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地回到县城已经是傍晚了,我下了小巴车,跟老金告别:“走了老头。”
老金笑呵呵挥手:“行,天黑到我书店吃饭啊。”
“不用了吧。”
“别啊,那不白收你饭钱了嘛。”
“什么饭钱?”
老金再次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有几张红钞票。我一模身上,发现我妈留下的钱不见了。
“我靠,你怎么偷我钱啊?”
“你在我那儿吃住不得交点食宿费嘛?再说,你爷爷这刚被暗杀,你也不安全,我还得保护你,保护费也算里面,我这样的高手,收你五百不多。”
“什么我爷爷被暗杀?你有病吧?我不用你保护,不在你那儿吃住,把钱还给我。”
“合着你不知道啊?这事儿一两句说不明白,晚上吃饭再说吧。”
说着老头回头就走了。
我往前一步,想要追他,结果开过一辆车来拦在我们中间,等车过去老金就不见了。这老头看起来干巴巴没什么力气,跑起来倒挺快,还有,我的钱怎么不知不觉就到了他手里?
“小偷啊这是!”
为了向小偷要钱,我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他的书店。
老金的书店在新世纪广场东边公共厕旁边的半地下娱乐城里,这娱乐城原本叫阳光娱乐城,本是在地面之上的,跟广场是平齐的,后来广场原地建了个地下超市,地平线随之被拔高,阳光娱乐城就变成了半地下娱乐城。
阳光娱乐城历史悠久,是改革开放初期,县城的年轻人模仿省城的娱乐城建的,三十来米长的走廊,两边各有四五间屋子,繁荣那几年,这里有县城唯一的歌舞厅、台球厅、游戏机厅、录像厅、磁带光盘店,后来这些店都不行了,几经转手,在广场翻修后,纷纷变成了小吃店,买的都是些刚在小县城兴起的热门吃食,麻辣烫、米线、小火锅等等,仅剩的娱乐场所是一间刚开起来的5D电影馆,那电影馆刚开业的时候挺红火,一个星期后就没什么人了。
老金的店是另类,从我记事起他就开着,就没生意,别家没生意都转让了,老金的店一直没倒,据说它是八十年代娱乐城建成时的第一批店铺,店里的书也是那时候的书,从开店到现在就没卖出去几本,也因此都不用进店,一到那条街就能闻到书的霉味,这霉味加上总是蹲在店门口看女学生的老金,不光让书店没生意,甚至旁边小吃店的生意都受影响。
现在看来,老金根本不指着书店的生意活,这书店也许就是个幌子,是销赃的窝点,偷东西才是他的本行。
因此来到娱乐城大门口时我有点犹豫了,真的要一个人去要钱吗?老金不给我钱能不能报警?警察会管吗?这么多年都没抓他,现在能抓吗?那我还去干什么?
犹豫间,一群穿着五彩短袖的大妈聚集到了广场上,伴随着《要嫁就嫁灰太狼》的音乐,广场的灯亮了,大妈们舞动起来了,丰满的大妈们配合着音乐的节奏挪动、旋转,仿佛一堆彩色毛线球在广场滚动。
毛线球们的舞步越来越协调,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细长毛线球出现在广场通往半地下娱乐城的台阶底下,显然是迟到的毛线。
我看着这个迟到的毛线感觉有点眼熟,大妈们穿着贴身的短袖在他身上宛如宽松的长裙,长裙之上顶着的是一个头发稀疏的小脑袋——老金。
“把我的钱还给我。”我喊道。
老金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楞了片刻:“我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参加晚间活动呢,你吃饭了吗?要不咱边吃边聊。”
“把钱还我!”
大妈们注意到了我的喊声,有人搭话了。
“呦老金,这是打麻将输给小孩了?”
“可不能欠人家孩子钱啊。”
“快还人家钱啊,要不不带你跳舞了。”
大妈们七嘴八舌的逗老金。
老金有点慌了:“什么打麻将,这小孩爷爷不在了,在我这住两头,正闹脾气呢!”转头对我“咱们进去说。”
“不去!”
