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夏天还没喧闹起来,天气又要转凉了。
贺微谡一大早就去了枫天古镇温良家,留贺尘一人在尘居。
微谡走后,本该是平和沉静的氛围,她却生出一丝烦躁,索性书也不看了,穿上披风,出门去了。
转过拐角,不巧碰上虞五爷,这位可是村里的狠人,贺尘打算让步,他却好像没看到,气冲冲的走了过去。
满身的火气烧的连周遭的空气都灼热几分。
贺尘猜测出了事,八成是虞子休那龟儿子又惹了什么骚。
不过,这等闲事她不会去凑热闹。
于是没有停留,继续朝四方回廊走去。
虞子苏急匆匆向外走,见了贺尘,说道:“尘妹妹,今日古镇赶集,我本该陪你一同去的,可虞子休犯了事,族长叫我呢。”
说着又掏出几两银子,放到贺尘手中。
“这钱你拿着,买些有趣的玩意儿,心里可别怪我不守承诺。”
“怎么会,谢谢大哥。”
贺尘淡然接过,笑盈盈的回道。
虞子苏放下心,刚要抬脚,又折回来:“对了,叫上宋公子,我看他一个人在神树林那儿出神,也让他瞧瞧古镇赶集的盛况。”
“好。”贺尘满口答应。
贺尘过去找他时,宋扬正在下过雨的泥地里逗弄虫子,他用树枝挑起一只给贺尘看,贺尘全然不怕,捡起地上的枝子也拨弄了两下。
“你真是闲出病了。宋族长还是快来领你吧,别回去的时候,成失心疯了。”
贺尘有心逗他,嘲弄的说道。
宋扬扔了树枝, 站起来,笃定的说: “我走了,你怕是舍不得。”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贺尘也站起来,轻敲他的脑袋。
“一向如此,只是你对我了解的甚少。”
“不说这些了,今日枫天古镇赶集,要不要去瞧瞧。”
贺尘喜上眉梢,满脸欢欣。
“好,等我一下。”
宋扬飞快跑进四方回廊,片刻后才出来。
贺尘心想:“难不成羞于见人,还要描眉画黛的去。”
“好了,走吧。”
贺尘最终从那张脸上也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还未到镇子上,远远就能听见打锣敲鼓,吆喝叫卖的声音。
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临街店铺大都悬帜招幌,说是从扬州运来的货物。
各家像春日园子里的百花,绞尽脑汁争奇斗艳。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孩童的兴奋喊叫,熟人间的亲切交谈,商家的卖力介绍,让人并不觉得纷乱吵闹,反而有种落地于尘世的幸福感。
人们摩肩擦踵,附近村子的村民络绎不绝。
有牵着驴子的农人,骑在大人脖子上东张西望的小孩,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货郎,拄着拐杖慢悠悠的逛着的老妪——也不怕被人潮挤到。
贺尘给阿恒和长老买了做衣服的布料,给微谡买了她心心念念已久的簪花,给好酒的大哥买了两壶好酒——扬州运来的,有名的“一醉温”。
最后给她自己买了一根绾发的茶针。
所有该买的都买完,虞子苏给的银子都还剩下些。
宋扬呆呆的跟在她身后,贺尘觉得宋扬眼睛里孩子般的好奇十分有趣,拉着他一一解说,像一只扑棱的蝴蝶,在集市间上窜下跳。
贺尘稍不注意,宋扬就没了影,贺尘怕他迷路,急忙寻找。
走到临安街,贺尘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家店铺门口踯躅。
走近一看,却是谢秋。
九黎灭三族后,谢氏亡,祈巫遇见谢秋时,他还是个奴隶,是长老为他赎身,脱去奴籍,赐予名字,后来一直跟着他做事,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能饱腹安稳。
“谢秋,你不跟着长老,在这儿做什么?”贺尘疑惑的问道。
“我……来买书。”谢秋天生有些结巴。
贺尘抬起头,店铺匾额上雕着:“百味青简”四个大字。
“长老呢?”
“长老说那边他一个人就……可以,先遣我回来了。”
长老听说青泽乡赵家一孩童生了怪病,快要濒死,那家人走投无路,才寻到长老这,长老带着谢秋连夜赶去,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怎么样了。
“好吧。”
贺尘一转头,只见宋扬两只手提满了买来的各种东西,然后朝她晃了晃。
原来那会儿他是取银子去了。
“你……买这么多?”
