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祭典
1
怜舟被红妒书院“收留”七日后,刚巧赶上每月朔日的祭典。
当日清晨,怜舟起床穿衣,却被林生叫住。
“稍等。舟兄,昨夜忘了告知于你,红先生特意嘱咐,让你一同参加今日祭典。”
“祭?”怜舟一手还正拎着中衣前襟,此刻只得悬在半空。
“是啊。所以,”林生从桌角捧了只布包来,掀开,里边是一件簇新的衣袍,“穿这件。先生吩咐的。”
“好。”怜舟微微躬身,双手托过。
是件灰色麻衣,与林生正在系带整理的相同样式。怜舟瞧着这素净衣衫,不禁陷入沉思。
他依稀记得曾经身着过这样的长袍,白色。那时身边拥着一大群同样白衣翩翩的男子。他们执卷诵读,摇头晃脑……是的,他记起来,自己确实是个读书人。就如那日红先生所说。
“舟兄,又在想什么呢?”林生嗤嗤一笑。他已经默认这位初来乍到的“怪人”话少但思虑多。
“无。”
“哦舟兄,藏书楼打扫起来费时费力吧?看你昨日早早就睡了,想必累得很。”林生不止一次问及藏书楼,自从怜舟三日前被安排去那里掸扫整理。当然,林生所关心的藏书楼,是别有所指的。
书院内共有东西两座藏书楼。西楼较大,专为院内生徒借阅典籍所用。
而东楼,却仅为书院山长红先生私用。
它还被特地起了名字,惜言楼。红先生安排怜舟“掌管”的,便是这座。
“多。”怜舟答道。
“藏书楼嘛,书自然多。别的呢?”
“别?”
“是啊,可还看到别的什么有趣之物?”
“无。”
“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的便是舟兄你吧!想来舟兄这失语,竟是进惜言楼的拜帖呢!”
林生从芸儿处获知,红先生曾流露出对于怜舟的惋惜之情。她料定这个被她赐名的读书人,如今这副模样,乃是急症所致。好生纾解,有朝一日定能复原。考虑怜舟不善言辞,不想他终日无所事事,便安排他进入惜言楼里做些杂事。
这令林生颇为羡慕。怜舟从这位同室之人连日来频繁打听中也能感知一二。但他不明白个中缘由。
“走?”见林生面色略显阴沉,且似乎被某种思绪困扰,怜舟提醒道。
“哦,走吧!”
二人整肃衣冠,相视点头,遂踏向屋外的漫天秋色。
2
魁星阁,建在东山顶上。如同神明一般,时时俯瞰护佑山腰上的红妒书院。
一行百余人,由书院外启程,朝着头顶上那座主宰文章兴衰的神奇庙宇蜿蜒进发。
作为随行,林生与怜舟走在队伍末尾。
二人并行,一路无话。直到路过一片红叶林,那周遭绚丽景色仿佛让林生有所触动,他忍不住开口。
“舟兄,”林生压低嗓门,“可知为何红妒书院不在本院内祭祀?禄阳城外书院也不止东山上这一家,别家可都在自己院内……”
“不。”怜舟闷头赶路。
“是因为红先生。”林生左右打量,他的倾吐欲望唯有在怜舟这里方能安心释放。
“何?”
“因为红先生毕竟是一介女流啊!当然,这里无人不知,红妒书院是她身后的神秘之人所创。她是山长,这不假。可是书院聘请的名师宿儒,那些夫子可不像你我这般敬重红先生。”
“嗯?”
“唉,就算才学气度再怎样不让须眉,红颜终究只是男人之附属,男人之玩物。文人清高,肯接受聘请来红妒任教已是退让。可是若要把祭祀至圣先师的仪典也摆在这‘红’字头的书院里,那些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迂。”怜舟嘴里说着,脚步却执着向前。他抬头望一眼前方那些错落浮动的人头。他心中暗暗慨叹,求功名,读诗书,饱读诗书,求取功名……这里面有几人志得意满,又有多少人所得终不过一枕槐安。
“舟兄啊,再行二百步就到了。可还坚持得住?”林生见怜舟气息急促,关切地问一句。
“可。”怜舟侧过脸答道。他目光所向,一座山崖顶上青雾缭绕。那里远得一片模糊,也正因为模糊而引人无限遐想。
“哦,那里啊,舟兄可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嗯?”
