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浪裹行舟,眼看冲突飞沫,忽然霜飙四起,带惊雁声声,半含兵气。兵气如一闪,剑影摇双炬!
庭中纷纷侧目,似是惊讶出手者另有其人!心斋先生看着出手之人目中闪过不解,在他的认知中放鹤山人萧远旷达,由他来解斗不失为一个上佳的人选,然而他观放鹤山人出手时的剑意,深埋处大异于从前。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此剑意不仅神似九解剑诀,更已逼近九解剑诀,只剩下颓激一层未曾戳破。玄一真人被誉为朱陵剑首,于剑道是不可谓不执着,不信奉,不高深的,昔日他观九解剑诀之时便已当面将忧心道出,玄一真人剑道上的见识远超于他,又岂会不知?是以玄一真人铁口断下九解剑诀不传,自我习之,自我绝之。座下两位弟子,花恨雨性刚,传其怒流云山御剑术,柳嫌风性柔,传其落叶抽枝御剑术,而九解剑诀始终不曾传下。待剑不诚便不会有今日的剑道高境,若从此处着眼出发,玄一真人当不会自欺剑心,更何况九解剑诀剑意也难以言传。心斋先生想及此处,目光急闪去看玄一真人,玄一真人脸上惊讶不似作伪,如此,天下悲情人,幽怨有同时。
放鹤山人收剑清淡,风仪高蹈,立俦人中,望之若鹤:“莫向长亭折柳,正纷纷落叶,同是飘零。”听来可不是清淡,可笑居士目光更重,他着实没想到看似隐逸的放鹤山人竟然只在看似,而终不是。玄一真人则是大喜过望,口中不吝赞美之词:“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山人绝艺,炫人眼目,连愚兄都要自惭形愧了。”放鹤山人微微欠身:“粗鄙剑术不敢当真人谬赞。”
心斋先生突然明知故问:“山人自在天地逍遥,何以剑有别音?”
放鹤山人回道:“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一身未了地上事,绝忆讵敢逃空虚。”
“在下洗耳恭听”
放鹤山人幽怨望天,忿怨望屋顶,寄寓瓦松即兴吟道:“浪得松名,借片瓦、托根而已。也只伴、墙蒿城草,一般生理。馀气惯催金碧换,劫灰不共鸳鸯死。博词人、争咏昔邪房,香生齿。鸱吻畔,鱼鳞里。连断藓,交丛杞。怪宫空寝坏,尔曹偏喜。似有客楼新雨绿,更无僧寺斜阳紫。怕深宵、发屋走妖狐,齐飞起。”
秦王听后惭愧无地,对着放鹤山人深深一礼:“是金轮王朝亏负了先生”玄一真人听后深深一叹,自责失人之罪,放鹤山人借这首《满江红》表明心迹,他从来未曾想到放鹤山人并非是一切勿问,而是有心经世,托迹于娱,看似冲淡闲远,实则深沉幽怨。推其经历,大概是有慨然有用世之志却从未得到信重,是因为这些痛苦和不幸才使得放鹤山人在朱陵原产生了遁世之志和尘外之心,金轮王朝有失人之罪,他又何尝不是呢?心斋先生听后则是深深的担忧,担忧放鹤山人的怨愁会更进一步,达到玄一真人的境地。他原以为放鹤山人是与柏高真人一般的隐居闲适,区别只在两人兴致不同而已。今日一见方知柏高真人隐居的姿态乃是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放鹤山人隐居的姿态则是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只买白杨栽。没想到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山间明月,江上清风的放鹤山人竟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而且满身风露立多时,若不是今日涟漪叠起,渊水恐怕还不激岸。更可怕是,渊水一激岸,便被汇为同流,料谁都能听出玄一真人接下来话中的诚挚之意。
“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山人气若浮云,志若秋霜,梅骨清高,世上无双。”
青藤居士驳道:“笛声直裂,箫声幽怨,双声并扬,不可谓无双矣。”
秦王亦赞:“居士所言极是!”
可笑居士当即鄙夷道:“江湖多白鸟,天地足青蝇。”他正欲转眉抨击放鹤山人,却见放鹤山人无言无闻看向了沉溺在墙角渊默无言的困渊散人,困渊散人似是也感受到了凝视的目光,茫茫起目,一片灰灰。玄一真人跟上目光,心念一动说:“散人深得玄嘿之旨,今日前来,可是有所赐教?”
困渊散人无情无态,苍哑回道:“病来身似瘦梧桐,觉道一枝一叶怕秋风。”
“唉”玄一真人一顿,放鹤山人深深一叹:“我亦天涯有泪人,对此茫茫惨无泽。金轮消散后,我与道友情分各处,自困自消,屡屡有无能之叹,不变是,随波上下,如絮西东,水寒花骨痛,又何分彼此呢?当年悲歌请剑,更阑相视,今日难得重逢,不知何时能纵横?”
