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林生探楼
1
林生为怜舟垫上枕头,拉好被子,便轻悄悄出了门。
一大串铜钥匙被他攥得紧紧的,手心里阵阵出汗。
路经一小段林子。深冬寒夜里的风,将枯枝败叶刮出了旋儿。一圈一圈,犹如搅动在他心里。
前方是林生犹豫已久,而最终决定今夜必去的地方。进那座楼对于怜舟而言轻而易举,可他林生想要涉足,却需要动用些手段。
所以,他没有去用晚膳。他打了酒带了羊肉返回住处。他把“心事”摊陈在脸上,酒肉铺张在桌上,把禄阳城之夜趁着同伴熟睡购回的迷药提前搁进了怜舟的小酒盅里。
那座楼的外围,林生夜探过不下十次。它原本只是藏书楼,并无玄妙之处。但林生亲眼看见红先生深夜提灯前往,且不止一次,这就非同一般了。
那里必定藏着什么值得一探的秘密。那秘密或许珍贵深邃,又或许珠光宝气。无论哪一种,林生都感到像是未知前程正戴着神鬼面具向他召唤。
大门上的铜锁应声而开。林生将它小心垂在锁扣上,拎着大串钥匙潜入这月色照拂不到的藏书楼内。
腰带里裹着的一小截白蜡烛是与迷药一起弄来的。林生抽出火镰火石,麻利地点燃。这木香和墨香混杂的室内,立刻亮堂起来。
林生环视一周,那些上了锁的小室,在他眼里都欣然主动地敞开了怀。
白蜡烛头,小火苗。烛油三两滴,落到手背上,林生龇着牙开启一扇扇小门,却并无任何惊人发现。
这“古怪”的楼里,有哪一点值得一个曾经富可敌国且才气傲然的造纸坊女主人“倾心以对”?
林生正感到失落。忽然,青灰墙面一角露出一扇不易察觉的小木门。
色青灰,与墙色同。幸而木头质地在林生将指腹掠过时显露端倪。
少见的单侧门。依墙坠着小锁。钥匙却不在林生手里。
林生反复点数查看,仍是缺了这一把。
这分明是红先生留了一手啊?对怜舟。
即便惜才爱才如红先生……
满脑子的疑惑如同屋外林子里被寒风搅动的枯叶,此刻让林生对面目冷峻的铜锁更加跃跃欲试。
他指端抚摸着它的冰冷,心里念念有词。仿佛那是意念足够强大便可以攻破的城池。
但他没来得及等到意念为他发起攻城之战,却听见步步逼近的足音。它们并不沉重,但在静夜里却听来摄人。
林生几乎无路可逃。只能暂避。他灭了烛火,躲进只容一人藏身的墙边花架后面。
那里隐蔽,却看得清来人。那是个提着纱灯的姑娘。
纱灯照亮地面、前路,也照亮姑娘容颜。
是芸儿!
独自前来,必定奉红先生之命。
先生一早外出讲学,次日方归。机不可失,林生岂能错过?却不想被逼到如此窘境。
他屏息,注视芸儿举动。
姑娘刚踏入楼内,随即嘀咕起来:“唉,这个怜舟,铜锁挂在门上又不锁门!是哪一出啊?亏得先生那么信任!”
这话里有埋怨之意,语气却并不尖利。林生在一旁听得分明,并且在姑娘一步步挪动中胸口狂跳不止,额头冒汗。
芸儿摸向那花架,林生双腿战战。但她并未深究这木头架子上的花叶为何呈微颤之态,而是纤指探向一只青瓷花盆底部,并抽出一枚铜钥匙。
她启了门锁,背着肩头的小布兜进屋去。
林生看不到布兜里装的什么,但凭那沉沉坠坠的形状,断定那是些食物。
他在花架后面匿着,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一呼一吸,嗅得到香烛的清香味。那气味散逸开来,令人恍惚,他险些以为慌忙塞进胸前口袋里的白蜡烛头复燃……惊得背脊生寒。
他确定姑娘还在里间忙碌,便趁机逃了出来,靠在楼外墙根下静候。
不到半个时辰,香烛气味淡弱下去。
终于,芸姑娘纱灯的光亮移出小室门外。她将钥匙复位。而后,又锁上大门,离开藏书楼。
林生于暗处洞察一切,感到距离揭秘仅剩一步。他不愿功败垂成。于是沉沉气,将腰间钥匙串握了又握……再探。
2
花架上那只青瓷花盆下面横着一枚铜钥匙。芸姑娘塞进去的。余温犹在。
林生拿它捅开小室门锁时,悸动之外,似乎听到天外传来一老者的训导声。那是他幼时听乡里一位落魄秀才讲授的四个字,芒寒色正!
