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百兽黄昏
书名:大象不哭 作者:小蒋 本章字数:11068字 发布时间:2024-10-09

狼群紧贴着地皮飞窜,狮子和老虎伟岸的身躯紧跟其后;如麦浪一样起伏的牛群、羊群在有力的犬吠声中以冲锋的架势有条不紊地冲下山坡,双耳耸立的狗娃目瞰一切,满意地望着牛羊在它的指挥下没有一只怯于战阵;黑白两色的猪群中格外醒目地立着那头背上鬃毛高耸的野猪,一尺长的獠牙从厚实的嘴唇下方翻卷出来,大块的斑点点缀在壮硕如牛的身躯上,协助它更好地隐蔽力量;跨在犀牛宽阔脊背上的菘蓝,这个远看上去好像吉普赛人的男孩儿驱使着万牲园的动物倾巢而出,直奔花宾的家乡而去。


绯红色的狐狸忧愁地叹息,它并不十分赞成这次所谓“铁锤砸西瓜”的关门捉贼行动,虽然无论怎么看,它们在数量与质量上都占有绝对优势。


周伦潇、周伦湘二兄弟带着三十多黑衣黑帽的家丁跟随在后,显然两条腿是追不上四条腿的。这场仗他们总不能缺席——虽然菘蓝违背了花宾走前的懿旨,可在他看来,包括在整个儿万牲园看来,导致主人抛弃他们出航远走的直接原因就是那天杀的太平军抓了林家的壮丁,菘蓝打这一仗师出有名;对周家人来说,自家的房契地契被付之一炬,叔伯子侄悉数遭殃,更有理由问他们讨还血债。


成群的骏马走在最后。苏北的乡下水泽密布,不是适合马蹄子踩踏的坚实地面,马儿也不愿与那些茹毛饮血的狼同流合污,要么走在最前头,要么走在最后头。这些高洁的动物固执地认为,食肉动物生下来就是有原罪的,不存在被感化、驯服的可能,主人和英琪固执地无视这点,竟然奢望蹄子与爪子能平心静气共处一室。


一眼看过去满目凌乱的林家大院中,畏畏缩缩跪着十来个黑衣黑帽的家丁。不久前太平军闯入这里,把这个新兴的宅邸洗劫一空,花宾和周家殷勤的送钱让这个贫寒之门在短时间内成了大富大贵之家,为陶冶小林的情操,花宾从租界为他送来硕大的钢琴与成箱的书籍,都在太平军的打砸抢中付之一炬。小林瑟缩躲在床下,被几只有力的臂膀一把揪出,询问范该如何处置。青黄不接的乱世之秋,谁家都无有余粮,林家却衣食无忧,但凭这点他就会被成片的饥民撕碎。而他要好好感谢他的血统,“都是汉家兄弟,不能动他,不然不符合我们的民族政策,”范一笑,“让他去参军报国吧。”


犀牛的脊背上没有缰绳——花宾不会允许他的动物重新被人造的骑具所羁押——一路上菘蓝都是揪着犀牛那对带着绒毛的小耳朵、抱着犀牛厚实的褶皱脖颈才保持平衡的,他轻轻捏了捏犀牛的左耳,在林家宅邸前停驻。周伦潇正做模做样训斥着他的狗腿子。


“大少爷,求求你,给我留个活口吧,让我多喘两口气,”黑衣黑帽的家丁伏地哀求着。


菘蓝在场,豺狼虎豹虎视眈眈,周伦潇不好护短,他摆出收租时的模样来:“我告儿你说,今天你要不说实话,别说活口,就是死口都不给你留,全丢进猪圈里去叫野猪突突死你们。”


猪伢儿鄙夷地打了个鼻响。的确,猪群有过吃掉坠入猪圈中的婴儿的事例,也有许多酒鬼醉倒在猪圈中被猪啃得面目全非的故事,但花宾调教下的猪不会野蛮到那种地步。


“小林少爷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跟菘蓝先生讲清楚,”周伦潇抽出马鞭,抬起一人的下巴问道。


“叫……叫太平军抓走了。”


“你们没打吗?”菘蓝厉声责问道。


“打了,打不过……”家丁抱着头,作乞怜状。


周伦湘怎能放过这样一个攻击哥哥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道:“打不过?我看你们是没打吧。看看你们,浑身上下利利索索,溜光水滑,连皮儿都没破!那太平军伤了多少?”


