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是故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贫道亦有胸怀,多年郁藏,云恨海愁,思绪百结,遥望南川,肝肠断绝,至于寥落,赘言何极。”
心斋先生惋惜地看着飞藿剑说道:“形当日凋,神亦枯落,岁减其始,月亏其昔,靡情自缚,恐有沉沦陷溺之患!”玄一真人眸动秋气,肃杀凛冽:“人间万事,毫发常重万钧轻,劫灰到处,便司空见惯都惊。苟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剑斫地也。况冲天之士,当功及生灵,佐国立家,兴利除害,然后轻举,臣事三境,则无悔焉。苟利一身,功不及民,非大道弘济之旨。”
玄一真人此话说的在座多位高士不由得暗暗点头,偏有一人,他非但不赞同,反而嗤之以鼻,更甚至出口绝不留情,极污秽之厉害:“入则腹心,出则爪牙,好一条狗!”庭中闻者皱眉,唾面者不怒反问:“居士行为,看似怪诞狂放,难道不也是不求独善一身,但愿功及人物吗?甚至居士应该比贫道更明白才是,贫道才浅,终不敢以天下为己任,居士才高,视己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大道弘济之旨,非居士谁能知之?”
“呸!少把我与你们混作一谈!你们两个有人之形,无人之情,人且不是,奢谈为士!”
可笑居士的讥讽阴入骨髓,秦王尚未及辩言,玄一真人人情已出:“愁多知夜长,譬如空山草,零落心自知。冰雪关河劳梦寐,芝兰玉树埋荆棘,古来同病多相怜,画角声中,暝烟堆里,多少未归客?贫道人情犹在,何谓不是人?”不料语后一声嗤笑:“旧调重弹,还有什么意思?”
玄一真人摇了摇头,语出沉厚:“同声一哭又何妨?况且旧调重弹,非是新奇贫乏,闻来觉旧,而是此中意味从来不曾道尽,今后也不会道尽。凡人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仁爱,知相敬事也。人情之意味不绝,岂在这一二言世情语?”
“好!”
“说得好!”
可笑居士心中大怒,他沉目回眸,铁笛仙也就罢了,此刻出言附和称赞玄一真人的居然会有心斋先生!
“老匹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哪里说的好了?”
沉怒逢清净,心斋先生缓缓说道:“以仁爱分别禽兽,这难道不是人间至理吗?如何说的不好?”
“哼,阴阳怪气,枉负心斋之名。”
玄一真人耳中听着赞赏,实则有心坠飘摇之感。此议中他与心斋先生泾渭已分,虽说以心斋先生之和平中正不会见如仇寇,一事一论自是其品性高洁之处,然而心中却无端惶惶有如椎刺在即。心斋者,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专心一志而不旁鹜,不听于耳,不累于心,用空虚的气去感应万物。虚其心,则大道至。心境空明,就是心斋。心斋先生得心境空明要领,当不会无端泛泛,方才所言似褒似贬,暗含讥讽之意,实有意外之忧。心斋先生又不同于可笑居士,可笑居士坚决拗怒,万仞加身不可夺其气,但是他对一切世人以及一切世物的否定批判,自视其为绝无仅有的超人,尽管他把拯救世人看得高于一切,仍旧俘获不了世人的世心。心斋先生是不一样的,心斋的境界就如同坐忘、丧我的境界,都具有隔绝干扰,保持心灵宁静的能力。虚而待物,故能忘我,故能见人察人,以气判清浊。是故心斋先生往往理出有据,且极易令人信服,心斋之名,绝非浪诩。
然而他玄一真人也不是浪得虚名的,今日之会是极其重要,也是必要纳而归一的。玄一真人心神整肃,于外不留痕迹,淡然请道:“先生经明心修,胸中百万多罗藏,不向人间说是非。今日请先生来,先生想必于今日所议之事也有所指教,玄一这厢敬听高论。”
心斋先生开篇虚怀若谷,而后姿态渐高:“不才腹笥不载,囊中空空,是故学识不深,错看天纬地经,以至于识人失明,见世不察。真人说指教,在下万万不敢当。高论不足秉,微言有一席。陵谷俄迁变,松柏易荒凉。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富贵盈溢,未有能终者。依在下看来,与其举黄旗,不如早拂衣。”
玄一真人当即对阵道:“漂零身世,酒趁愁消,或登鬼箓,或流落异乡,把酒歔欷,唯有叹兴亡。日往月来,暑退寒袭,零露沾凝,劲风凄急。”
心斋先生接道:“攸攸岁月,芒芒今时,寒来景往,有荣有衰。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玄一真人又说:“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威赫势强,则皇器自移矣!”
