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改诗
1
秋末冬初某日。东山早早迎来初雪。
一夜飘飞。静立山腰上的红妒书院,从远望去,一色如银。
待早起的杂役们纷纷上工,满地净白才开始错落凌乱起来。
此时,一姑娘着杏黄袄,气喘微微,踏着乱琼碎玉,正往藏书楼方向赶去。
楼边立着怜舟,正瞧着姑娘跑来的那条道。见大片雪白中一朵腊梅翩翩而至,不由得心生欢喜。
他浅浅鞠了一躬,向姑娘致谢。姑娘远远见了,脚下紧两步,由快走变成了小跑。
如此一来,丁零当啷声,便在这漫天寒意里纵情嬉闹。
它来自姑娘手中,而非腰间。不是环佩,而是一串锁钥。
“怜,怜舟,接着!”芸儿姑娘隔着十尺远将手中物抛给怜舟。
“多谢!”
“今日来晚了,耽误你上工。”芸儿掸掸夹袄肩头的几片碎雪。刚才抄近路,途经小松林时,一阵风刮落了树叶上的积雪。
“无妨。”怜舟开了门,转头将钥匙送还。
“不用给我。先生说,以后这藏书楼专门由你来打点。除了掸扫,凡新入库的书籍,也由你来登记收管。所以呢,这门儿啊,今后你开你锁。嗯……给你的这是备用的,先生那里还有一串。”
“好的。”怜舟收了钥匙,转身。
“别急,先生还说,楼里的藏书,你尽可以读,不过……”
“什么?”
“读书要写批注。就写在书院自家的红笺上,附在书后头。回头我给你拿来。”
“为何?”
“这,先生没说。你照办便是了,又不是坏事儿。”
“好吧!”怜舟掂掂手里的份量。
2
怜舟从水房擦身净面而归。见林生正倚在桌边翻看他晚膳前带回的一本策论。读得专注,直至怜舟轻掸枕头发出声响,这才停下。
林生将书合拢,推至油灯一侧,并让开桌前的座位。“舟兄,你来。”
“何事?”
“看来红先生对舟兄器重有加。”
“幸甚。”
“呵呵,我说的可不只是让舟兄收管入库书籍啊。”
“还有?”
“你看,”林生揭开书页,抽出里边一张桃花笺,“这可不是人人使得的。”
“批注。”
“我知道,是红先生令舟兄写文章批注。先生果然慧眼识人,识得舟兄乃璞玉一枚!”
“过奖。”
“舟兄可知,这桃花笺乃是红先生所独创。”
“愿闻。”
“嗯。”林生便将他道听途说,或是从芸儿那里获知的红先生传奇旧事一一道来。
从她曾经身为高官宠姬,幕府幕僚,说到她脱乐藉后成为女校书郎……尤其掩饰不住对于这位奇女子开办造纸坊而后富可敌国的赞叹与艳羡。
“如此。”怜舟听得入神,眼中荡漾起一丝光亮。亮度和热度足以将油灯下那卷名家策论里的字一个个逼出来。
它们挨个儿站成一排,为这个喜着红衣不逊须眉的后世女子交口称赞。
而怜舟,一个尚不知自己原本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从何而来的被收留者,第一次在女恩主的跌宕人生里感到了荡气回肠。
他手托着桃花笺,在桃花色里隐隐看到了红袍加身的冷艳女子。她笑得从容,笑得婉约,然而一旦笑容收敛,又即刻目光如炬。
她仿佛能洞悉人世的一切善恶浮沉……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怜舟不禁咂摸起红先生的诗句。
他反复念诵多次,想起因失忆、失语而获赠名,并得以进入藏书楼,竟喜不自禁起来。
林生一旁观之。
怜舟自进入书院以来绝无仅有的笑由心生,在他看来定是被什么特别之事诱发。
这位同食同寝的舟兄,从来惜字如金。非但话少,情绪也从不外露。
此刻笑得依然深邃。
克制再三,他终究抑制不住,小心地试探道:“舟兄啊,红先生把藏书楼里的所有钥匙都给你管啦?”
“是的。”怜舟将桃花笺插回书页中。
“都有哪些藏室啊?”林生躺到床榻上,两手交叉置于脑后,姿态闲散,仿佛即刻就要入眠。
“琴谱。”怜舟说着,那只优雅桀骜的凤首从眼前划过。
他一想起某个星稀月明之夜塞进红先生门缝里的黄麻纸,便不由得内心忐忑。
因为心存期待而忐忑。
“历代琴谱珍品?”
“是的。”
“有琴笙箫笛吗?”
“有的。”
“哦,除了琴谱藏室之外,还有别的藏室吗?”
“书画。”
“前朝和当代名家真迹?”
“不是。”
“嗯?”
“先生。”
“哦——红先生自己所作?”
