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下山
1
东山北麓,一条小道蜿蜒林间,上下贯通。上达魁星阁,下至山脚。中间旁逸斜出一小径,通往红妒书院。
数月前,怜舟于神思恍惚间被带上山时,走的便是这条道。
当时在他前方领路的,是个一路喋喋不休的姑娘。后方压阵的年轻人,则竭力应和。
如此,怜舟的首次上山之路不闻鸟鸣虫语水声风吟,却脑袋里装满了小女儿家的人间琐碎和男子唯唯诺诺之声。
那时,他便记住了“芸儿”和“林生”。
时隔数月。这一日,三人结伴下山。
“怜舟,可还记得来时路径?”芸儿边走边掌心向下,掠过路边已显枯败的枝叶。
“粗略。”怜舟在矮树丛指引下,每上前一步,都似乎能听到某种呼唤。
“其实啊,上下山道路仅此一条,由不得他不记得。”林生依旧断后,徐行中,不紧不慢来这么一句。
“荒谬!路虽同一条,可那会儿山里满眼都是繁花杂树,你看现在呢,哪里还有当初的影子?”芸儿扭头瞟林生一眼。
后面两个男子随即噤声,由着那女子嘀嘀咕咕 。
又行了段山路,芸儿终于被这无边沉默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她转身一脸神秘地瞧瞧怜舟,柔声笑道:“你可知,昨日晚间我家先生说,你们带怜舟一起去取货。顺便到禄阳城里逛一逛。旧地重返,眼见耳闻,说不定他能借此记起什么来呢,那样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一说完,先生就又叹气。我懂,她舍不得公子呢!”
“红先生爱才惜才。哦,舟兄,那桃花笺可还在用着?已批注了多少本啦?”林生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不多。”
“比你的话还少吗?”芸儿冷不丁抛出一句,说完又立刻感到失礼,于是嗫嚅道,“怜舟公子,芸儿说得不好,切莫介怀啊!”
“无妨。”
接下来的山路,便走得一片死寂。直至禄阳城城楼上的大吊钟露出它久违的面容。
大铜钟,在禄阳城上空垂吊着。熠熠发光,随时等待被敲响。
它一动不动,可即便是蛰伏的样子,也引得芸儿膜拜万分。
当然,更令她激动不已的,则是那面大钟背后,广袤无垠的繁华。
“怜舟,林生,快,快看啊!”芸儿手指着前方。然而目标物太过繁杂,她的目光没有一刻能够停驻。
“可看之物太多啦!”林生应和一声,并似有深意地笑笑。
“怜舟,你呢,你回家难道心中不雀跃吗?”芸儿踮起足尖,原地张望。越是渴望,越是裹足不前。
“不知。”
“他是说,还不知道前面可有他的家呢,是吧怜舟?”林生代为解释。
“走吧!”
2
禄阳城里有六家久负盛名的铺子专卖文房四宝。与常乐街仅一个街区之隔,双槐巷中就有两家。
三人赶到双槐巷时,已近黄昏。
零星几家铺子率先燃起了檐下灯,紧跟着整条窄巷都亮了起来。人群熙攘,都纷纷朝着与白昼迥异的声色里进发。
芸儿奉命前往的店家名为“墨宝”。
“先生上个月订的一半是狼毫笔,另一半是兼毫笔。九紫一羊,十支,七紫三羊,十支,七狼三羊,十支……”这姑娘舍弃了最为简洁的说法,将话语尽量拉长。抵达“墨宝”前这段路,她要用最擅长的唠叨来填满。
黄昏前一刻,他们终抵“墨宝”门前。店主与芸儿和林生相熟,故而交货顺利。
才刚踏出店门,芸儿便凑到怜舟身侧,轻声道:“先生吩咐,禄阳城里,怜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倒说说,想去哪儿啊?”
怜舟立刻明白红先生用意。这偌大京城里的树色楼影,身在其中,便有可能唤起怜舟记忆。
“衣铺。”怜舟几乎脱口而出。
“什么?成衣铺子吗?”芸儿眼睛瞪得天大。随即又望向一旁的林生,道:“你听清楚了吗?说的是衣铺?”
“是。”林生边回应边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
“可是,去那里做什么?”芸儿不解。
“取衣。”
“谁的衣服啊?”
“……”怜舟顿时语塞,且不由得眼中含泪。幸而天色向晚,旁人未能察觉。
“这……唉,先生让听你的,这有什么办法?那你说,铺子叫什么名字?哪条街啊?”芸儿追问。
“不知。”怜舟感到眼眶就快要盛不下泪水,却并不知何故。
“林生!你在那边做什么?”芸儿招呼十尺之外正与路人交谈的另一位同行者,“你说说看,怎么办?”
不待林生回应,怜舟低头抹了抹眼角,手指向前方:“走走。”
“好,走累了就找客栈住下,明日回程。”
三人一路闲逛。不觉间到了山里每日的晚膳时分。
“你们饿吗?找家馆子吧?”芸儿等不及那俩人反应,便一边招着小手,一边碎步跑向前方一家小酒肆。
见芸姑娘已在廊前檐下站着,怜舟与林生也就紧赶着过去。
窗边,墙角,小四方桌。三个人点了些酒菜,远离食不言寝不语的书院,享受一把山下俗常的风景。
怜舟正对门坐着,瞧得见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偶有身着杏黄水绿的姑娘经过,他会忍不住目光相随。待姑娘走远,他的神思便定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远处传来叩击人心的鼓声。
这时,原本喧哗热闹的酒肆内忽地鸦雀无声。
众人屏息聆听。
随着鼓声阵阵,这店内再次沸腾起来。
店堂中部一位老年食客叹了一声,道:“这是阳天门的动静啊,大伙儿听出来没有?”