家丁以头抢地,哀告道:“回二少爷的话,没……没打。太平军夜里摸进来,弟兄们都在睡觉,那谁也不知道啊……”


四周的动物眼里射出怒气,菘蓝默不作声。周伦潇无计可施,他扯了嗓子叫喊:“我非崩了你今儿,拿我的枪来!拿枪来!”说着真就子弹上膛。菘蓝方才伸过手来打圆场:“大公子,大公子,不能真打,不能真打,吓唬吓唬就行了。放他们回去吧。”


“太平军小崽子们哪儿去了?”周伦湘这才问到正题。


“不知道……”


“一群废物!”


“先进村,吃饭睡觉,补充体力吧,”菘蓝建议。动物们憋着怒气与恨意长途奔袭自租界码头到此,一路上又是泥泞水泽,狼陷淤泥,马困芦荡,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累垮了。


“古人说,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果然正确。”菘蓝悠然骑在犀牛背上,看着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锁,不由感叹。这些人与花宾大多都有一面之缘,有些还是花宾的发小兄弟,还目睹过当年花宾在法庭上仗义执言,与八旗雄辩的场景。如今见了菘蓝的队伍纷纷如见瘟神。


“你不要见怪,他们不是怕你,也不是怕狼,”周伦湘解释道,“清军和太平军在这里打了几个月的拉锯战,太平军来了就规定大家剪辫子,不剪则杀头;不多时,清军回来了,就专杀那没辫子的。可这辫子不可能一时三刻就长出来,于是呢,杀得人头滚滚。你瞧,官家打仗,到头来苦的都是平头百姓。现在他们只要看见带枪的,就不敢出门了。往日人家都说我们周家收租子狠心肠,没有良心,现在看,和官府一比,我们差的远呢。”


晚间,动物们都在周家的马厩、牛棚、猪羊圈里安寝,养精蓄锐;窗户影儿映着三人的轮廓,周家兄弟与菘蓝筹划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村舍周遭的山野荒林中,范的三四十号人马已然恭候多时。照说,以豺狼虎豹的鼻子,不会闻不出来他们的藏身之处。可也许是在圈养环境中舒服惯了,不常使用嗅觉去追踪猎物了;也许是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的、遍地都是人类的村庄,各种气味交相混杂汇聚,豺狼虎豹一时也难以分辨敌我,有些晕脑子。


范制止了躁动的部下,将三十多枝黑洞洞的枪口压了下去。一来是在黑夜中交手正是菘蓝所求之不得的,食肉动物极佳的夜视能力可以得到充分发挥,而第二个原因才显示出此人的深谋远虑:“你看蒋花宾的这些部队,都是牛马猪羊,看看他把这些牲口养得多好,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下地干活一定都是一把好手。现在战事还未消停,不知道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这鱼米之乡啊,已经满目疮痍,哪家哪户都剩不下一匹马,一头牛了。现在这么多上好的牲口放在眼前,就算我们打得过,一通乱枪打死了,那未免也太可惜了。”


次日,日头高悬时,周家大院的空地上架起一口铁锅,锅里飘出鹅肉的香气,狼、狗、老虎依次坐下,等着主人连汤带水送到食槽里来。它们被花宾训练地相当好,尖牙利爪的野蛮本性被感情和智慧牢牢压制住了,进村之后秋毫无犯,即便有不慎走出屋门的行人,狼群也只是投去一瞥,不曾龇牙咧嘴地暴露秉性。自从花宾用爱和关心打破了丛林法则后,狼群的秩序就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动。瘦小的狼不会因一时的缺陷而得不到食物,在老虎的威逼下——就如同当年象鼻的威慑力——个头大的狼也不能霸占最多的肉。


小鬣狗已经长得愈来愈漂亮了。它褪去了黑色的绒毛,浅黄色的斑点遍布全身,尤其是那条尾巴,又翘又俏,不同于一般的鬣狗尾巴像条破败的笤帚。它温顺地将自己的那份鹅肉让给了更卑微的食肉动物——那些红豺。苏北的豺在犬瘟热的侵扰下已销声匿迹,只剩花宾收留的最后这一窝,延续着血脉。它们形容枯槁,比狐狸大不多少。


小鬣狗温和地注视着小豺们狼吞虎咽,就像当初主人给它开小灶一样。它打个哈欠,突然,晴朗的天空中一缕愈来愈大、愈来愈浓重的烟尘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嚎叫起来,狼、猪、牛、羊都抬头观望。


狐狸最先发觉:“有火,是万牲园方向!”


