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中州电域(一)
愿师是一种人,这种人从来不撒谎,因为这种人从生下来到死去都只会说一句话,所以这句话也是天地间最真诚的话,这句话很少有人能听见,因为这句话本不是对人说的,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明白,在人们心中这只是一句咒语。
愿师是人们对天使最古老的称谓,一直传承至今,所以大多数国家都有愿师,起码东原的所有国家都有。每个愿师都只会说同一句话,他们从来不跟人们说话,也不会因此拿笔写字,为此而分心。愿师口中这句话绝不能沾到世俗的心念,一旦沾上,两者便相互连缠,再难分开,况且也没有人会想不开跑去找他们说话,毕竟能承受这句话的人并不多,其中的力量足以使一个寻常人立刻失去几十年的寿命,变得老迈不堪。所以由于这些原因,愿师若是对人说了话,便将受到严厉的惩戒,以后也不再是一位愿师。
愿师只可以对愿师说话,因为愿师不是普通人,在常人眼中已算不得是人,他们都是神的使者,他们口中这句话虽然一模一样,能传达的心意却千变万化,就像是海下十州的语言,故而也只有海族的人会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可是有史以来也没有几个海族听过他们说话,毕竟愿师之间说话的时候实在太少,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开口说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重要的意义,所以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对天说话,为了世人的愿望对天说话。
寻常人的愿力薄弱,当心愿去到天上时,人已死了几千年,愿师不同,他们口中每一个字都能立时穿破云霄通贯九天,上天一旦听见便也会做出回应,要么打打雷,要么下下雨,要么刮刮风,有时还会多几道彩虹。
只要愿师想说话,任何时候都可以说,从来没有人会去妨碍他们。大家都知道,愿师说话的道理绝不会源于任何恶意,否则他们的心灵便绝难生出咒语的力量,所以每个国家都不会管他说什么。话虽如此,若没有国君的旨意,天下太平无事他们也很少有什么话想说。
要成为愿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起码要先学会不说话,只有在五岁之前学会这门学问的人才能被选择,之后他们便可以学习其他的学问。人一旦不说话,心思自会变得灵敏,不仅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还会听见许多世外之音,故而他们才能得知天下所需,替世人发愿。
三百年前,天下战火不断,生灵涂炭,苍生疾苦,虽说这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可这一回却出了一个稀奇的人,此人被寺国誉为千载之中智慧第一,恰恰他又是一名愿师,能成为愿师的人大多不是什么聪明人,聪明人过不了第一关,聪明人也不会将自己一生奉献给别人,埋头苦读,替天下发声。可是这个人不同,他着实聪明得厉害,已经聪明得有点发蠢,所以他过去了第一关。
他名叫朗伽先,那一天是他第三回在神楼山上登台,也是第一次没有举行应有的仪式。这回登台并非是奉国君的旨意,于是一神楼的道士们也未曾择日祭礼,直到大家见他向天音台走去的那一刻,才知道他想说话,若要举行仪式,也已来不及了。
道士们都知道,仪式所恭敬的不是天地,而是己心,心中恭敬,身意相应,上天自有感知。仪式乃为人心所设,使大家心境澄凝与天意相映,愿师本是天使,时时刻刻心海无波、身意如一,无论何时都无需依赖仪式,所以大家也没有大惊小怪。
可是到得第二日早上,天还没亮朗伽先便离开了神楼山,临走时在房中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两个字“再见”。当道士们进到他房中已是中午,看见纸上两个字便觉不妙,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中震撼自是不堪言状,累得他们整天如在梦中,看山不像山,看水不像水,青菜萝卜吃在嘴里已成了另一种味道,身处的房廊仿佛也与昨日有些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大家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愿师既已说话,那便不再是愿师,这些道士自然从未有过这种遭遇,况且朗伽先在山上住了这么久,如今说走就走了,离开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身上的法力和境界。天使已去,此地总会失去些神性光彩。
没人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因何他要登台,事前既然没有举行仪式,大家心尘未伏自是不能一同前去。见他去后久久不归,只道他又顺道去了别处,此时山上梅花开得正好,说不定他下来时去了梅林赏花,心情一好不免还要在树下小睡片刻,于是众人议论了几句便未再作理会。岂知到得夜晚才见他回来,至于他在台上说了什么话、上天又留下什么回复,更是无从得知,但大家都知道昨天是阴天,既没有刮风下雨,也没有听见雷鸣,彩虹那是更不会有。