“是啊,听出来了!”众人应答。
“这禄阳城里,有六七年没宵禁了吧?今日这是变的哪门子戏法啊?着实看不懂了!”
“肯定出大事儿了呗!”
“不知道这宵禁的是整个禄阳城,还是……”
“等打听的人回来就知道啦,莫急!”
“唉哟,这要想赶回家的人可不能不急,诸位,有急着走的吗?鼓声一停,可就走不了啦!”
言毕,这人弓着已然站了一半的身子,朝四周望,见一个个坐得稳稳当当。
“怎么着,都不想走?”
“急什么?这是因为突然赶上宵禁才走不了,又不是存心想在外面住店。”
“是不是存心,你自己心里明白!”
“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墙角里正吃肉喝酒的三个年轻人,持箸的手悬在半空。除了面面相觑,别无他法。
就这样又等了一百个鼓点。终于,外面打听的人风风火火跑了回来。
“各位,不是全城宵禁,就这周围四条街。街上生意照做,但不能窜到别的街区去。”
“哟,这禁令通人情。”
“可为什么呀?”
“是啊是啊!”
“说是常乐街,又有人丢了!”
“丢了?还又?”
“听说是清阅阁的头牌,昨日进宫弹琴唱曲儿,整晚没回。今日在宫墙外头草地里发现了她的随身之物。只见器物不见人,人被劫走了。”
“难怪啊,圣上眼皮子底下也敢犯事儿,岂不是挑衅皇威?这回肯定得彻查严办了。”
“那可不……不过,怎么就知道劫匪还在东市,还在常乐街一带?说不定早跑远了。”
“先围起来再说呗,上头的事儿谁猜得着……”
“我倒觉得,官府此举许是为了遏止此种祸事再发。即便一时找不着人,至少也能震慑一番吧?总不能放任贼人继续为非作歹啊!这回啊,我站官府这边儿!”
“嗯,有道理!”
“哦,诸位还不知道吧,上回也丢了个清阅阁的姑娘,是个弹什么,箜篌的。几个月了吧,生死不明。”
“看来兄台没少去过。”
“是啊是啊,我就没听说过。”
“听各位如此一说啊,我倒想起来。这禄阳城里,不光容易丢姑娘,连当官儿的也丢。”说话者眼珠滴溜转了一通,略显腼腆,为即将被整个酒肆瞩目而深感惶恐。
“当官儿的?那肯定不是大官儿,要不然得全城轰动,人尽皆知了吧?”
“就算芝麻绿豆大的,也是朝廷命官啊!”
“对,对……”
“到底怎么回事儿?说说!”
“据说啊,从善坊,太常寺官舍……”食客的声音渐渐隐了下去。他身边聚拢来的听者围成了圈儿。谈论官员是非确实要比论及卖艺女子生死更需要隐秘和慎重。
3
宵禁令对于芸儿的影响就在于,她不能“随便逛”到四个街区以外去。那里有她从先生诗中听来的“赏梅园”,和禄阳城最好吃的豆粉糯米团。
“来福”客栈里,芸儿趁着就寝前的时光,向同行两位男子询问一二。尽管那二位对于禄阳城的了解,并不比她多几分。
甚至还不及。
“刚才那几个食客说的那些丢了的姑娘,是‘神女院’的吗?”芸儿看看林生,再瞧瞧怜舟。以她对于男人本性的推测,觉得应该能得到解惑。
“常乐街这一带我不熟。当年赶考,与两三个举子同住一家客栈,倒是听说了些。芸儿,那儿开的不是‘仙境’,只卖艺不卖身。里边的女子不仅长相出众,而且个个才艺惊人、身怀绝技。昨日刚丢的那位,你可听清楚没有,是不是头牌?”
“对,我听见了,头牌!那得多美啊!”芸儿眉眼飞扬,神色怡然,一时间竟忘了正在谈论的是一桩祸事。关乎名节,也极有可能关乎生死。“怜舟,你说是不是?”
“丢了。”
“唉,是啊。”芸儿顿时惆怅起来,“要说,歹人绑清阅阁的美人去做什么?想听曲儿就花钱去听啊!莫非是……”
“什么?”林生与怜舟共同发问,二人指望芸儿能提出较为仁慈的想法,如此来冲淡他们内心渐起的阴霾。
“菜人。捉去烹了煮了,分而食之……可是,现下并非荒年啊?我可真是想不明白了……”
“芸姑娘,明早回程。好生歇息吧!”林生拽上怜舟,头也不回地奔卧房而去。
卧房里,怜舟睁着眼,在这“陌生”之地如何也睡不着。
半个时辰前,就在芸儿深陷对那些女子命运的揣度时,怜舟一言不发。
他眼前倏忽而过的是一把精美绝伦的凤首箜篌。耳边不断响起“莲”字。什么莲,究竟是什么莲?难道那也是个丢了的女人?和皇城根下消失的琵琶女同一个来处?
不安和困惑塞满怜舟的脑袋。那些思而不得其解的人和物,不停地旋转,蹦跳。有两三颗失足落到了他双肩上,钻进骨肉里。
这禄阳城之夜,成了怜舟的煎熬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