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夜谈
1
入夜。青石小径上。芸儿手提纱灯,边引路边唠叨。
“你是哑巴还是傻瓜?刚才先生问你话,你都不好生回答,太无礼了!”
“嗯。”
“瞧瞧,又来了。最讨厌你这副样子,就好像整个红妒书院都亏欠你似的。不知好歹!”
“嗯。”
“嗯是何意?当真书院欠你啦?告诉你吧,今日碰上我和林生出去买墨买狼毫,算你命好。旁人才不管你死活呢!”
“……”常吉索性不应答,他静待这脾气火爆牙尖嘴利的姑娘给他些提醒。白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出现在龙虎墙附近到底是巧合还是必然?怎么又会躺倒在草丛里,杏黄是什么,或者,是谁?
“知道吗?你不是书院收留的第一个落魄举子。要说啊,林生也得唤我声救命恩人呢,呵呵。去年,哦不,前年,我把他捡回来的。当时他在河边来回踱步,我恰好从桥上经过,看见他那样觉得蹊跷便多留了个心眼儿。后来,他果然脱了鞋,鞋头对齐,搁在岸上。他一步一步往河心走,水差点儿淹过小腿肚子……让我从后边拽住了。”
“嗯。”
“他倒也没挣扎,可能本来死意也不坚决吧?我这一拽,索性不想死了。他说父母早亡,家中已无可牵挂。刚好书院那时正缺一名懂诗书的杂役,他就跟我回来了。”
“哦。”
“哦什么?他可比你懂礼数。不带个‘谢’字不开口。来书院以后给先生帮了不少忙,分了不少忧。你啊,名字都得先生给起……”掌灯引路的快嘴姑娘嗔怪道。
“谢。”
“明日你去当面谢谢先生吧!怜舟,你知道这名字的典故吗?”
“不。”
“那你听好了。‘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你这‘怜舟’二字,便是取自这首诗。如何?先生所作的诗。”芸儿步履越发轻捷起来,渐渐地脚不沾地,飘乎乎地,好似蝴蝶蹁跹。
“好。”常吉发自内心觉得好。
之前被红衣女问及姓甚名谁,他脑中空白,更不知道家住何处。正因如此,他这个仿佛丧失心智的怪人才有了十足理由被收留被拯救。
那位芸儿口中的先生,他始终没敢正眼打量的红衣先生,亲自给他取名以便日后称呼,还安排给他半间卧房……
此刻,他正被芸儿引领着,在前往安身之处的路上。
2
林生,是另外半间房的住客。被芸儿从河边“捡”回来后,在书院客房一住一年有余。
他原本也是个志在功名的书生。与当年常吉被拒春关的理由不同,他是因为掏空家底买题,到考场后方才发觉上当,最终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之下,便想到投河自尽。
不过他对于求死的决心与他对于功名的取巧之心一样,都经不起推敲。所以姑娘由背后轻轻一拽,他便再也不想死了。
林生心思机敏,且言语举止颇为得体。虽然身份上仅为杂役,却颇得红衣先生赏识。书院购置采买笔墨纸砚,先生都放心交给他来做。账目纹丝不乱。
如此,他一日复一日地呆下来,也就变得顺利成章。
他所住客房,原本就应是两人居室。那另外一张床一直空着,直到他和芸儿从龙虎墙附近草地里“捡”回常吉。也就是如今的“怜舟”。
不待怜舟敲门,那两扇对开的木门有感应似的,朝里敞了怀。
芸儿与怜舟跨过门槛,见林生已在小方桌上摆了茶盏。
杯中热气腾腾。
芸儿将新客送至卧房,感到已无逗留的必要,便悄然退离。带门之前,特意朝林生使个眼色,再将食指偷偷指向怜舟,又点点嘴唇。林生会意,微笑颔首。
“怜舟,你坐。”林生明白芸儿所授之意,面前这惜字如金的来客,须得别人牵引方能开口。“坐吧!”
“嗯。”
“不必拘谨,说起来,我也是客,比你先到而已。”
“嗯。”
“怜,舟,呵呵,红先生从未给任何人起过名,你是第一个。唉,早知如此,我那年也该谎称记不得,也好享受一把如公子这般的礼遇。”
“红?”怜舟抬眼瞧瞧油灯下笑容谦和的脸。
“……啊,是,红先生。我一直这么称呼她。不只因为先生爱穿红。你想这书院的名字,‘红妒’,据说是有个神秘大人物专门出资建的。书院首任也是唯一一任山长正是先生。红妒书院一袭红衣的执掌者,被称为红先生也十分合理吧?”
“哦。”
林生将一盏茶搁在怜舟面前:“尝尝,红先生特地叫人送来的,说款待新客。”
“谢。”怜舟举杯,向林生致谢后方才饮下。然而饮完,那一口清苦幽香却像是弥散进了心里,把他往看不清的久远记忆拉扯。他隐约记得舌头曾经碰过这样好闻的茶汤,喝的时候也有个人笑盈盈在旁边守着。不光沏茶,还研墨。
“不用谢我,谢红先生。”
“嗯。”
“时辰不早了,再饮一杯就歇息吧!”林生饮完自己杯中的,便起身去给怜舟收拾床铺。
“不。”
“不妨事。以后相互帮衬的事儿多着呢!怜舟,请就寝吧……”林生将被角抹平,枕头摆正。余光里,瞧见怜舟还呆呆地立着。
在林生看来,这个与他一般的年轻人,竟单纯木然得像个笨孩子,这实在值得深思。
3
怜舟的床铺靠窗。月光漏进来,斑斑驳驳的,树影摇曳。
他数度翻身。身下显然不是他熟悉的床板。床上没有挂帐子,就更不用说帐钩。枕边也闻不见浓郁的药香味……这些他都记得,上一次夜寝前都有。
可那是在哪里呢?
床板吱嘎声在书院的静夜里略显尖锐。怜舟察觉时,同室而眠的林生已然醒来。
“舟兄,何事烦扰?”
“无。”
“好吧。既然都睡不着了,我们哥俩聊一聊吧。”
“嗯。”
“先说说我吧!和舟兄相比,我林生算是书院的老人儿。感念芸姑娘救命之恩,否则我林生恐怕早已魂飞魄散。这一年多来,承蒙红先生照顾和教诲,林生心结已解,心境大开。红妒书院于我,好比再生父母……”
“幸。”
怜舟记起芸儿执灯夜行时曾说,这林生自被救之日起,无“谢”字不开口。可见此人知恩图报,重情重义。此番夜谈中,仍不忘追溯往事,感念书院再造之恩……能结识这样的怀瑾握瑜之人,岂非三生有幸?
所以怜舟这“幸”字,既是赞林生的,也是送自己的。
“是,何其幸哉!舟兄……不知舟兄是遭遇何事。不急,以后想说了自然会说,是吗?前年,春闱之后。愚弟本也想寻个静坊庙院居住,习业过夏,潜修“夏课”,以备再战。只可惜……”言及此处,林生将他滔滔不尽的倾诉咽了下去。
他无法解释那些宝贵家财究竟因何而散尽。他太清楚曾经“买题”一事一旦泄露,他林生就不再是红先生眼中的林生了。
“睡。”
“……哦,舟兄困了?好,睡吧!”林生松了口气。他感到舟兄的睡意来得及时,像是特意为他解围似的。“睡吧。”
“嗯。”
不消一刻,客房中鼾声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