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琴室
1
琴谱藏室里不只有琴谱。
进门处靠墙,立着一张檀木香案,上置紫铜香炉一只。
烟雾袅袅,燃了一小截。灰白那部分缓缓延展,在火光微弱翕张之间等待坠落。
怜舟盯着瞧了会儿,方才反应这屋内已有人先行到达。那门锁垂挂并非因疏忽而遗落在此,是确有人在。
哦,想必此处已由院内专门安排了别的杂役清扫整理?怜舟暗忖,欲转身离去。可距离香案不远处,一溜边儿依墙摆放的琴笙笛箫,却惹得他不由止步。
他能认得的,不认得的,错落有致排了约莫七八样。
凑近了细看,怜舟看得入神。他眼前竟浮现出几名纤腰倚风、发如盘雾的女子。
她们玉肌雪肤,短襦披帛,个个体态婀娜且技艺超群。
一名着紫衣的琵琶女尤为娇俏,不时朝着怜舟巧笑嫣然。叫人不禁心头一跃。
可是那群绝色女子中,却少了一名箜篌女。二十三弦凤首箜篌,它在演奏台上是那么耀眼夺目,却不见乐手侍弄。
何故?这奇异场景,使怜舟不由得皱眉凝思,但终不得解。
他再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抚弄那卓然不群的凤头。可那神鸟远在天外,他一把捞空……
这时,香炉上方一小截香灰掉落。无声,却似乎搅弄了这藏室里的极致安宁。
怜舟屏息,竟隐隐听到轻巧缓慢的脚步声。时隐时现,虽未见其人,却不难想象那双脚的主人应是迈着莲步逼近。
怜舟立时感到无措。他说不清究竟惧怕什么,或者,那并非惧怕,而只是隐忧。
从踏入这东山山腰上的红妒书院那一刻起,这种来处久远的忧心就始终萦绕。
他要避开,那轻柔席卷过来的危险。
他离开墙边,暂别那群在他脑中活色生香的优伶,朝藏室门边逃去。
就快要踏出门槛,却听得后方传来女子沉静幽然的声音:“且慢!”
就这一声,怜舟惊得汗毛直立。身后仅十步之遥的,那是个女子,他并无性命之虞。
但他不敢回头,甚至忙不迭地闭眼,就像被救那日面壁时那样。
那是红先生。
“怜舟,进来多久啦?”
“……”怜舟犹豫片刻,转身,双目低垂。
“嗯,这间藏室,你觉得如何?”
“琴。”
“是,”红先生指向那墙边,“多是友人相赠。音律,我只略通一二。怜舟呢,高人否?”
“非。”怜舟言语间不小心抬眼,触及女子拖地的裙摆。白……此时他忽地记起晌午前在魁星阁前林生向他阐释的所谓宿儒、须眉、红颜、白衣。是啊,红先生今日身穿的是白衣。
他由躬身转而直背,双目平视。
怜舟眼前的女子,在他而言陌生犹如初见。她并非艳丽冠绝,素服简饰之下,面容却皎若秋月。这是数日来他从未敢正眼凝视的一张脸。在渐已昏沉的藏室内,明媚如春。
“呵呵,无妨,”红先生招手道,“怜舟,你过来,这几样里你挑一个,我愿意献丑。”
“……”怜舟虽无语,却感念红先生之用心良苦。她深知音韵可以陶心境、冶性情,或对于眼下怜舟这“失语丢魂”的情状有所裨益。
“来吧,琵琶,还是笛……”
“箜。”
“这……”红先生一只擎起蓄势的手定住片刻。一番寻思,终于和某个物件关联起来,遂笑道,“你说的可是箜篌?”
“是。”
“竖箜篌,卧箜篌,还是……”
“凤。”
“凤首?”
“是。”
“嗯,这个宝贝,我当年也曾爱极。有个姐妹弹奏起来甚是精妙。”红先生说话间,双手一上一下,凌空摆弄,“当时另一个姐妹在旁歌吟。一曲唱罢,我本想赋诗助兴,只可惜笔拙,并未觅得佳句。”
“诗。”
“对,诗。怜舟,怎会想起箜篌来?可我这里并没有啊!”
“莲。”
“你在说什么?”
“莲。”怜舟终于记起那双善弹凤首、善调音律的素手了。是一个姑娘,名字里有莲!可是记起她,为何并无丝毫欢悦,反倒是胸膛里阵阵发疼?
“不急,等到怜舟以后调养好了,自然会让我知道。”红先生扫视一周,“既然来了,怜舟就将这里稍作清理。走时记得锁门,锁钥挂到我房门前即可。”
“是。”
白衣款步而去。怜舟目送红先生发如飞瀑的背影,安然,且又怅然。
2
夜深。卧房,纸窗灯影。
林生已经酣然入梦。
怜舟坐在桌前,笔头上浓墨饱蘸。只是半个时辰已过,只字未落。
清晨换上灰色麻衣时,他记起曾是读书人。曾经恣意挥毫。然而此刻悬腕,面对黄麻纸,却轻颤着难以落笔。
他反复蘸取墨汁,眼见笔端一遍又一遍垂坠下一滴滴黑色。像眼泪,顷刻间晕染了整张帕子。
那上面横卧着两个字,“桃李”。字体让他眼熟,一笔一划静心描摹出来的桃李。可是桃李未及绽放,一片血色如同泼墨,将它生生埋葬……
两行泪抛落下来。
怜舟不知因由。他逼着自己回想琴谱藏室里安宁柔婉的那一个时辰。白衣的红先生亦有所憾之事。她曾想为凤首箜篌赋诗,却未能“觅得佳句”。
先生想必过于自谦了吧!怜舟如此想着,心中却横生一股冲动。由此,腕间竟平稳了些许。他吸气,振作,将胸中烈焰燃烧至指端。
运笔,震颤。
那倾泻而出的,有香兰之娇笑,有老鱼和瘦蛟……待一笔收梢,他向这渐凉的夜色里抛却了万千烦恼。
3
红先生的屋外栽着几丛木芙蓉。现时已由淡红转而深红。夜幕下依然红得娇艳。
怜舟不惧红色,除非它如同妖孽似的攀附在织物上。
屋内人身影从窗前掠过,怜舟惊得闭眼,防微杜渐。他知道祭典以外,红先生从不着素色。
可是怜舟只正经瞧过白衣素脸的红先生。不施粉黛,美得泰然。
他好奇红先生艳色下的另一面。只是心怀恐惧,他不敢睁眼。
他蹑手蹑脚,眯眼,摸索着将藏室锁钥勾挂于门上。随附黄麻纸一卷,塞进门缝。
怜舟回屋。林生变换睡姿面朝墙躺着。
油灯已灭,皎皎月色送上一片青白。
怜舟记得那支分明抛落桌面的笔,此刻却搁在了砚上。那一纸反复斟酌的痕迹,也已不在原先的位置上。
他扭头看一眼林生。一动不动,却不闻鼾声。看似睡着,那背影却仿佛比白天还更机敏。
怜舟不出声,默默躺下。刚刚慨然赴死一般送去的那页诗行,此时回想起来却叫他忐忑不已。
那信马由缰驰骋的快意,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伸出五指,奋力张开。冲着青白色的光,好好审视这只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