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开天
第一回 元傩刀(一)
漫野载风颜,烟翠弄晨光,粼粼晴波连天,艳艳芳华盖地;四面清风馥馥、沁人心腑,两岸蜂蝶纷纷、悦人眼目。东郊岩花初发,引来游人无数,红石桥下彩舟来去,柳树河边车马相续,行人彭彭,一个个锦衣绣服、笑口欢容。亭中有酒,水上有歌,眼前有景,花间有情,云霞似也寻芳而来,徐徐降下灵泽,群花沾了雨气,在风中艳光闪闪,更添意态。
细雨兀自不停,渐渐转大,岸上游人四散躲避,花色也沿着水光没入烟雨深处。这场雨一直下到夜晚,雨收月明,林气濛濛,沾着水珠的花瓣在月下摇动,明亮如红色宝石。
虚空清澄、繁星满天,明月已升起,光华皎洁、盈盈洒落,此时恰逢澜季,栩子正慢慢穿过大地,朝银河中飞舞。眼见碧影连绵,在夜下流动,宛似萤光焰影,光彩灿烂。
“澜季”在春季和夏季中间,是瑶城的“五季”,会出现五季的地域并不多,每一处的五季都有自己的名字和道理,名字是人取的,道理却来自天地,记载于传说之中。
栩子是地下的光,有香气的光,当它穿过人们身体,四肢百骸无不清爽,便似灵风穿透肌骨,沁入神魂。
传说天上有仙界,地下也有仙界,下面的仙界有一种树,名为夫一,它落下的叶子便是栩子,栩子会带着树种落到天上,在另一个世界发芽。当他经过凡间,会带走这里的污秽和疾病,成为自己的养分。
栩子经过的地方便有它的气味,除此以外不会再有别的味道,但今夜却有些不同,田野上隐隐传来了另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所经之处栩子渐渐隐匿不见,仿佛由此而消逝。
血的味道在夜幕下就像幽灵的影子,无形无色,无声无息。而幽灵正由远处的稻田中拖出一具尸首,他将尸首搬到马背上,飞身上马,沿着田陌向北疾驰,蹄声越去越远,在明夜下留下一道深幽的暗影。
泉音淙淙,溪流清清,一旁芦苇随风曳曳,远处灯下虫鸣阵阵。灯,是寺庙的灯,悬在庙门之前;门,已被打开,旁边系着几匹健马,其中一匹便是刚刚托着尸体的马,但尸体和幽灵都已不见,只留下白马身上一片长长的血迹。
这里没有栩子,只有血气,鲜血一片一片洒在石阶上,院中除了鲜血还有鲜花,那是曼陀罗和山玉兰,花已被血染红,血也染上了花香,那种味道就像在酒里洒了一把盐。
血气最浓的地方是上方大殿,殿门前钉着几枚暗器,大殿中躺着几具尸体,到底是几具?看不清,因为灯光太弱。殿上的灯烛倒的倒、断的断,只剩悬在佛前的那一盏尚未熄灭。
孤灯在夜风中徐徐摇晃,长发伴着微光轻拂颈肩,一只带着伤痕的手掌,慢慢自袖中伸出,将几根蜡烛一一点燃,压在刚刚熄灭的烛烬上。
烛光点点亮起,划破阴暗,驱散了空中沉静,手掌渐渐变得红润起来,当最后一只蜡烛亮起之后,手掌便又回到了袖中。这是一只很好看的袖子,好看的袖子自然来自一件好看的衣服,衣服不但好看,上面还熏了淡淡的棉香。气味在光中浮动,仿佛也因这件衣服而有了情态。衣服和气味本无感情,有感情的是人心,人越少、情越浓,这里的人不多,心也只有几颗,它们的念头随着光明都到了这件衣服上。
衮衣绣裳,云纹纱金,珠光宝色,柔洁晶莹;领口绣线花连,采光缕缕,腰间玉缠丝绕,闪闪生辉。这件衣服除了好看之外还特别昂贵,无论是布料还是饰物都是最上乘的,在瑶城之中也只有“绵绵阁”能做出这样的衣服。他们卖出去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无瑕的杰作。可是眼前这一件却好像出了点问题,它不太合身,有点大,特别是腰围,起码大了七寸。好在绵绵阁的女掌柜并不在这里,也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她可能要气得三天三夜都睡不好觉,脸上难免又会多生些皱纹,皱纹一多,脂粉便容易掉下来,她结交的客人往往都能从这些落下的脂粉中推断出一个女人的真实年龄,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要烦恼,脸上皱纹可能就要跟她家宝号的招牌一样绵绵不断。她本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只是和外人打交道多了,内心难免受外心所惑,成了别人的心。
