究不是天临果，那就像白云一样，纵使吃得再多，也无法断去身上尘根。波胥人的尘根虽然断了不少，但仍旧无法称心如意，无法飞翔；但他们坚信总有一天自己能飞到空中，上升于天界。
直到一千年后，空中的剑气渐渐虚弱，天上的云虽仍旧循着剑气而行，但再也去不到最高之处，于是天临果不再下落，波胥人也只好断绝了要当神仙的念头。
神仙与天临果的故事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波胥人却从未遗忘过，尤其是眼前这片湖泊与天上的剑气，它们时时刻刻都在述说这段奇妙的故事。
眼看着空中云瀑斜斜映在湖面上，仿佛就像一把插入湖底的长剑；人们心中既有了神话传说，眼中便有了剑，映剑湖也有了映剑湖这个名字。
每当太阳下山后，天上的云瀑也随之隐去了光彩，但湖面的颜色却会因暮暗而显现出来；至于湖面出现的是什么颜色，从没有一个人能准确说出，因为每个人见到的颜色都不太一样。
波胥国太碑上记载，湖下有龙，名为元熺，身形硕大，诡状异形；它的出现才有了这片湖，有了这里的风景，有了来此的人；它是映剑湖的身体，湖面便是它的眼睛。元熺的眼睛每天都看着天空的剑气，等待着剑气消失的一天，有人说它被剑气封印于此，封印消失才能脱身，也有人说它守护着这股剑气，以防妖魔鬼怪到此，由剑气中悟得神仙妙法肆祸苍生。其实他们说的都不错，只是元熺的记忆早已不在，它并不知道自己是神，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神的记忆无法长存于尘世，倘若人的记忆是一缕青烟，那么神的记忆便是云霞，当神在此停留过久，云霞既化为青烟，躯体自也难以保持原先的模样。堕入凡间的天神，身体与天地抗衡，渐渐成了另一种东西，那是神力与界力共和所显化的幻身，有的便被人们称之为“龙”——
一过日暮，元熺就会去到梦中，只是它在做梦的时候也是醒着的，神识不会由此迷没，通过湖面，它能发现所有观察自己的事物。所以，当人们看见这座湖的时候，这座湖也见到了人们；当你心中因它思量的时候，同时它也因你而思；你以为自己看见了它，其实是它看见了你，故而湖面的颜色就是你，是人们自己见自己。但这个自己并非谁都可以随便看的，除非你自信身上没有太多毛病；因为每个见到自己的人都会生出奇骇而强烈的感受，那并非是在照镜子，而是在感受与自己相处，被自己所笼罩。镜中的自己大多时候都并非自己，心中的自己才最真实，那是人们从小到大的和合，一切所作所为与心心念念——那是光——就像这片湖面的光。乃至波胥国的国王会替这座湖取名“镜光”。镜可映人，光可透心。
打从波胥国建国至今，已过了两千多年，镜光湖与这片绿洲也一直陪伴着这个国家。绿洲虽然并非波胥国的一部分，但时常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是波胥国的子民，无疑这里也是他们的家。除了他们，这片绿洲偶尔也会出现一些过路的商旅——比如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