正熬煮着第二锅鹅肉的菘蓝一拍大腿,喊着:“天爷的,太平军抄近道奔了万牲园了!小崽子,我们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了!”


菘蓝在统御动物这方面显然比他的主人蒋花宾差远了。在这种时候稳定军心是最重要的事,他作为主人,作为首脑,带头慌了神,怎么得了?牛羊开始骚动,骡马扬蹄嘶鸣,猪群也发出惊慌的低吼。


狐狸飞速奔来,高亢鸣叫着:“大家别慌,别乱,火烧起来的时间还不长,他们两条腿跑不过我们四条腿,大伙儿往回冲,他们调虎离山,我们给他来个回山吃顺口食儿!”


就像来时一样的匆忙,它们又照着原路返回,和来时一样猛烈、迅疾。来时为的是报仇,结果扑了个空;养精蓄锐才开个头,又要奔回去,为了是保家;连羊群都焦躁起来,不需要狗娃赶着,都自发地照原路奔驰。周伦湘与周伦潇本不打算参加这场狂奔——他俩的家丁已经累垮了,跟着动物在荒郊野地里不眠不休地乱窜,老虎野猪吃得消,人的身体可吃不消。可周伦湘还是本着“拳头要攥在一起才能有力量”的道理,强行驱赶着他的人跟上动物的速度。黑衣黑帽的家丁们背着粮食扛着枪叫苦连天,在河杈泥沼里深一脚浅一脚,不多时就只看得见猪羊牛马的蹄子掀起的尘埃,看不见大部队了。


周家的马棚当初被太平军洗劫一空,就二位公子所骑的马还是在租界租来的,自然没办法给家丁们换上四条腿的坐骑。多少人跌倒在青割河里,多少人干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把枪杆子一摔,“爱怎么地怎么地,实在走不动了”。


动物们花了一个白昼的时间回到了租界,周伦潇的人马则还远远落在后头。


太平军的一把烈火把动物园烧得面目全非,食料自然是被搬运一空,而那些蒋花宾一钉一锤、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兽舍和温室,被悉数焚毁;那两条大蛇,蟒和蚺,因为行动不便没有随大军出征,留守园中,它们的脑袋被铅弹洞穿,像两条烂草绳一样悬挂在房梁上;猪羊牛马狼都怀旧、怜惜地嗅闻着各自笼舍的碎砖烂瓦,流露出无法掩藏的伤感之情。花宾远走,说是会回来,可是遥遥无期,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有一封信回来,现在动物园最后这点儿他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了。


这梁子算是结死了。


动物们沉浸在伤感中,菘蓝在碎瓦砾堆中翻出了那本花宾留给他的日记,已被烧得焦黑如炭,经风一吹,酥脆地像松饼一样的纸张四处零落,几张字迹尚还清晰的在阳光下展露,上面是工工整整的汉字:“我劝兄弟多思量,莫逞英雄莫扛枪。谁家不是爹妈养,朝廷给过几斗粮?少男皆想成名将,古来几人遂心肠?多少俊逸好儿郎,黄沙白骨难归乡。多少柔雅秀儿男,本是乡梓读书郎!多少帝王拓山江,不问黔首苦凄凉。二十四代君王史,字里行间透荒唐。满汉华夷无二样,朝朝代代苦儿郎!难得人间走一趟,莫为官府把命伤。”


伤痛的氛围还在酝酿,誓师的话还没有说,周围就乒乒乓乓响起了枪声,扑面而来的铅弹就像黄沙拂面一样数不胜数。菘蓝来不及组织抵抗,狐狸来不及出谋划策,这焚毁的建筑物里更是找不到掩体;几包袱散弹击中了犀牛,在它厚实的皮肤上留下一小片小疙瘩一样的弹孔,这伤不到它,只能激怒它——从前象鼻与象牙的羞辱凌虐它都承受下来了,这点咬肉的铅弹比起象牙尖儿温柔多了;它噘着嘴,喷着鼻息打着鼻响,把獠牙撅到最高,朝着枪响处冲去,路上倾倒的石柱、巨大的建筑物残骸都拦不住这头狂奔的巨兽,它蛮横地一甩头,清除一切障碍,恶狠狠把一人用嘴巴抛起,尖锐的獠牙像剃刀一样在人的肚皮上犁开一道半米的血口子。人扑通一声跌落,手上的鸟枪被折断,肚肠满地。