他一阵脸热,甚至感到连想都不配想。那便不想吧。尽管不想的结果是,耳边响起一阵比戒尺声还更刺耳的,天诛地灭!
林生踏入。
那是一幅多么冷肃孤清的画面。屋内并没有沿墙砌起的古董架,不闻一丝富丽堂皇价值连城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残存的香烛气。
林生秉烛而探。墙,顶,地面……终于,一扇四四方方白布帘出现在烛火的光影之中。
他上前一步,揭了帘子。帘后风景让林生不由得后撤两步。
香案,烛台。柑橘一盘,鲜嫩夺目。
一枚灵牌,立在案台中央。
“余氏之位”?
红先生之故交或是至亲?林生无法从这窄长石板上的刀刻斧凿里读出什么有用的来。
他目光移向盘子里的柑橘,立刻明白这正是芸儿拿布兜带来摆上的。
白天曾听怜舟说,秦二叔今日送了车鲜货进院。而当日深夜便被供在了“余氏”的牌位前。如此精心又尽心,这故去之人必然与红先生交情匪浅啊!
可此番猜测意义何在呢?
林生此行,于他的初衷而言,并无斩获。
锁了门,他悻悻而归。
就在这时,与林生同住一屋的怜舟却因为痛疾发作,竟冲破迷药之困,半夜苏醒过来。
怜舟坐起,佝偻着腰,汗流浃背。他看自己和衣而睡,又瞥见对面空空的床铺,迷迷糊糊记起与林生对酌,以及那酒之烈。才不过一小盅下肚,便如坠迷雾。且晕眩欲醉之际,林生那复杂难言的表情实在令他颇感蹊跷。
可他当时已无招架之力,顷刻躺倒。只隐约感觉腰间被一只手轻轻探寻……
钥匙!怜舟猛地摸向腰带处……不翼而飞?
怜舟身体里,惶惑与恐惧之感叫嚣而起。他感到藏书楼正与一双鬼魅邪恶之手殊死抵抗。将倾的似乎不仅仅是一座楼,更是挚爱。而那份永失所爱的痛楚,就快要从他的前世记忆里挣脱出来。搅扰他,令他今生不得安宁。
藏书楼!钥匙!
他步履蹒跚,摇晃着醉后初醒的身子和脑袋,夺门而出。
通往他履职所在藏书楼的道路,并没有因为每日必经而向他施与仁慈。枯叶起着旋儿,夜风似利刃。林子上空,月色忽明忽暗。与他心中的疑惑遥相呼应。
林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逢人便笑,温和恭谦。于怜舟而言还有救命之恩……可是他摸走了藏书楼的钥匙!
怜舟不忍继续猜疑。便放任双腿狂奔而起,以此解救烦乱的思绪。
而此时他对面,林子尽头处,一个身影也正迅速挪移过来。
“舟兄?是舟兄吗?”
“哦,林生。”怜舟未感意外。
“怎么不好生歇着?这夜寒……”
“醒了。”怜舟望着林生月下青白的脸,和他手里紧握的一串钥匙。
林生被盯得发怵。他指望怜舟还能再说些什么,要么直指那酒,要么关乎钥匙,他索性认罪伏法。可整个林子凝固住了。
“这个……舟兄啊,先,先前你喝醉了,一直说什么藏书楼大门忘了锁,我见你钥匙刚好拴在腰上,便代劳了。”
“钥匙。”怜舟说完,掌心伸过去。“多谢!”
二人遂结伴而返。
回屋后,林生躺下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一旁的怜舟却鼾声渐起。
林生想不到怜舟对于所谓“代劳锁门”的解释竟然轻易放过。难道足够痴傻轻信才能够安睡?
但他决定不再纠缠于此。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关于那楼的机密。
它的秘密不在楼内,难不成在楼外某处?楼外墙根下有密室?还是……
林生将所有适合藏匿奇珍异宝和金玉货赂的法子一一想来,逐一筛选。
不觉间,天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