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片枯黄，以橘红的落叶为点缀，不远处，日光照在水面上，闪耀出一片片细碎的金色光芒，这些相近又不同的色彩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幅苍凉的秋日图景。
李沁喜赤足走入顿河中，水温很凉，激得人肌肤一紧，河里小石子的尖锐触感不断从足底传来，每走一步，都有微微痛楚。
葵姑在她身后喊：“公主，快回来，仔细着凉！”
李沁喜回头看了看，在风中，葵姑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那头挽得齐整的发髻里，白发已渐渐连成粗线，混杂在灰黑色的发丝间，仔细看，那身形也佝偻了些，额头和眼尾的皱纹也多了些。
葵姑老了。李沁喜心底泛酸。
顿河水悠悠向前，掠过她的脚背，有些痒痒的，她在水里一直站到身上发冷，才迈步走到河滩上。
葵姑把鞋袜递给她，自己却走到水边去，对着水流念叨：“亲王，夫人，这一年公主一直在找小公子，可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请你们务必要保佑他健康平安，也保佑公主早日找到他......”
同顿河底的苏伊和塔塔交代完后，葵姑才蹒跚着回到李沁喜身边，她腿脚已不那么利索了，每逢变天，关节处就跟漏了风似的疼，时间一长，关节越发变得僵硬不灵活。
但是她不肯拄拐杖，说是自己还没老成那样，叫李沁喜别小看了她。
陈冬柏一向待她尊敬又有耐心，这趟出来，一路上车下车，他都小跑着给葵姑搬脚凳，车也驾得比平时更稳当。
三人坐上回喀拉哈尔的车，葵姑把车厢的帘子挂起来，方便大家说话。
“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吧？”葵姑问。
陈冬柏手握缰绳，视线一直盯着远方，点点头道：“嗯。”
当年先帝派他伴李沁喜入奚赫，曾以十年为期，十年后，许他归国，加官晋禄，这份承诺到了李烨的成贞朝也依然作数。
李沁喜半靠在车窗上，看了看他的侧脸，轻笑一声道：“时间过得真快，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一晃眼都九年了，想到明年此时，自己主仆三人就要缺一个，李沁喜虽颇为不舍，但也真心为陈冬柏高兴。
他的离开，或许会令她在这里少一分安全，但他是显朝的一员名将，不该困在奚赫，而该将他在这里见到的、记得的都带回去，为显朝所用。
这也是当年父亲命他来此的原因之一。
“若是公主需要，臣愿意留下。”陈冬柏仍旧专心御马，头也不回。
李沁喜会心一笑，“将军心意，我心领了。如今奚赫时局太平，我亦无性命之忧，再把你强留在这里，反而是屈才了。”
陈冬柏飞快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眼神又迅速回到路尽头那边的云霞上，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九年来，他奉她为君，听她调遣，助她平定奚赫局势，助她稳坐王后之座，与她携手报挚友之仇，于公于私皆有交集，早就亦君臣亦好友，如今千帆尽过，云开月明，他自然为她开心。
两年前赫苏图离奇失踪时，他还曾担心她会经受不住打击，好在奚赫王没再给她弄出什么乱子，国中太平，她便有精力专心找寻赫苏图，这多少是种安慰。
遗憾的是，那孩子始终不见踪影。
待我回到显朝，也会继续寻找他下落的，陈冬柏在心中如是想。
“对了，之前让你找的那图样，有新线索么？”李沁喜话锋一转。
两年前，公主从陇上回来后，曾拿一图样要他去查它的来历，陈冬柏一直追查着，却进展平平。
“还是没有，”陈冬柏着摇头说。
他拿到的上一手消息，是有一个与那图样十分相似的家徽，出自康国某个已经破落的贵族之家，但那个家族五十余年前已被灭门，近十年来从未传出新的风声。
在塞外诸国，这类事迹十分常见，历史上一夜之间覆灭的勋贵豪族不说上百也有几十家，除了诗人和战将，没有多少人会怀古，故那图样的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李沁喜也不气馁，说：“那就请你继续留意着吧。”
手上一直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线索，她也就没有将消息传回给薛遣棠，假如李忘昔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可疑动作，那即使追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也不打紧。
马车碌碌地前进着，李沁喜伸头往外望，视线尽头是一片湛蓝的天，耳边偶尔有几声驼铃传来，一切都那么安宁、平静，倒显得有些无聊。
赶走赫苏图后，喀拉哈尔新迎来了一位国师，不知是他真有高深的智慧能将人彻底渡化，还是赫连良心发现，总之，自从他来了以后，赫连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他不再沉浸在丧妻与丧子的悲痛中，也逐渐放下了对母亲的怨恨，现在的他，作息规律，身心安定，甚至还励精图治，大有欲行一番作为之志。
因赫苏图一事，李沁喜与他之间已彻底陷入了冷战，她连见也不想见到他，既然政治上没有需要她出手辅佐的地方，她便再无什么话可要与赫连说，每日只自由行事，生活十分清闲。
这两年，二人连每月十五夜的共寝也取消了。
不过，就算她有心争权，以赫连如今的势头，也不会允许她插手罢。
毕竟他对她，也是彻底地无视，过去的七百多个日夜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即便面对面坐着，也视对方如无物般，说话都是靠中间人通传。
与赫连相互隔绝后，李沁喜便拥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尽管作为王后她实际上是被架空了起来，可在她心中，这份空闲和无聊，是她作为和亲公主圆满完成使命的必然结果。
她的残生大抵都要在这样的闲适和无聊中度过，并且，葵姑已经衰老，陈冬柏也将要离去，她必须做好最后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的心理准备。
饶是英雄，也难敌寂寥。
怪不得赫连要将赫苏图赶走......原来这是他酝酿的一场深远的报复。
想到赫苏图，李沁喜心又痛起来。
其实她心里明白，那孩子流落在外，兴许这一生都找不回来了，也有可能他早就已丧生于某个无人山谷中。
是赫连杀的他！
可是，赫苏图，对不起，姑姑无法为你报仇，我无法杀死奚赫王为你报仇。
......
入夜后，气温骤降，马车在阿斯都山上的一间客栈停下，马儿的鼻孔突突地喘出热气，化作空中的数缕白雾。
“夫人，”陈冬柏已经搬来了脚蹬，朝车里坐着的两人道：“您看，下雪了。”
车厢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沁喜探出头来，借着客栈里传出来的昏黄灯光，她看见了眼前一片片正飘落的雪花。
阿斯都山上的第一场雪，仿佛是故人在对她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