枪声虽然把羊群压制了一段时间,但只有区区三十多条枪,很快羊群也抬起了头,在愤怒与恨意的驱动下,公羊们自发出列,低头刨地,在小山羊的带头冲锋下迎着稀稀拉拉的几杆枪冲去。


太平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无心继续恋战,范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枪声便逐渐平息、远去。


一场突袭,打掉了大约六分之一的动物,看上去好像损失不大,可菘蓝有一点和他的主人一模一样:他把动物的命当做活生生的命,而不是冷冰冰的数字。六分之一,几十只动物从鲜活的生命沦为了一具渐渐变冷的尸骸,这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能掩盖过去的。


面对姗姗来迟的周伦湘和周伦潇,菘蓝大发雷霆:“刚刚太平军枪响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俩那三十几条枪怎么连一声儿响都没有?我们和太平军玩命,你们在干什么?”


周伦潇一摊手:他的人同样损失极大。来的路上就有许多人受不了来回行走水泽的苦,做了逃兵,有些把枪扔下了,还算给他面子;有些直接背着枪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去了。仅剩的二十多个人,各人体力有好有差,稀稀拉拉走成了一条线,被迎面赶来的太平军拦腰切断,打得落花流水。


“这次吃亏,主要是源于我们苏北的地形地貌,多河杈烂泥,水泽遍布,大部队行动不便。动物们体力虽好,可是也经不住一直这么折腾。范家小子的太平军只有三四十人,本钱小,极灵活,神出鬼没。而我们这里,因为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因此不能形成合力,拳头攥不到一起来,步兵成了我们野地行动的一大累赘,一旦你与我和兄长失去了联系,没有我们的人开枪,动物就成了活靶子;而没有动物在前面顶着,我们的人就成了鱼饵,结果就是被他们一口一口零碎吃掉。”周伦湘总结道。


周伦潇若有所思:“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两条腿都换成四条腿!”


两人不约而同注视着菘蓝。


菘蓝刚开始还是态度坚决地维护马的权利和自由:“园长在日记里着重提到了这点,人骑马这是对马最大的奴役,这是原则问题。”


周伦湘和善地笑着:“并不是骑,我们换一种说法嘛,这是平等的合作。都是为了打太平军,只是一些面子上的牺牲,只要赢了里子,这些都是可以解释的嘛!”


“没有坐骑,两条腿的还是追不上四条腿,我们的力量分散,被太平军继续以多打少,逐个击破,这个场面才是花园长最不希望发生的吧?”周伦潇低语。


“那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许戴缰绳和嚼子。”菘蓝让步。


“就这样说定了。”周伦湘迅速拍板敲定,立即下命令道:“兵贵神速。叫弟兄们各自挑一匹合适的马,没有马就骑驴,没有驴就骑骡子,没有骡子骑水牛,总之要把速度提上去。不许用缰绳和马嚼子,其他照旧。没有马鞍捆个床被,没有马镫系个绳扣儿。白天枪不离手,晚上枪不离怀,昼夜马不离鞍,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与太平军决战!”


年幼的马驹们咴咴嘶鸣着躲到雌马的肚皮底下,面对这些抱着马鞍、马镫不怀好意靠近的陌生人,它们本能地想要寻求长辈的庇护;年长的马儿闻见马鞍马镫的气味就变得暴躁起来,尥蹶子、扬前蹄,不让人靠近,有人逼近就凶巴巴张嘴来咬;只有那些气血方刚的小公马,从前有过军马经验的马儿,兴奋地嗅着鞍镫上熟悉的气息,顺从地让骑手跨到自己背上。它们负着骑手,自顾自跑到老虎和狼的面前,跳踢踏舞似的摇摆起来,背上的家丁正练习着如何在颠簸的马背上开枪、耍刀,老虎、狼都敬畏地对这些骑兵退避三舍。


逆来顺受的驴子、骡子自顾自扒雪吃草——马儿不屑于咀嚼这些枯黄的草茎和浸泡在泥浆水中的芦苇。驴骡不喜欢鞍镫,但也不会刻意躲避,如果有家丁不喜欢骏马的颠簸,认为驴子、骡子骑起来更平稳些,驴骡也只是默默承受下来。