“你不想知道你爷爷怎么死的啦?”
“不想!”
“你这样,你爷爷会很伤心的。”
“知道你抢我钱,我爷爷才会伤心,还会半夜来找你。”
“别斗嘴,你真的很危险,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
“你还我钱才是真的为我好。”
“你这小孩,跟你爷爷一样,不好好听人说话。”
“你再不给我,我就报……”
我的“报警”还没喊出来,老金一闪到了我身边,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上来的,他的手已经搭到了我肩膀上,同时我的喉咙像是被人从内部揪住一样,发不出声音了。
然后我发现我身体也不听自己使唤了,完全成了老金的提线木偶。
“别急,一会你就得求我保护你。”
说着老金提着我进了娱乐城,到他店门口的时候,他招呼了一声对面麻辣烫店的老板:“一碗麻辣烫,送店里。”
然后,把我仍进了他黑黢黢、潮乎乎的店里,紧接着他也进来了,关上了店门,把温暖的光关在了门外。
霉味包围了我,我几乎无法呼气。
“咔哒”一声,是挂绳开关的声音,随着这个声音,我头顶上一盏昏黄的灯泡亮了。
整个书店展现在我眼前,尽管以前我是来过的,但这次的印象就格外深。
我被仍进来的时候倒在门口的小桌子旁边,这桌子也就是店里的柜台,老金平常就窝着在这桌子后头。
开灯以后,老金走到柜台边上,我把提溜起来,顺手拿了柜台后头的凳子把我塞在凳子上。
我看到柜台上摆着账本、发票,还有几本书,有《绝不低头》、《欢乐英雄》、《七种武器》等等,都是残破的武侠小说;柜台后头有一张行军床,床上一张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跟整个屋子的阴暗气质十分不搭。
柜台的右边是墙,左边就是书店的主体——三排书架,两排靠墙,一排在中间,书架上都摆满了发黄的书。
我就在书架和柜台中间,老金把我安顿到椅子上后,自己没地坐了,只好躺到了床上。
“小子,你爷爷跟我一样是武林中人,他死于江湖仇杀。”
老金开始说书了,要是平常,老头这么说,我一定会笑到打滚,但今天我笑不出来,一是自己动不了,二是事实摆在面前,不能不信。
“但仇不是你爷爷结下的,是一百年前的武林恩怨。”
接下来老金讲了整个半个晚上,讲到最后广场舞的音乐都停了,中间卖麻辣烫的老板还进来送了一碗麻辣烫,老金当着我的面边吃边讲,看着他吃,我才想起来,从早上跟着去给爷爷下葬到现在,我还没吃一点东西。
因为麻辣烫的诱惑,老金的故事我有很大一段没听进去,但老金废话也多,也不值得全听,我大概总结了一下那个事故,是这样的。
话说,一百年前,清王朝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崩盘,武林志士为挽救国家命运,组织成立了武林同盟会,召唤广大青年入会学武,但真功夫在同盟会是学不来的,一来武林传艺的规矩多,二来学武实在看天分。
但入会的后生们可都觉得自己是天才,一腔热血全投到了武术上。
结果,学了两年,还是皮毛,难免有人会失望,会怀疑,其中就有这么一个姓王的后生因为质疑师傅跟师傅起了冲突,被逐出同盟会。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冲突必定会得罪整个武林,这后生的武术生涯基本就完蛋了。
但是,这个后生命好,回家遇到发大水,把房子给冲塌了,塌掉的房子墙根露出一个神像,这神像身上有一套古拳法,这后生悟性极高,学着练了一段时间,武艺大增,然后就回到同盟会,挑战师傅。
这挑战相当于是挑战整个武林,于是明里暗里,武林开始围剿这个后生。
结果,后生越战越勇,江湖上有名望的师傅都败在了他手下。
在功夫上胜不了后生,武林大佬们就想从舆论上战胜他,于是统一认定,这后生练的是邪功,早晚死在自己的功夫上。
但光这样说也不行,老是“正不胜邪”也不是办法,于是一边做舆论宣传,老人们一边寻找年轻人里天资聪颖的人,把几个派的独门武功都传给了这个人,希望这个人能成为大杀器,干掉邪派后生,这个被选出来的人是个女孩,姓朱。
朱姑娘对师傅们说的话坚信不疑,认定自己要打的就是一个邪恶之徒,因此苦练武功,想要把各派武功融会贯通,创立前所未有的武功,以战胜邪恶势力。
但师傅们并没有给朱姑娘太多时间,在她即将突破各派武功屏障的时候,约了邪派王后生。