“呵呵,玩笑话,见谅了。舟兄所望之处,正是禄阳城啊!我和芸儿便是从那里将你带回来的。想必舟兄在这世上仍有所羁绊,与我不同……”林生念起离世双亲,不免伤怀。
“绊。”
“是啊,不过不急。待舟兄修养好了,恢复如初,再回去寻访故旧不迟。”
“好。”怜舟又不禁朝那云雾弥漫处眺望。想起林生刚刚所说的“不急”,他自问,是该急吗?可是急有何用?
3
山门大开。魁星阁外,一灰袍老者远远迎了出来。
老者与队伍前列的白衣人耳语几句,随后挥手示意书院师徒浩浩荡荡列队而入。
站位较远,怜舟没看清那白衣何人。他伸长脖子指望那人回首,这姿态被一旁的林生看个正着。
“是红先生。”林生道。
“白。”
“红先生平素再怎么喜爱着红衣,祭祀仪典上也得素服不是?再说这书院的那些先生原本就对女子执事颇为不悦……”
“是。”怜舟颇觉有理,微微颔首,并尾随一众人等跨进仪典场地。
众人依照老者指示,在魁星阁前空地上按序站立。而后钟鼓齐鸣,奠礼开始。
众先生以及众生徒纷纷俯伏、鞠躬,上香、跪拜,献礼、诵文……怜舟见此场景,忽感胸口一股气流涌动。喉头也跟着发紧,好似万般苦涩难言。
老者须发皆白,在风里仰头高呼“众跪拜,再拜……”
众人跪拜,再拜。
怜舟跪拜,再拜。每次起身,站立,屈膝,跪地,当他看见面前铺地的砖石,看见日复一日被膝盖前赴后继打磨得渐渐无棱的砖石,他就仿佛被扼住咽喉。
他眼前出现的参天古木,比这魁星阁里的还要盘根错节。在那老树后面听到却没听清的人声,犹如长着利齿獠牙的猛兽。他还看见杏黄,水绿,它们随风飘荡摇摆,直至越出目力之外。
下山途中。怜舟再寻那已然迷雾散尽的山崖。
那只是座乱石高耸的山头,石间桀骜着几棵姿态诡异的树。它们背后隐匿的一大片未知,浩瀚而又凛冽。令怜舟不禁生寒。
“在看禄阳城吗?”林生问道。
“禄。”
“嗯,禄阳城,舟兄的来处。”
“来。”
“嗯。也是眼前这些书院学子夜夜魂牵梦萦之去处啊!”
“好?”
“这……如人饮水,自然有人喜爱,有人厌弃。”
“惧。”
“咦?舟兄何来此言?莫不是记起些什么来了?”林生不解,“哦险些忘了说,舟兄有两夜梦魇了,扶住双肩抖动不已。我想上前拍醒舟兄,每次刚伸手,就见你情状好转。可是与你所说之‘惧’有何关联?”
“非。”怜舟实在不觉得那些有如鬼魅般的景象是他用只字片语就能道明。他甚至疑心那些只是除了痛疾之外上天附赠的另一种折磨而已。
4
由山林泉石间返程回到书院。
怜舟稍事休整,换回平素衣着,前往惜言楼上值。
此处对于多数书院生徒乃是禁地。若非山长特许,皆不得入内。生徒尚且无权进入,更不用说杂役。
而怜舟正是林生所言“焉知非福,有幸之人。”
怜舟行至这楼里一角的琴谱藏室门前。见门锁虚挂,犹豫片刻。记起红先生所嘱,此楼内,凡锁闭藏室,皆无须强入打扫。然这两可之间的状况,令怜舟踟蹰不前。
思之再三,他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