“……是的。”怜舟本想告诉林生,那藏室里除了先生本人作品外,还有些并未署名的字画。笔若游龙,气韵悠长,虽非名作,却不输大家。
“还有别的……”
“困了。”怜舟被林生盘问得颇感疲惫且困惑。
他记得这位同室在他进入藏书楼之后几乎每晚都会旁敲侧击探听一二。且偶有几次,怜舟起夜时发现林生正从屋后小树林里匆匆而返,回来之后又辗转难眠。
怜舟觉得,常以“愚弟”自称的林生,对于书院,对于藏书楼,对于红先生,都有着隐蔽却庞大的窥探之心。
怜舟庆幸自己拙于言辞,更懒于深究,否则难保不会被迫分担某些秘密背后的分量。
3
怜舟每日准时上工散值,已将藏书楼整理了小半。且依照红先生所嘱,凡亲自赏读过的书籍,必定留有痕迹。在红先生自创的桃花笺上。
日复一日。
雪后的又一个月夜。怜舟被阵阵肩背酸痛逼出梦境。
他瞥一眼熟睡中的林生,不愿扰人酣梦,便强忍着不出声。
他知道会过去的。
半个时辰后,怜舟将额头汗珠擦了擦。随后起身,披了氅衣,往屋外逼人的寒意里走。
一丝丝沁凉吸进鼻子里,怜舟顿觉困意全无。同时吸纳的,还有不知何方飘过来的馨香。
这是平常难以察觉的花香,夜晚方才彰显,且尤为摄人。
它勾住鼻尖,更牵引脚步。于是红妒书院一片静谧安然之中,便出现了一个月光下漫步独行的身影。
他朝着香味散播的源头步步靠近。但越往前挪移,越觉得前方目标虚渺。
那是他解释不了的冲动。他也不懂那片未知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候他。
只是信步走着……直到双眼险些被一大团“火焰”灼伤。
那“火势”大得惊人。在夜风里呼呼作响。
怜舟不敢睁眼。黑暗混沌之中,双脚后撤,试图逃离。这时火焰中传来女人的念诵声: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世间几人看……世间,几人……”
怜舟闻之,放缓步子,最终停下。他的头脑比身体更愿意滞留在这几句近乎绝妙的诗句上。
这五绝太过凄清伤感,与女人身着的红艳披风宛如天地之别。
绝妙。近乎绝妙。已然记起自己曾是读书人的怜舟,感到些微缺憾,便情不自禁道:“人间。”
“……谁?”女人惊到声颤。
“几处。”
“是谁?”女人猛地转身。那火红被她掀动起来,甚至张牙舞爪。
怜舟吓得倒退几步,把地上的碎石踩踏得劈啪作响。
红衣女人在来人的惊恐中反倒静定下来,借着皎月之光,辨清那人面孔。“怜舟?”
“先生。”
“如此寒夜,怜舟你穿得单薄了。”
“无妨。”
“嗯。你的人间,几处,是说给我的吗?”
“正是。”
“我想想。”红先生把披风拢好,重又抬头望月,“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人间,几处看。”
“……是的。”
“怜舟啊。”
“啊?”怜舟唯恐造次,连忙鞠躬行礼。
“不,不必如此。呵呵,我觉得你改得好!”红先生两臂前伸,欲相扶之。
“见谅!”怜舟腰腿间蓄着势,随时准备逃跑。
“不,该由我说,三生有幸!你那日送来的《箜篌引》,我读了,着实令我叹为观止。品读阁下神作之前,我从未想过,竟然有人能将声音摹写得如此美轮美奂!”
“过奖。”怜舟此时低头垂目,不仅仅因为惧怕先生那一身烈焰般的红,更是对神一般的红先生肯垂青于他的“拙作”而感到诚惶诚恐。
“呵……那句,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怜舟,愿意听实话吗?”
“愿闻。”
“我那时托着你的诗作,心里甚至有一丝嫉妒。我想,整个书院里,无人不唤我一声先生。然而自从你怜舟到此,向我赠诗,了我夙愿,而我却无以回赠。呵呵,我岂非不舞之鹤?”
“过谦。”
“怜舟的诗是上品,真的。你写的批注我也读了一些,甚是精妙。怜舟,我不想猜测你的来处……但,如若不嫌弃,我愿聘你在书院教授诗论,如何?”
“……”怜舟哑然。
“好吧,怜舟终有一日要回去的。待你想起……”红先生言及此处,猛地记起某日怜舟由凤首箜篌而连带说出那个含混不清的字,她想试着借此点拨一下,或许能助其恢复记忆。“我记得你说过‘连”?或是‘可怜’?那究竟是什么?”
怜舟不由得心口一颤。数日来他也在拼命从记忆中搜捕抓握,几乎用尽了所有他认为能与“莲”相配的字。它们摆在一起是一个能令他锥心的名字……可是,究竟是什么莲?
“莲花。”
“哦,莲花的莲。是友人或是家人吗?”
“不知。”
“嗯,不急,再多些时日,便能记起来了。怜舟,”红先生见怜舟始终目视地面,颇为不解,“为何不抬起头来?朔日祭典那次,在藏书楼里你我已经相视交谈了啊?”
“夜深。”
“这……好吧,时辰不早,回去吧!天气渐冷,若需添置被褥,尽可以与院内管事说,若还需要炭火的话……”
“不冷。”
“嗯。”红先生听得出怜舟话语里闪避的意味,便不再多言。
她抱紧双臂,头顶一扇凉月,渐渐步出怜舟目力之外。
怜舟在她身后,品味着这番对谈临近尾声时关于“冷”的那几句。他不禁心中感慨,先生,你的诗,才真是冷而孤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