就这样,三十多个骑兵在泥地上驰骋如飞,狼群与老虎昂然走在前列,漫山遍野的牛羊猪驴循着空气中那些焚毁了动物园的凶手的残留气息遍地撒网,犀牛驮着菘蓝待在最安全的中军,周伦湘与周伦潇颤颤巍巍骑在那头浑身皮肤光滑厚实的河马背上,显然他们还不习惯这只怪异的坐骑。


范军这次没能逃过猪和狼的鼻子,四十来号人收缩到一起,顶着江獭的层层扑咬,向密集的水泽树林中收缩。不断有江獭从水中跳出来撕咬他们的脚腕和小腿,他们开枪打死一只,就有两只冲出来;一旦暴露在林外就会被眼尖的狼死死盯住,骑兵黑洞洞的枪口也会迅速举起,可如果往树林水泽中走,走得愈深,湿气就愈重,脚下的水就愈来愈高,背上的鸟枪,四十多枝已经有十多枝受潮。


菘蓝已经能依稀看见惊慌失措的人影儿在树林中乱窜。当年花宾的大白鹅就是在这里葬身獭腹的,那些忠诚的江獭将牢牢牵制住他们,随时为菘蓝指明方向。菘蓝兴奋起来,他抽出横担在犀牛背上的花宾留下的文明棍,像指挥刀那样高高举起,棍头指向树林:“弟兄们,太平军就在前头的林子里,给园长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烧了我们的家,我们也不让他们好死,冲上去,撕他们的肉,挖他们的心,给海上漂泊的园长祭一祭!”


跟随文明棍的方向,兽群沸腾了。狗娃拼命狂吠,驱赶着羊群冲锋,一路上拦路的树枝与横倒的木桩被密密麻麻的羊蹄子踩成齑粉;露着獠牙的公猪、带着乳猪的母猪分作两路,从树林的左右两边泅水入林,就像两把尖刀横插进太平军的侧腹;河马就像当初在动物园里清理水池中密集的水葫芦和浮萍一样,它推倒生长在水中的树木,挖开树根,这些有了年头的植物轰然倾倒,给准备冲锋的犀牛和马刀出鞘、洋枪上膛的骑兵扫清了障碍。


马蹄下是肮脏的水泽,马背上是干燥的世界,家丁手中乌黑锃亮的洋枪还完好如初,乒乒乓乓的枪声经久不息;太平军为了躲避这泰山压顶的四面夹攻,拼命往树林深处逃窜,希望密集的树木能阻挡猛兽的冲锋,已然没腰的水早就浸湿了火药,四十多枝鸟枪多半是打不响了。一轮枪战下来,太平军全面落于下风,很快就由严阵以待变成了溃逃。没有了呼啸的子弹阻挡,猪羊牛马冲锋无阻。


范咬紧牙关,命令众人丢下无用的枪,解下横担在腰间的红缨枪,作抵御骑兵冲锋状。不仅面前羊蹄和马蹄哗哗踩水的声音愈来愈近,两旁公猪磨砺着獠牙的声音、母猪尖锐的嚎叫声也愈来愈近。假如要范来选择的话,他宁肯与公猪们交锋,也不愿去招惹带崽的母猪。在他的童年,花宾已经把关于猪的许多知识告诉了他,为了保护乳猪的母猪是世上最凶悍的东西,虽然它们不像公猪一样有发达翻卷的獠牙,但是精神更嘉,会狠狠地咬人,咬住了就不松口,比狗更凶。现在,这些猪有着比护崽的更强烈的心情驱动着它们,丧主又丧家。


牛羊的犄角、马的铁蹄、猪的尖牙,与闪闪发光的枪尖撞个满怀。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硕大的猪头轻轻一摆头就把戳来的枪杆齐齐折断,有枪尖扎进脑门,猪也不躲避,就迎着它撞过去,枪尖洞穿了头盖骨,也要把匕首般的獠牙划进人的大腿根;羊的犄角犹如钝器猛砸,撞上枪尖,震得人虎口撕裂,数不清的公羊用浑圆的羊角朝他们的腰肢猛顶,几乎把人撞得浑身只剩下皮囊,有些人索性躺下来,手抱着头蜷缩成婴儿状,这样至少能减少被羊角顶撞、被羊蹄践踏的面积;黄毛牛犊像串糖葫芦一样挂在它稚嫩的牛角上旋转如风,骡马咬住人的肩膀抛起又落下,狗娃在人群中左右冲突,并不刻意去攻击哪一人,咬住一口是一口,撕下一块肉是一块;老虎口里叼着一条腿,爪下按着一个,眼里又盯着一个,它头一次尝到人肉的滋味儿。