放鹤山人这段话又道出了他与困渊散人之间无人知晓的隐秘,得道高真往往都有其深稳的一面,人不知者大抵是不愿或不曾示人。困渊散人深入暮夜,其深稳处更不易为外人所知,便是放鹤山人也只能推其过往,究其秉性,抓其一缕。困渊散人面目无颜,如痴痴呆呆吟道:“匣中幸有容身地,莫遣光芒射斗牛。”心斋先生遥遥叹息,人之境地,常与天性及境遇,适足互为因果,相得益彰。他适才以心斋去听,无生感应,真不知多少事过,才抽丝人瘦,似病马依墙,穷猿入槛,凄绝转无泪。
可笑居士早已看不下去,他厉声喝道:“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你现在还像是个人吗?什么是无为?像你这样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就是无为吗?”然而夜色深沉,群动皆息。理是不辩不明,可到了困渊散人身上,到了辩也无用之时,你理高又如何?性强又如何?到头来仿若无为。
可笑居士见状气急,作势欲打,放鹤山人形如飞鹤,捷飞而至面迎怒火。“居士何必置气,今日欠一人也是欠,欠二人也是欠,不敢欠者,唯本心而已。德高不在动静,居士学识深厚,为何总是自误?”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不敢,在下只是想知道居士为何苦苦阻拦?居士独思独行,必有独到之见!”
“莫非你刚才耳聋了吗!”
“居士抒发高论,在下如何敢耳聋,只是在下觉得居士方才所言有所不达罢了。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时流龌龊猥琐实是无甚可惜,居士性情狷介,故有所不为。为语绕枝乌鹊道,天寒休傍最高技,居士之气概在下亦是深深佩服,并恨知晚也。然而四极之根本在于万民,不在于一人。海角逢春,天涯为客,居士当真没有故旧之思吗?居士可曾想过,白雁抱书,定无家可寄?居士争言人事,却不为人计,可是不妥?”
“那么依你之见呢?”
“帆势破清秋,时不我待。”
“愚蠢!”
心斋听至此处,心斋先生总算稍稍宽心,初闻时只觉放鹤山人幽怨已深,再闻时足见雄才逸气,虽然其逸气似达实郁,大有一种意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倚风长啸,夜深霜露凄冷之感。凄哀是其一色,但于凄哀之外放鹤山人则力求放旷。人之两面如此相悖,恐怕是愤激趋于平淡,平淡趋于放旷,而愤激或者说幽怨又始终不曾改变消磨,所以才能在放鹤山人如今的气度上见到凄美和超逸。幽苦之情被埋藏在超逸放旷的外表之下,如鸿雁经天,不留痕迹,纵然万玉哀鸣,世鲜知之。悲极生乐,长笑当哭,飞扬无限意,不敢问暮途!
“居士还有高见?”
“言语可以激气概,如此便是为他人计吗?”
“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携涕而悲。居士和光同尘,混迹民间,应当瞧见才是,且更应当远见于我。”
“汝思故汝见,我见无不思。”放鹤山人闻言沉默,可笑居士乘胜追击。“你成了自身贪欲的利器,冒充自己为天下万民着想,但实际上只是为了自身幽苦的抒发。猛烈的热忱是大丈夫的气概,阴谋的对待性灵就不是!”眼见可笑居士想要继续以激烈搏得信任,心斋先生觑准间隙缓和道:“山人循环吟讽,不啻哀猿之叫月,孤雁之啼霜,在下闻来同感,不胜唏嘘感怀。山人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雄宕之气,鼓怒于海涛。传之千秋,斯人不死矣!只是在下想要多嘴一句,一身堕地来,恨事常八九,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先生”
心斋先生摇了摇头看向沉哀在角落的困渊散人吟道:“独鹤独鹤,神清骨臞,翮短力薄,不能声闻天,反为病投幕。道友既然来了,何妨一道谈经说剑?”心斋先生止住可笑居士的激烈不只是为了放鹤山人,更是为了借放鹤山人而引出困渊散人,然而困渊散人的决绝之意令他顿时心沉谷底,有难以为继之感。
“屏除丝竹入中年,不必有我。”
人到中年往往不堪离别,常怀长生之念,然而困渊散人不仅丝毫不避中年,更是主动屏除丝竹去迎接中年离别的到来,非伤心至槁木死灰者何能如此! 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际与性情的结合能令困渊散人沦落至此?或许只有激烈的去叩开,又惟恐玉毁翼折,惟今之计,也只有暂时放任了吧,诀别的感慨虽然深沉,但好歹尚未曾诀别。
惊心的深沉黯无了天色,众人辞不知何起惟揪心而已。终是玄一真人打破了沉寂,两军对垒之势早已形成,他绝无退缩之理。
凌云久动江湖气,杖剑时成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