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元傩刀(二)
独眼妇人见状嘴角轻轻一笑,伸腿轻轻踢了踢身前一个和尚,说道:“你为何只是在这偷偷欢笑?若是心中喜欢,不妨上前摸一摸、抱一抱!如此绝色,临死前让你与她亲热亲热,也不枉了来这人世一遭。”
和尚盘坐在地,目不转睛的看着赤裸少女,若是他又将目光移开,对方免不了又要被人除下一件衣服,所以他也只好舍己救人,一直这么看着,好在他面不红、心不慌,实在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只听他淡淡说道:“施主要杀我是么?”
“不错。”
“身心皆苦,命数使然。被你杀了,我便再也不受皮囊所拘,既免去吃喝拉沙,又不再病愁烦扰,为何不笑?”
“噢!这么说你是自己想死,那又何必活到现在?”
“阿弥陀佛,杀自己也是杀生,自有报应,何况生时人已死,死后还复生,大家不过是活在死中,即是如此便算不得真活,施主因这假有,而去为非作恶,日后免不了要真死一回,这可大大的划不来了。”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激我快快将你杀了,总之你是一心想死的了。”
“我也并非一心想死,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二十年来,我行善积德,严持戒律,该做的我都做了,不该做的我也不敢想,自觉问心无愧,死后也不会再来这五浊恶世,就算去不到西方极乐,也能投生天界。这人间的女子出家以前我已爱得厌了,听说仙人的情爱更为真切,能去天界和仙女们谈情说爱倒也是件美事,那时必然另有妙悟,在佛法上自会更上一层楼。”说到这里他忽然摇了摇头道,“师傅说一切自然,心不执着,我刚刚既有了这些念头,那也是心不清净,怕是万万去不了西方极乐。”
独眼妇人笑道:“你的模样生得这般好看,又何必出家当和尚,可莫被那老僧给骗了,你看他临死前哭得死去活来,向我连连哀求,哪里又像个高僧的模样,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说着微微摇头,伸手掀起衣衫,又道:“你瞧瞧,我这腿上还沾着他的鼻涕眼泪,我看你们当徒弟的却要比他强得多了。
“善哉,善哉!师傅他老人家佛法高深,已然大彻大悟,常人身在戏中,心随境转;师傅置身戏外,心能转境,平日里学佛像佛,扮菩萨像菩萨,演个贪生怕死之徒自是不在话下。他如此作为不过是为了引起施主的慈悲之心,师傅的哭声是清心咒语,恶人听了,往往能因此而不造杀业,师傅的涕泪是法雨甘露,染在身上,摄受在心,可使人一念向善。”和尚双手合十口宣佛号,拾起地上一只金手镯,说道,“佛说七宝无常,又何况你我眼前这些寻常之物,若被它们占据心神,施主之心将再难安宁。目见物,心随物,命由物,长此下去,哪还有命在?今日你能杀我也是缘分,还望施主多——”和尚一个多字刚刚说完,便身首异处而死。一股热血忽然洒在赤身少女胸前,她心中大吃一惊,猛地睁开了双眼,恰恰看见和尚尸身往地上倒去,再看自己身上全是鲜血,登时吓得晕了过去。
独眼妇人蹲下身子,将钢刀放在和尚尸体上擦拭干净,慢慢站起,举刀拍了拍另一个和尚的脸,笑道:“你这和尚,口中唧唧哝哝的唠叨些什么?”
“小僧……小僧在念经。”
“什么经?”
“大……大悲心陀罗尼。”
“哦!人都要死了却在这偷偷念经,难道是在超度你这些刚死去的师兄师弟?”
“不,不……师兄师弟修持多年,心中大智大会,眼中已无生死,他们日日诵经礼佛,料来佛法经文早已渗入骨髓,死后纵然无人超度也必有佛祖菩萨接引,得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小僧出家不久,修为尚浅,道行低微,较之远有不及,心中贪生怕死,只好念经保命。”他口宣声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了两声接着又道:“所以他们不怕死,我怕死,他们没念经,我念经。”
独眼妇人笑道:“嘿嘿,这么说我本该第一个就杀你,此时看你经已念完,料来我是杀你不得了?!”
和尚脸现喜色,双手合十道:“不错不错,我这经既念完,定有神灵庇佑,施主心中想必已有所觉,自是再不忍心杀我的了。”独眼妇人见他神色庄诚,说得煞有介事,不觉心中好笑,便假装顺他一顺,忽然将刀往地上一放,笑嘻嘻的走了开去。
室中另一名强盗是个肥头胖面、鼻孔朝天的长发汉子,他正在替地上尸体除去身上的珠宝首饰,抢死人的东西好像比抢活人的东西要麻烦许多。他此时累得满头是汗,双手渐觉酸痛,好在剩下的已没有多少,他右手食拇两指使劲后拉,终于将最后一具尸体手上的宝石戒子除了下来,轻轻往地上一抛,吁了口气,猛地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慢慢吞吞的朝和尚走去。他来到跟前,捡起地上钢刀,说道“:她也如你一般入行不久,你贪生怕死,她心软手抖,这宰你的功夫只好由我代劳。”说完便将手中钢刀架在了和尚颈上。
和尚双掌合十,闭目盘坐,正在向神佛祷谢,这时忽觉颈子一凉,刀上传来一股腥秽之气,他微微睁开双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施主真要杀我?施主的觉心可还安在?”