以女掌柜如今的造诣和身家,原也无需被生计所拘,非去应酬那些客人,就算关了铺子也足够她安安乐乐、富富贵贵的过上一生。可是像她这样追求术艺的人,活在世上也不仅仅为了好好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免不了想多做几件衣服,而她每日攀高结贵也不过是为了要再做一件衣服,一件能穿在龙姑娘身上的衣服。
龙姑娘名叫穆穆龙尘,是波胥国的公主,自从她吃过瑶城的红岩蜜酥糕之后,每年都会来瑶城一次,当红岩花开之时,便会有人带着文牒谕令去迎她入关。这一回去接待龙姑娘的是蓝旗三王爷,只要龙姑娘见到三王爷,或许除了想吃红岩蜜酥糕之外还会想在瑶城縫一件衣服,绵绵阁的衣服。
可惜三王爷身上的衣服此刻已穿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一个强盗。三王爷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情,毕竟他地位显赫,身边的侍卫都是难得的高手,但此时高手已全死在了低手手里。因为低手只为杀人,不为打架,所以低手的手段自然比高手要多一些,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显眼的总是更容易吃亏。至于三王爷还能活到现在那又得归功于高手,绵绵阁的高手。若不是绵绵阁这件衣服,他绝不会死得比别人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强盗也有,尤其是强盗的头领,看他白白净净、潇潇洒洒,脸上堆欢、眉下悬月,连杀人时也是喜气洋洋,一个强盗能活成他这样,平日里一定要保持很好的习惯,习惯好了,心情就不会太差。所以他从不习惯穿死人的衣服,既穿了三王爷的衣服,就不能让他这么死了。三王爷也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穿着衣服,所以他已穿上了死人的衣服,虽然心中不太情愿,但总比赤身露体的好,特别是在他脱衣服时,发现对面虬髯大汉看他的眼神,三王爷阅人无数,自然明白这种眼神的含义和道理。好在那虬髯大汉的目光此时已离开了他,忽然转头看向了殿外,神色间隐隐还有些担忧。
强盗头领也抬起了头,笑眯眯的看着殿外,殿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马声,人声,脚步声。
过不多时,一个身穿青衣,文士打扮的中年汉子便来到了殿门,但见他腮边满是须根,身上脸上血污夹着湿泥,看着虽邋遢却掩不住本身那股潇洒之气,他正拖着一具尸体从门外走了进来,口中一边说道:“杀了一个,跑了一个。大哥你看怎么办吧!”
那强盗头领面不改色,笑道:“金子少一半;女人少一半。你看怎么办?”
青衣文士皱了皱眉,神色苦脑,迟疑不决。这时左侧殿梁上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说道:“老七,闻了我赤姜烛的人,四肢酸软、内力难聚,这样也让他逃了,我看你最近女人沾得太多,有些力不从心。正好乘此机会收敛收敛,也好养养神气。”说着一个妙龄女郎一步一步踏着梁柱走了下来,只见她右手牵着一条绳索,绳索另一端则牢牢绑在了梁上,将到地面时,她纵身一跃,在空中一个转身,刚好落在那强盗头领身前。
这女郎一身大红锦衣,头上梳了两条辫子,身材苗条,容光秀丽,皮肤微黑却不掩美貌。此时她转头向着头领微微含笑,一排烛光全都映在了脸上,但见她玉齿齐齐,朱唇点点,秀鼻尖尖,月眉浅浅,目中情意盈盈,脸上欢颜艳艳,真是回眸百媚生,一笑天夜明。
青衣文士苦笑一下道:“二姐说得到轻松,你是无情不知有情苦,要我忍住对姑娘们的情意,那是一天也受不了,倒不如要了我的命!”