一下午的战斗来到尾声。现场遗落下二十多人的尸首,可动物们浑身仍有力量未用尽,在尸体上持续发泄着。


“回大少爷、二少爷、菘蓝先生,太平军全面溃散,死了二十几个,活捉四个,逃走了十几个。”家丁报告。


“活捉的都捆起来,以后再细细调查。如果是被抓壮丁抓来的,那就给点钱,放他们回家。如果是铁杆的帮凶,帮着抓壮丁,那就劈了他!”菘蓝吩咐道。


大胜之后,喜庆之余,周伦湘到底是心思缜密:“老弟呀,逃走的那十几个,虽说肯定还困在这树林里,但如果逃出去一两个,到金陵城向太平军主力报信,那就很难办了呀!依我看,顶着夜幕,把他们一股脑消灭干净,打完了大家睡上一觉,赶紧回租界,咱们坐船离开这是非之地。”


菘蓝脱下外套,准备休憩,听见此言,看向一边的狐狸。


“不必担心。金陵城离这里可不近,他们凭两条腿走,没有个二三天,到不了,往返至少也要六七天。这几天的时间足够我们把这一小股人马吃干抹净了。”狐狸回答。菘蓝将之复述给了周家人,二人将信将疑。


“太平军已经是将死之人,我犯不着跟他们接着拼命,”菘蓝心疼地看着被红缨枪扎穿脑袋的猪、被挑翻的羊,“他们带着伤,又是没吃没喝的泡在水里,最多两天,他们就得出来问我求饶。那时,我要抓活的,我要揪着那姓范的,让他到港口去给园长、给被他焚毁的动物园、给那些被他抓了壮丁的老百姓,磕头道歉,他要是不服软儿,我就把他剁碎了喂猪!”


千算万算,机关算尽,棋错一招。狐狸的算盘打得没有错,菘蓝怜惜动物生命的想法也没有错。动物们占据了队伍里绝大部分力量,周家二兄弟也不好与菘蓝争执,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安营扎寨,治疗伤员,埋锅造饭,等着太平军们受不了走出来乞降。林中的江獭也纷纷游回来,菘蓝一视同仁,从大锅里舀出酸笋煮鹅肉汤来放到这些湿漉漉的小脑袋面前。


金陵城下,曾国荃的清军全线溃败,太平军攻下了这座六朝古都。舞女赤着脚、半裸着身体闯进军营里来,如狼似虎的兵士们目不转睛看上了这具饱满的胴体;她没空理会这些凡夫俗子,求见了太平军的长官——她是洋人,在这里可以得到特殊的待遇。


另一头儿,晨曦微照,菘蓝仍满以为胜券在握。他取出那页焦枯的纸,唤来周府的账房先生:“你,去把这张纸上的东西,念给太平军听。”


“我劝兄弟多思量,莫逞英雄莫扛枪。谁家不是爹妈养,朝廷给过几斗粮?……”


周伦湘为他端来一杯清茶,让菘蓝也享受到一把上层人士的清闲。他一面品茶,一面又肉麻地回味、称赞着他的主人:“我愈来愈觉得园长的伟大。从前我竟然还怀疑他的人品。”


一天的时光过得很快。猪身上的伤口已然结痂,羊也瘸着腿站起,老虎吮着脚掌回味着人肉的滋味,黑熊昂首站立露出胸前的月牙,又叫菘蓝想起了从前花宾睡在黑熊胸膛上的模样。从清晨到日暮尘嚣,还没有太平军走出来高举双手投降,这让他很意外——此时的树林中,浑身带伤又被浸泡在脏水中,很多兵卒无法忍受,但范严厉的目光警醒着他们:“作为男人,宁肯饿死病死被人打死,不能投降苟活。”如果花宾听见这话,一定会和他好好辩论一番。