心斋先生又接:“皇器在威更在德,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方能明先圣之业。故圣王蒙以养正,少而教之,使化沾肌骨,习以成性,迁善远罪而不自知,行成德立,然后裁之以位。人君伐一草木不时,谓之不孝,先时忘揖让之容,今时惟金鼓是闻,干戈日寻,俎豆不设,于德何有,于礼何存,德礼既疏,皇器不位。”
玄一真人疑道:“先生大儒,何以弃经世之远略?立言、立行、立心、立命,舍先生谁能当之?”
心斋先生灿然一笑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为天地立言,于我亦何有?为山水写照,而我何容心?”
玄一真人愤道:“儒道固有所不同,先生离形去知的坐忘之道请恕贫道不能苟同。贫道修道,弃儒可也!”
心斋先生立回:“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真人不可不察。今宜修行清净之化,辅赞大道,抚育元元。”
“也罢!”玄一真人忽然抛出掷地之声,激楚交成金铁:“谁念荒江外,铁甲生寒,泪花冰结。枕戈梦短,坏云堆、饿鸱啼绝。握节魂归云冉冉,扬灰风疾海茫茫。神光金甲分明见,噀血衔须下大荒。先生既然不愿同行,贫道也不强求,贫道旌旗已然在手,只欠一挥而已!”
心斋先生沉沉一叹,玄一真人孤注一掷,立身不改,这是他最难阻止,也是极不愿意见到的一面,自柏高真人去后,他一直在忧心的便是如今这个局面,可他必须要去阻止。“天下新去汤火,今复烧之,我为苍生百姓苦。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诸位道友都是亲眼见过惨狱的,还请细细思量!”他试图继续用言语去阻止,纵使玄一真人的心意是不可回改的,也不能让其牵动群息。
临到自决胸怀之际,见徘徊无言,秦王悠悠叹道:“有荣华者,必有愁悴,小王昔年荣华已尝,而今该有愁悴。几位前辈为小王之事奔走操劳小王已是感激莫名,金轮已倾,切不可为救一世之失而互生嫌隙,否则小王罪莫大焉,愧死不地。”
可笑居士眼睛一瞪,毒火喷薄而出:“朝为荣华,夕而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
玄一真人不灰心劝道:“柏高道友和厚多恕,不念旧恶,居士久履退居园,何以不容悔改?”
木华子于此时叹道:“罢了,罢了,人入修行忧患始,逃是逃不掉的。”壁垒既破,青藤目喜,铁笛欲喝,风仙萌动,然而一切声息均在未起时被心斋先生接下来的一段话给掐息,心斋先生饱含无奈但坚定地说道:“情故萌生,虽周物之智不能研其推变,山川之奥未足况其纡险。柏高道友退而难隐、背而难弃、遁而难逃,憾事难闻九泉,纵痛哭痛心如何?主德者,当聪明平淡,总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也。”不知者无意,当局者有心。众人尚在推测心斋先生话中奥秘,玄一真人听来却是如同雷霆灌经络,罡风灌双耳,一时间荡心震目,神明不守。玄一真人这副姿态落在众人眼中,自然也会疑有别情,可是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能令玄一真人这样的修为定力心中悚怵乃至于显形于外?言未尽而意无穷,这件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一定极为了不得!
何谓平淡?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又何谓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是故中和均衡阴阳能为平淡,平淡不偏颇,不非议不同己意者更不会痛下杀手,无所壅蔽,自然是既聪又明。心斋先生用平淡聪明既是规劝,同时也透露出他已经知道是玄一真人杀害了柏高真人!玄一真人霎时颓丧颓废,连琅玕珠飞出身外也未加阻止。心斋先生接住飞来的琅玕珠,感慨悲深的攥在手心凄凉一问:“此人今何在?此物今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