“给你的。”
“我……”
贺尘打口型,用手指了指自己。
宋扬满头汗,噙着笑点点头。
贺尘翻着看了看,都是些衣服脂粉之类的,她失望的说道:“我又用不上,白浪费这钱,还不如买些吃的呢。”
“那我再去买。”
“哎,不用了。”
贺尘拉住他的衣袖,哭笑不得。
“我是心甘情愿的。”
宋扬撇撇嘴。
“好好好……”
贺尘顺手接过几件东西,帮他分担。
三人边走边说。
“小尘姐,我刚……回村,好像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吗?”谢秋问。
贺尘摇摇头:“只知道是虞五爷的儿子,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说着来到一宗玄武祠,谢秋看到非要去拜拜,贺尘一手拽着宋扬,无奈随他进去。
一进门,桌上供奉的玄武大帝震慑人心。
他形象威武,身长百尺,披散着头发,金锁甲胄,脚下踏着五色灵龟,按剑而立,眼如电光,身边侍立着龟蛇二将及记录着三界功过善恶的金童玉女。
其实,贺尘是不信鬼神的。她觉得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不能保证结果的事,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拿了香,准备拜一拜。
“你个读书人,也信这个?”
贺尘抖了抖香灰,跪在蒲团上,问谢秋。
“我想考取功名,为长老祈福。”
“怎么不为你自己求个姻缘,长老有他的功德善举保佑,也不差你这个。”
“姻缘之事,随缘分吧,我不想强……求,若是这辈子也遇不到,能永远陪在长老身……边,也是好的。”
“你倒忠诚。”贺尘笑笑。
“宋怀枫,你求什么?”
她转过头问宋扬,宋扬看起来十分的虔诚,在旁边闭眼静默了好一会儿。
听见贺尘问,他睁开一双清澈的眼睛,回过头看着她。
“希望贺尘能永远幸福快乐。”
贺尘双手合十,愣在了原地。
“你……”
贺尘想到自己的愿望是希望家人平安,莫名对宋扬有些愧疚,心头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
出了门,宋扬小声问她:“你说,会灵验吗?”
“不知道。”贺尘说的是实话。
“那为何他们还要拜?”
宋扬不解,指着不间断进去的人们问道。
“只是表达一种夙愿罢了,你不是也一样吗。我们百姓之家,一年经历天灾人祸,奔波于生计,夜夜为吃穿用度发愁,苦不堪言。若连这祈愿权力都剥夺,岂不太过残忍。”
“哦。”宋扬点头表示赞同。
“像你这种贵族子弟,在蜜饯罐子里待惯了,连百姓面都难见,更别说懂得民生疾苦,有些许慈悲心了。”
“这我不认同,小尘姐,宋公子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跟着修灵主,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前年雍州闹饥荒,他们又开……粮仓又散财,老百姓感激不尽呢。”谢秋为宋扬辩解道。
“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长老告诉我的。”谢秋摇头晃脑,一股得意色。
人心中的偏见,是目光狭隘,盲目偏激导致的,若要纵深格局,必须摒弃自负无知,广开包容,不可一概而论之。
贺尘自认读过的书不少,本该是没有成见的看待任何事物。怎么到了宋扬这儿,尽是些偏离原则的认知。
如果不是宋扬性子好,估计早和她闹掰了。
三人逛的尽兴,启程回浴花村。进了村子,才走到念桥,贺尘就感觉到不对劲,村民们议论纷纷,不知在谈论着什么事。
远处正在河边洗衣裳的虞二娘,眼尖的看见两人,立马扔了捶衣棒,一路小跑,到三人面前来。
贺尘赶忙问:“二娘,这是怎么了。”
“尘姑娘,你竟还不知道。”
虞二娘故作神秘的说:“虞五爷那儿子,虞子休,从扬州带了个妓女回来,说是要娶人家,五爷死活不同意。人都带来了,可谁知道连赎身的钱都没给,这不,大伙儿正闹心呢。”
虞二娘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门,看来,全村人都已经知道了,虞五爷想瞒也瞒不住。
“依我看哪,那女子是个没个心眼的,按理说混迹在那种地方,心眼子比蜂巢都多,怎么能被骗了呢。”
虞二娘自顾自的说着。
突然她声音陡然拔高:“虞五爷还非说是那女子勾引他儿子,这我可不信,虞子休要钱没钱,要脸蛋又长成那个样子,除非被油蒙了眼和心,谁会看上他呢,准是在外面吹了牛。”
虞二娘说个不停,宋扬捡着话缝打断她:“二娘,这是我买的首饰。”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
宋扬叫的亲切,好像他们认识许久了。
“哟,这怎么好意思。”
虞二娘停下话头,受宠若惊,有些不可置信,红着脸推脱。
贺尘知道她的心思,劝她:“二娘,收下吧。”
虞二娘两眼放光,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扭扭捏捏的接过,说:“我这都是沾了尘姑娘的光。”
虞二娘做梦都盼着能跟宋扬沾点亲带点故,收了礼,一个劲儿的夸贺尘有多么好多么能干。
“人都在哪儿?”
贺尘再没心情听他们说闲话。
“回廊。”
虞二娘指了路,目送着他们二人离去,暗自感叹:“这是贺尘的福气呀,虞兰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才走到门口,虞五爷气急败坏的声音和众人的叹气声传来,仔细听,还有一个女人在抽噎。
站在门外,贺尘都能想象到他们丑恶的嘴脸,和母亲死前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