一天又一天,菘蓝的耐性耗尽了。他重新骑上犀牛,周伦湘递来一枝枪;随着一声虎啸,老虎抖擞精神站起,温热的鹅肉汤把它的胃灌得满满的,它对人肉的期待已经不那么深刻了;每一匹狼无论大小强弱都有肉可以吃,对身边的羊也不再有猎食的冲动了;动物们有条不紊地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树林。狼与羊并肩冲锋着,摩肩接踵。


当太平军的大部队赶到,动物们还沉浸在搜寻猎物的快感中。直到那些霹雳的炮声响起,几磅重的炮弹撕裂空气落在树林中,溅起水花无数,打碎了树干与枝条,打得猪羊牛马愕然不已。范猛地把脑袋从水下伸出来——为了躲避老虎和狼的鼻子,他把自己潜在水底,几乎就要憋死——“弟兄们,我们的主力到啦!”


攻守刹那间易手,一阵惊雷似的炮声过后,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一颗炮弹落在周伦潇的脑袋上,他当即就像炸开一样消失了。


这支残破不全的队伍垮了下来,但花宾训练的底子还在,狗赶着牛羊,骆驼殿后,大家还是竭力凝在一起,朝租界的方向撤退。


被炮火炸伤的羊一瘸一拐,弹片划去了羊毛,露出光秃秃的血迹斑驳的皮肤,而洁白的羊群是一片静默,它们太麻木了,以至于不晓得用呐喊来缓解疼痛;猪裸露的皮肤上有点小伤小痛都要一路哀嚎,搅得菘蓝心烦意乱,可他又不能因此而说些什么。包容弱小、避免苦难是花宾留给他的精神遗产,命令动物忍受疼痛绝非花宾的所作所为,如果菘蓝与花宾的理念背道而驰,他就失去了统御这些动物的筹码。


“你要是进攻及时,煮熟的鸭子也不会飞掉!”周伦湘埋怨道。


“要不是我撤退及时,园长的家底子都得让你给扔光了!”菘蓝针锋相对。


“行行行,你是代理园长,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周伦湘软了下来。


菘蓝思索片刻,“回万牲园。那里虽然被焚烧一空,可还有园长当年修的水沟水渠,易守难攻,遍地的碎砖乱瓦,易于修筑工事。只要我们进了园子,摆下驼城,和蛇类汇合,再从长计议。”


十八峰骆驼照旧在万牲园的废墟前屈膝跪地,组成一道驼城,就像当初花宾训练它们登台表演时所做的一样。那峰红毛公驼,它头顶的漂亮绒毛没有了,飞旋的流弹把它的头皮连毛带肉割去,它对菘蓝生不起好感,对周家人更是有宿怨旧仇,它仅仅是怀着把对花宾的信仰保持到最后的那份忠实,才率领着同伴们继续为菘蓝作血肉城墙;狼从驼峰间的缝隙里探出脑袋来,夜幕之中,一双双反射着绿光的狼眼睛注视着外面人头攒动的队伍;羊群和猪群筋疲力竭躺倒在火焰熄灭不久、还带着丝丝暖意的废墟上,菘蓝粗略地给它们上了药;老虎也陷入了困倦中,不住地舔着嘴唇,胡须蜷曲成一团,还得强打精神督导着百兽各尽职守。


按照太平军长官的意思,队伍刚刚在金陵城打了胜仗,士气正高涨,不如一鼓作气打它几炮,骆驼再硬也还是肉和骨头做的,几炮下去不死也疼,骑兵步兵随后冲杀,一炷香的时间就喝庆功酒。如果真是这样,对千里之外的花宾可能还是一种怜悯:他辛辛苦苦创造的动物世界免不了要被摧毁,在炮火中轰轰烈烈地消失,也不失为一种童话的结局。日后他知晓了万牲园是如此收尾的,兴许还能惨然一笑。


范摇头以为不可。他和花宾一样与动物有着深切的渊源,只是二者的出发点有所不同。那些牛驴骡马,牵动着他的心,他仿佛看到把这些牲口收为己用后,家乡金黄的麦浪和堆积如山的稻谷。


