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延汗嗤笑了一声，道：“我倒是少了养性情的书，有了你便齐全了，日后你无事，便来我这坐着，陪我说话看书。”
言兮朝他福了一福，道：“我想从这借几本书回去，消遣长夜，王上准否。”
“我这儿倒很少有看书的人。”达延汗道：“你挑吧，有想看的便拿去。”
言兮谢过，走至书架前，指尖在一本本封面簇新的书脊上掠过，最后停在边上的一套丛书。这是一套《三国演义》，封面有些泛黄，书页间也起了褶皱。
言兮取下其中一册，随意翻开，见其中多有插画，行间还有评注，只是字迹拙劣，歪歪扭扭的难辨。
达延汗道：“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为此而专门认汉文，习汉字，上面的字也是那是写下的，不大能看。”
言兮偏头望向达延汗，微笑道：“这演义小说只当是传奇志怪文来看，算不得正史，没想到王上竟会喜欢。”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少年时谁不崇慕英雄俊杰，谁不喜欢热热闹闹，哪有生来便是一本正经的。”
达延汗没有回答，只是微眯着眼看着她，她依旧穿着昨日的草原服饰，坎肩长袍下隐约可见窈窕纤巧的身形，鲜妍明快的色彩却掩不住气质中那一份独特的宁静。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或者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根本看不透内里，好像里面藏的无穷无尽都是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域。
他靠在椅背，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道：“这书想来你也看过，说说你喜欢里面哪个人物？”
“郭嘉，算无遗策，只是英年早逝。”言兮凝想了会，道：“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死的早，才能做到真正的算无遗策。”
达延汗道：“人老则昏聩，连孔明尚因街亭失守而悔不该用马谡，郭嘉倒留下‘才策谋略，世之奇士’之名。”
“那王上呢？”言兮问道：“王上最喜欢或最敬佩的是谁？”
达延汗挑了挑眉：“你猜猜。”
“论宏图霸业和杀伐决断，王上自然与孟德最相近。”
达延汗摇了摇头。
“那是少年继承父兄遗志，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的孙仲谋？”
达延汗还是摇头。
“难道是智多近妖的诸葛孔明？”
见达延汗还是未可置否，言兮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总不会是以仁德闻世的刘皇叔吧？”
“这些人本就身在那样的处境，只要足够聪明，识人善用，有些作为并不足为奇。”达延汗道：“我奇的是貂蝉，一介柔弱女子竟能离间吕董二人。在这之前，曹操袁绍，十八路诸侯，百万大军，都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多少英雄落得功败垂成，而她却能不费一兵一卒，轻易瓦解董吕联盟，竞过多少豪杰。”
言兮听他如此说，显然有些诧异：“王上不觉得貂蝉只是以色侍人吗？”
达延汗哼了声：“肤浅的人才会如此认为，论胆量与智谋，她不亚于任何男子。时逢乱世，所谓贤豪各处奔波，不过是为了成就自身一番事业，貂蝉一介弱女子，应当以美貌和技艺为自己寻一位能人依傍，以求谋生，怎会在无名利可图情况下，抛却生死，只为国家大义，这一点我想不透。”
言兮道：“王上想不透是因为王上将貂蝉视为女子。”
“哦？”达延汗身子往前倾了些，“这话如何说？”
“因为在世人眼中，女子就是用来绵延子嗣，相夫教子的，从小养在深闺之中，纵有些聪明才情，也不过是拈花刺绣之辈。”
达延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仁义忠孝并非是专属于男人的品德，女子也是人，也有想法与信念，纵然未得过这样教导，也会自己去观察思考。王允恩养貂蝉一十六载，训其歌舞，却以礼相待，即便惊觉她容貌绝色，也从未想过据为己有，得知貂蝉愿不惧生死也要报恩，更将其奉为座上宾。貂蝉感于王允恩义，主动投身于虎狼窝，荣华富贵不移其心志，哪怕几番命悬一线，也从容不悔。王允懂色却不好色，貂蝉柔弱却不脆弱，二人之间并非是权贵与其蓄养的娈姬关系，而是知己、同道，是伯乐与千里马。王允以士养之，貂蝉自以士报之，与之相比，董卓是凶狠豺狼，吕布不过无能鼠辈。在这场连环计中，貂蝉不是挑拨离间的红颜祸水，而是孤身入虎穴的勇者，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间，是匡扶汉室的国士。”
达延汗静静地听言兮说完，眼中掠过一抹亮色：“你说的这些，我倒未曾想过。”
言兮微微颔首：“一点愚见，让王上见笑了。”
“怎会是愚见。”达延汗缓缓起身，慢慢朝她走去，“你所思所想，远超男子，连我也要自愧。”
他在离她不过一尺处停下，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微眯眼睛：“那你呢？谁是你的伯乐，你又是谁的死士？”
言兮平静地与他对视着：“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达延汗嗤笑一声，并未放手，反而慢慢逼近。
即便两人近乎贴着脸，他的眼睛一刻未离她的脸，却依旧无法从她的眸光中看出什么。
这很奇怪，他自小阅人无数，从来是一眼就能将人看得底儿掉，而这能力却偏偏在她身上不起作用。
可越是对她一无所知，就越是能激起他的求知欲。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仿佛在较量，谁都不先移开眼。
“回王上，王妃来了。”近侍在门外忽而禀告道。
达延汗松了手，转过身负手而立，道：“她来做什么？”
近侍答道：“王妃说王上近来公务繁忙，没好好吃饭，所以亲自做了几样王上喜欢的糕点，带来给王上品尝。”
达延汗眉心微皱了皱，道：“让她把糕点留下，我空了自会吃的。”
近侍又道：“王妃还给王上做了一件长袍，想让王上试穿下，说若是哪里不合身了，她好拿回去改。”
达延汗道：“身为王妃，下厨缝衣这样的事情不必亲自动手，你告诉她我现在会客，让她先回去。”
近侍应喏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