一场生死大战,朱姑娘尽管没有完全准备好,但也有为正义牺牲自己的决心。
然而“正义”却伤了她的心。
朱姑娘不知道,师傅们在约定大战的地点埋伏了枪手,甚至还埋了炸药,他们训练朱姑娘只是做一个吸引王后生出来的引子,消灭王后生才是目的。
在朱姑娘和王后生大战正酣的时候,枪手开了枪,师傅们引燃了炸药。
师傅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结果王后生的武功已经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躲过了子弹,逃出爆炸现场,还救出了朱姑娘。
然后师傅们纷纷死在了王后生手里。
但王后生没有杀朱姑娘,这倒不是因为他心疼朱姑娘,或者是恶俗的爱情,只是因为他发现朱姑娘的武功很有意思,并且还有提升空间,想等朱姑娘武功有突破再来杀她。
经历了大战的背叛,朱姑娘本想放弃武学,但因为王后生的一句话,她还是决定再试试。
那句话是:“武林不可信,但武功可信。”
两人约定了下次打架的时间,各自回家研究武功去了。
然而到了约定时间,王后生竟然没有赴约,并且自此消失了。
上次大战之后,武林上的高手基本死绝,只剩下朱姑娘和王后生了。
王后生消失后,朱姑娘也被武林除名了,但她还是花了毕生心血把她所学武功融会贯通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还是想和王后生再打一次的。
结果一直等到死,都没有王后生的消息。
朱姑娘后来变成了朱老太,晚年她不甘心自己毕生心血就这样白白浪费,恰巧此时,国家组织广播体操编排的人找武术家寻求指导意见,于是朱老太把自己武学的一些线索放进了广播体操里。
这就是全国第一套广播体操。
只有武学天赋极高的人才能在广播体操里发现武林秘技,再加上后来广播体操改版,去掉了隐藏着内功秘技的呼吸运动,因此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广播体操里的秘密,那个人就是我爷爷。
但我爷爷发现了绝世武功这么多年也没处施展,甚至都不敢亮出来,直到有一年在广场翻修建筑队做饭的时候认识了老金,他才知道自己的武学背后有这么一段故事。
于是他跟老金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友谊,也惹了一些麻烦,好像就是这些麻烦惹到了我妈,让我妈记恨老金。
我爷爷的死呢,是因为最近武林忽然传来一条消息,王后生的传人组建了一个门派,要召开武林大会,挑战武林,每个当年打过王后生的门派都得出战,尤其是朱姑娘的传人。
但我爷爷根本不想出战,于是就死了。
终于弄明白了我爷爷的死因,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老金为什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就是朱老太的儿子。”老金讲完了故事,也喝完了麻辣烫碗里的最后一口汤。
“那他们为什么不杀你偏要杀我爷爷?”
“因为我妈没有把她的绝技传给我。”
“你妈好歹毒,只害别人不害你。”
“因为他是我妈嘛……”
“不对,那你为什么说我也有危险,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你爷爷的传人,也就是我妈的传人,是我妈这个门派的唯一传人。”
“可我根本就不会武功。”
“你会的,要不你怎么解开了我点的穴道,你爷爷每天天早上教你练功,已经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了,只是你还不会用而已。”
我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
“别开玩笑了,我爷爷跟他们打都死了,我才不要跟他们打架。”
“你必须去。”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才,你是咱们正派武功唯一的希望,你最终会战胜邪派武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