他牵来太平军队伍中的战马,绕着万牲园的废墟不紧不慢地走了几圈。战马高亢嘹亮的嘶鸣、园中骏马回应似的咴咴了几句,范就晓得他的计划已按部就班开始了。太平军随军也带有猪羊,大多是从地主老财那里劫掠来的,作为随军的食物。到了下酒的时候,四五个人分一头猪,烫毛下锅,马也凑上去舔锅里残余的盐粒——在随军的动物中,马最为高贵,数量又少。不到山穷水尽,极少有队伍会杀马充饥。它们是人类之下最具特权的动物,牛羊吃枯草,它们吃精料;牛羊被关在四间方天的牢笼里皮毛发霉溃烂,马每天必在骑手的牵引下肆意撒欢儿,以保持活力,免得上了战场萎靡不振。


战马咴咴嘶鸣着,园中的小公马扬蹄嘶鸣回应。你们就甘心与牛羊同圈而食,同槽而饮?你们就不认同自己是高它们一等的?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高贵得血统,修长的四肢,俊朗的面容。的确,驴子的体味苦恼着马儿,牛犊在水中打滚困惑着马儿,成群的绵羊挤得它无处落脚更是催逼着马儿。


小公马们昂起前蹄,竭力去看太平军军营里战马的生活。人替它们梳毛去虫,用精料来喂养它们,把它们照顾地舒舒服服,牛羊都被限制在一旁,猪都是待宰的食物,谁都不能来和马儿争夺饮食。它们有些心馋心痒,它们渴望这种特权,从前花宾的照顾也无微不至,但花宾的一视同仁没办法让这些血气方刚的雄马满足。一匹小公马猛地越过驼城,狼群来不及阻拦,骆驼来不及张嘴去咬,它就跳了过去。范轻轻抚摸马的鼻子,温和地说着:“我们对花宾没有恶意,我们只要菘蓝和周家人。花园长打过八旗兵,打过洋枪队,是好样儿的。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们——除了狼和老虎我们不要,其他的我们一概接收。”


有一匹就有更多,三四匹小公马咴咴鸣叫着要逃去对面,被骆驼厚实柔软的身躯挡住。而奔跑的洪流是挡不住的,当十几匹小公马全都逃到了对面去,这事就无力回天了——太平军给它们安上了嚼子和缰绳,马镫与马鞍,挥动马鞭一鞭抽在马臀上,这一个骑兵连就向着驼城猛冲过去。


骑兵高高跃起,并不去斩杀这些骆驼,后头的步兵七手八脚冲上去,捆住骆驼的嘴防止它们反抗,在驼颈上套上缰绳,争先恐后地掠夺着这些能干活的大牲口;有了马的指引,太平军挥动马刀一刀砍翻了狗娃,潮水般密集的羊群瞬间变得老实了,它们逆来顺受,被骑兵跑马圈地般地聚拢起来;老虎从人群中跳起,扑向一匹马,搂住马颈张嘴噬咬,马背上的范抽出腰间的匕首来一下儿扎透了这只斑斓大猫的气管,它挣扎了半晌,仰面躺倒下去;那头魁梧的黑熊,刚刚站起,还没来得及挥动熊掌,几枝利箭呼啸着扎进它胸口的月牙,它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栽倒下去;菘蓝在慌乱中骑着犀牛向港口奔逃,期待着周伦湘所说的船队能如期而至,可当他望着空空如也波光粼粼的海面,只能望洋兴叹。只有黑白两色的猪,硬挺着杀出重围,以为跟随菘蓝还能有活路。不光是因为它们是花宾的嫡系,还因为它们最清楚自己的命运:不能耕田犁地,不能产毛,除了花宾善待它们,其他人类都只是觊觎它们的一身肥膘。


那只军师狐狸,它于乱军之中无处躲藏,被范揪住尾巴一把提起,丢给了后头剥皮的屠户。


望着被逆来顺受牵着走的牛羊,有些羊还在地上的狼尸身上狠狠踩了两蹄子,菘蓝失控地呼喊起来:“你们以为他们打虎灭狼是为你们好吗?他们那是指着你们,给他们耕田犁地,拉磨栽秧,等你们老了,干不动了,和猪一样,免不了要千刀万剐送上餐桌,没别的出路!这世上只有园长,还拿你们的命,当条命!”


菘蓝又看向那些马,他惨然一笑,很轻易就能预测出它们的命运。它们将永生永世给人类在战场上卖命奔波,还要以此为荣,连子孙后代都要绑在这条路上。


菘蓝望向海面,他多么希望此时主人能骑着英琪重新出现,多么希望马戏团的象群能踏着水面徐徐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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