美貌女郎道:“别说得你当真很有情意一般,谁不知老七你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新的一来旧的就丢,刚到手时柔情似水,款款深深,一旦厌弃便负义绝情,心如铁石。这喜新厌旧的本事也着实天下第一,无人可比。”
青衣文士满脸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喟然道:“二姐这话可说得未免欠通,对于姑娘们小弟从来都是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我打小时候起便喜欢跟姐姐们玩,长大了就爱妹妹们,其实心意一直没丝毫变化,所爱的姑娘从来都是那个年岁,又哪里如你所说的一般喜新厌旧了?!她们年纪大了身体长相自会转变,变得与旧时不同,而我自是喜旧不喜新,姑娘们既然变了我就不会再去喜欢。如今遇到的姑娘多了,自也见多识广,心中情意愈发细腻,发觉只要聚得久了,她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毛病,姑娘们相貌未老心却老了,一个个变得千依百顺,婆婆妈妈,那就跟我娘似的。我从来都是个孝顺的人,娘有一个就够了,多的自然不能再要,那也只好忍痛割舍的了。”
美貌女郎冷笑一声,道:“有理有理,不错不错,想不到你这畜生倒是孝顺得很,二姐自是错怪你了。都是那些姑娘们三心两意、变化多端,才累得你遭人误会。”耳听对方当面辱骂自己,青衣文士面不改色、心不恼恨,似是听得惯了,只作不闻,笑道:“这世上有人爱财、有人好酒,有人做皇帝、有人当乞丐,皆如佛所说,是各有各的报应。我这辈子既有此报,料来定是前世亏欠了天下女子,男子汉大丈夫有恩报恩、有债还债,今生纵使豁出性命不要也得尽力还清。”
那女郎一点足跃上香案,坐在了头领身边,笑道:“二姐我这十八岁的身子已在世上活了七八十年,又有什么不懂的,恰恰是怕你业债没还清便一命呜呼,下辈子去了地狱还得继续还债,”说着摇了摇头,连连叹气,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里的女子可不比人间,就怕你这大丈夫到时反倒吃不消了。”
这时殿外雷光闪烁,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霹雳,不一会儿天上就下起雨来,这回的雨虽不太大,风势却强。丝雨如弦,沿着冷风滑落,打在屋瓦上刷刷直响,雨声伴着雷鸣,奏起一首轻歌,渐渐将血气驱散。
冷风穿门过窗,来到后堂的花园,这里有花、有树、有枝、有叶,所以风并不大,雨也刚刚好,时不时还传来阵阵花香,正是个僻静的好所在。忽然一阵微弱的哭声由前方传来,声音也不太远,来自西首一间禅房,冷风带着花香经过禅房,忽被一阵血气淹没。
只见房中地板上散落着一些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它们明亮而耀眼,可看上去已不如原先那么好看,因为它们已被除下,且落在血泊之中,只要染上了血腥,任何事物都难免使人作呕。
血是僧人的血,他们一个个躺在地上,大多都已死去,只是有两个仍未死透,在血泊中轻轻抽搐,于是旁边一个独眼妇人只好提着刀再上去补上一下,这独眼妇人杀人虽多,却从未杀过和尚,尤其还在寺庙里面,在佛像面前,难免心中有些不安,所以下手也失了准头。
房中此时只有两个土匪,在接到命令之前他们只能一直守在这里,为了能让时间好过一点,他们每杀一个人之前都会先跟对方说说话,聊聊天,希望自己的言语能让对方在死的时候心中更加痛苦。
此时该杀的都已被杀,等死的只剩下和尚,他们对和尚的的办法自也一样,甚至会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说完话的和尚都已倒下,没说话的只剩下两个。
除了和尚之外,房中还坐着一群衣着华贵的女人,她们各个神色凄苦、楚楚可怜,有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显是心中十分害怕。其中一个衣着靓丽、丰姿貌美的长发女子正跪坐在屋子中央,她约莫三十左右年纪,此时上衣已被人除下,双手紧紧掩着胸膛不住颤抖,眼中泪水簌簌而落,面上又羞又脑。她向来身份高贵,自是从未受过此种羞辱。
独眼妇人手提单刀,指着她如玉般的脸颊,冷冰冰的道:“我数三声,妳要是再不放开双手,我这把刀子恐怕就只好与妳秀丽的脸蛋亲热亲热了。”长发女子此时脸上已无血色,但双手仍是牢牢不放。她生于书香世家,从小读书识字,颇通经典,在瑶城乃是出了名的有才有貌,平素敬慕的是历史上那些节妇贞女,英雄豪杰,心中受了他们陶冶,自然也是个有节气的女子,身上时时存着一股热血。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弱者才会受人摆布,强者宁死不从,自己若受到屈辱,那是自己还不够坚强去抵抗内心恐惧,对将要失去之物还有所留恋,有所贪图。如今她丈夫以死,儿女也以成人,她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担忧可被恐惧利用,她自然已是个强者,一个强者临难不苟,临死不屈,更不会害怕脸上多几道伤疤。
鲜血沿着颈子滑落胸膛,旁观众女见她无暇的脸上便此毁去,心中无不惊怕,相熟的少女已在一旁轻轻哭泣,哭得最大声的那个又被独眼妇人拉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撕破了她衣衫,少女慌忙掩住身体,脸色已吓得雪白,愣了一愣,“哇”的一声惊哭出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落。
这时对方的刀也来到了她的脸旁,她已有前车之鉴,知道这伙贼人个个冷血无情,说到做到,她现在还年轻,还有许多道理不懂,对世间抱着许许多多的幻想,她甚至还未生过孩子,她的丈夫已死,如今最为宝贵的便是自己脸上的美,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夫人那张脸,她实在不愿自己也变成那般模样,心中一急,忽然忆起夫人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该好好守护自己最为要紧之物,只要妳的方法并未损人利己,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该怪责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真的活着,只要活着便为世间保存了一份光彩……”少女此时已渐渐有了勇气,为了留下自己的美,她今天只好去承受屈辱,好在这里的男人不多,对方还是个和尚,一个快要死的和尚。耳听着对方口中数数,双手只好缓缓落下,露出自己洁白如玉的胸膛,她娇柔的身子在烛光下微微发抖,面色红艳如霞,双眼早已紧紧闭上,仿佛再也无力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