朗伽先此时正骑在马上,朝霜峰城的方向驰去,他心中的震撼只有比那些道士更大,他万万没料到骑马会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情,这种感受足以震撼他平静的心灵。他并非头一回骑马,只是现在这匹马更像是一条龙,因为他此时心中已空空如也,丝毫不觉苦闷,该舍弃的尽都舍去,现在的他已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连本身的性命。
他已准备永远离开这里,这只因昨天在天音台说了一句话,一句本不该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这句话很简单,人们一生下来就会说,无论是谁都不必去学,因为这句话只有一个字,只需用心意将字链接起来就是一句话,这句话大多时候都代表开心,但某些时候也有例外,比如昨天。
朗伽先这句话好像说了很久,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么大声说话,不但大,而且响亮,最后连喉咙也变得嘶哑。好在能听见的都已听见,昨天听见他话声的人此时大多都已在路上,他们也骑上了龙,胸中热血翻涌,准备去做同一件事情,——买菜。
一位才华盖世、仁义无双的人,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受人重视,他每天做的事就算再如何平淡无奇,看在旁人眼中也会显得与众不同。朗伽先他们已决定要做的事情无疑是崇高而神圣的,有关这件事的每一个环节也等于是事情的本身。所以他们买的菜虽然和别人买的一样,可是到了他们手里便也照上了神圣的光辉。于是但凡被愿师买过的菜在旁人眼里已开始发光,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已卖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大多数国家都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的愿师突然都到了城里,还买了不少菜,同样的菜。只有准备远行的人才会买这种菜,只有这种菜才能制作出“六洲红”,六州红是一种红色的干粮饼,也是一种最为古老的食物,每个地方都有这种食物,只是做法和材料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同,所以名字也会有些差异,它的好处是可以存放很久,也因此而得以流传至今。食物虽是老的,“六州红”却是新的,至今为止,这已经是它第七个名字,也是广为流传,最为人熟悉的一个名字。如果你是第一次知道它,可能会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六州红这个名字人们听了并不会觉得是能吃的东西,六州红这种味道到了嘴里也不会让人觉得是能吃的东西,所以朗伽先现在已经慢慢皱起了眉。
每到一个城镇他们都会买一样的菜做一样的饼,虽说是买,但他们从不给钱,因为他们穿着愿师的衣服,这种衣服已经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人人都知道这种衣服,也知道这种人。所以像他们这种人去到哪里都不会被人拒绝,更不会被人怀疑,愿师的目光诚洁而坚定,他们的仪容神采就足以使对方相信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就算经过战阵沙场也很少被人伤害。大家都相信,用财物奉养上天的使者,将是自己莫大的福气;用刀枪伤害上天的使者,必会招来滔天的罪行。可是人们倘若知道这些愿师将要去做的事情,恐怕说什么也要拦下他们,就算将他们杀害也不能放他们走。
来自四方的愿师终于在沙漠中一个绿洲相遇,为的是看看这里的镜光湖,用愿力取去一些湖水的颜色,这些颜色能助他们在沙漠中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去到该去的地方。沙漠中也有国家,有些国家也有愿师,愿师的人数越多,事情成功的机会就越大,所以他们每走一段路程都会遇见新的同伴。
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深入沙漠,最后终于来到中天,这里是天地的中心,被沙漠环绕,在五洲之间,所以也有人叫它 “中州”或“电域”,因为此地也属六洲之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无时无刻不被雷火笼罩,寻常人更是无法接近,大家远远见到这些闪电雷鸣就已惊骇无比,靠近中天的人,无不心胆俱裂而亡。吓死他们的是心中幻象,对传说的幻象,对雷火的幻象,那就像一个人突然见到鬼一样,鬼自然是害人的,自己越是相信此点,幻象便越是真实恐怖。
愿师心中没有幻象,他们听得清、看得见,明白雷火只是雷火,并无恶意,他们时时刻刻都心怀坦荡,纵使千军万马朝自己奔来,也不会惊慌。况且此时正是他们最为开心的时候,这种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心情,他们已经拥有,已经满足,他们随时都可以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