长发汉子刚刚听他二人对答,已知这和尚胆小怕死,临死前免不了要哭爹喊娘哀求一番,此时见他不但毫无惧意,还装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不禁看得哑然失笑,说道:“决心?臭和尚,死到临头还说什么胡话,莫非骇得傻了?!我今日自是决心要杀你的了,要哭要求不妨快点,求得老子开心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嘿嘿,免不了将你活生生的开膛破肚!”长发汉子刚刚在那些死人身上已憋了一肚子闷气,此时正要找个活人来发泄一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觉者必善,又怎忍杀生?施主若想自觉明心,小僧必当相助。”他伸出手指轻轻将钢刀从颈上推走,说道:“施主并不为杀人,只为钱财,皆因平日行得惯了,才渐渐失去觉心。人存于世固然要使银钱,更何况身在这繁华之地,意念受境所迫,行径由欲所导。”他拾起地上的念珠,口宣佛号,叹道:“所欲皆苦,所念皆空,人若被苦难蒙蔽,便难觉心,弱者更要胡作非为,沦为世道,化作凡尘。如此恰恰着了造化的道儿……”他话犹未了,那把沾着血的钢刀便又架上了他的脖子。”
“他妈 的啰里啰唆!老子杀人无数,死在我刀下的和尚道士自也不少,有不怕死的,也有胆怯求饶的,像你们这种临死前嘴巴不干净的却是少见。”
“该说的都已说完,”和尚放下念珠喃喃自语,慢悠悠的在怀中掏摸起来,摸了半天拿出几块碎银,随手又在地上拾起些珠宝,捧在手心,说道,“钱我给你,可否饶了小僧这条性命。”也不待对方答话便双膝一跪,将珠宝银钱放在对方脚边,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他妈 的!这地上的东西本来就是老子的,”长发汉子伸脚踢去身前珠宝,又往和尚肩头狠狠一踩,和尚登时向后仰跌,右额撞到地上登时皮破血流。见他跌得狼狈,长发汉子哈哈一笑,又朝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笑道:“瞧你这和尚,刚才还在大言不惭,怎地马上就变得卑躬屈膝起来!嘿嘿,你这岂非也成了世道里的凡尘!哈哈哈哈!”
和尚慢慢撑身坐起,举袖抹去面上鲜血和污秽,双掌合十,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原主已死,这些珠宝既落在了地上,便算是庙中之物,出家人四大皆空,这庙中之物,有也是无,不论落下的是金银珠宝还是牛屎马粪,小僧都决不贪恋,若能存得性命,日后自要设法归还他们家人,”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拾回地上的珠宝银两,又道,“这卑躬屈膝也好,趾高气扬也罢,在小僧看来皆是凡尘的一部分,只有凡尘才相须受用,故而我也一同给了你。”听到这里,那大汉胸中怒火上升,双目露出凶光,仿佛即刻便要动手杀人。耳畔却又传来那和尚的声音:“但性命却非凡尘,只是被尘埃蒙蔽了,人人皆同,只需用清水洗净,仍旧会熠熠生辉,还望大王听完我这番言语能有所领悟,放下屠刀,回头见岸。”
“他妈 的啰啰唆唆!老子一刀砍了你!!”话到口边刀子已使劲朝和尚颈上劈了过去,和尚正待躲闪,可就在这时,另一把刀却已先一步斩了过来,和尚恰好侧头避过,可是一只左耳仍是被活生生的削了下来。这把刀来势迅猛、无声无息,就像索命的阴魂,长发汉子发觉之时却已不及,被它拦腰而过夺走了性命。
只要是庙中还站着的人,都已被它砍成了两段,有的人还未来得及呼喊便已没了性命,因为他们并未看清这把刀,倒下时也没有丝毫感觉,因为任何死在这把刀下的人都不会觉得痛苦,他们除了能见到自己的鲜血而发出惊呼,甚至连骨肉撕裂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因为这把刀并非一般的刀,被它砍断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痛楚和声音!所以遇见这把刀的人虽然不幸,但死时能毫无痛苦,又是不幸之幸。传说人们若是想忘记一段回忆,只需去看看这把刀,那段记忆便会即刻断灭。人只要活在世上,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痛苦的回忆,这种回忆若是太多,生命也会变得黯淡无光,要么忘记记忆,要么忘记生命,所以这世上想见见这把刀的人着实不少。
这把刀硕大无朋,时时刻刻都在天地间飞舞,每天都有生灵因它而死,这些生灵大多是人,因为在它到来之前,飞禽走兽都已远远避开,这把刀对牠们而言就像天灾地变的声音,总能早早听见。至于大地山石、树木房屋那更是不用担心,刀锋穿过它们就像影子穿过空气,因为这把刀只杀生,它心中的“生”和人们心中的“生”别无二致,因为它本就为人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