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花宾重又踏上这日日夜夜令他魂牵梦绕的故土,已然是物是人非,却也在他预料之中。遭鼠疫肆虐过后的苏北已是白骨累累,却不见哀鸿遍野。他凭着记忆回到了曾经的蒋家大院,只余残垣断壁,大风过时,呼呼作响。不仅饱满的粮仓被洗劫一空,连桌椅板凳、字画典籍也不知所踪。他选择了走乡间小径,为避免惊动乡邻,结果他还是被一片人喊马嘶所包裹——他看见许多手持农具的暴民,成群结队朝乡镇的方向聚拢。不过花宾此时无暇去顾及他们。
许多带着伤的羊,伴随着含血的哀嚎,从山坡上逃下来;花宾侧耳倾听,又听见有大白猪惨烈的嚎叫声——这种声音让他如坐针毡。
在周家大院前,许多白莲军聚集在这里生火造饭,安营扎寨。一只冒着蒸腾热气的大锅被数以百计的饥民包裹着,不断有白花花的大米倒进去。花宾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么多粮食了——上一次还是在离家出走之前,在蒋家大院的粮仓中。
原先的人上之人,锦衣玉食的周家,高墙大院已被踏破,一家老小悉数被捆绑在大院前,等候宣判。那些以前蜷缩在贵妇人怀里的狸花猫,也失去了靠山,逃散开去。
唇红齿白的周家少爷周伦湘被捆住手脚,羁押在不足一米高的狗笼中——那平时是为了罩住不听话的狗而制作的;周家的丫鬟都恢复了自由身,不过花宾倒是看不出她们有值得高兴的地方——土匪头子们行军枯燥之余总要有点物质上的激励。
周家能干活的黄牛、水牛、毛驴,通通被牵走,牛可以耕田犁地,驴可以拉车拉磨,不能干活的牛犊和驴驹,则难逃此劫;这年月,穷人家不养狗,周家的犬只也就没有了留下的价值,都成了晾干的狗皮钉在墙上;猪没有做工的权利,只有被吃的命运,暴民们掀开猪圈的大门,所有的猪都被乱哄哄赶了出来,不论老的少的,肥的瘦的,都被悉数压到案板上,烫毛放血,猪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至于羊,也落得个同样的命运——羊本可以靠产毛来换取一条命,但暴民们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羊肉,他们扑上去,蜂拥着用刀子把羊毛割下来——手段粗糙、鲁莽,割下来的羊毛都带着血肉;再把光秃秃的羊塞进了汤锅。
羊倌儿们抱住最可爱的小羊,不让白莲军的刀子伸过来,于是他们便被摔进了暴怒的人群中;黄牛和水牛依然表现出谦逊的姿态,谁抓住它们的鼻环,它们就顺着谁的步伐前进;那些大白猪,被切颈割喉,那些倔驴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仍然不肯走……
花宾耳朵里听到、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修罗炼狱的景象,人怎么能野蛮到这种地步呢?这对动物而言是修罗地狱,对人来说亦是如此。
在花宾的认知中,人类有权也理所应当统治世界,因为我们是上帝创造的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理性战胜本能,文明战胜野蛮,是最根本的铁律。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猪会读书写字谈论哲学,人只会打架和交配,那猪统治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但如今人的这种理性还剩下几何呢?人怎么能沦落到如此田地呢?过去乡里乡亲的羊倌儿、猪倌儿,转瞬间也被七手八脚打得奄奄一息。
从前清军来横征暴敛,自然是要把农家的耕马抢去做战马。马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百姓哪里舍得?千作揖,万作揖,哀求老总给个活路。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拿猪去顶缸——少吃一顿过年的猪肉而已;没有猪,便用羊——少了几捆羊毛去售卖而已;没有猪,也没有羊,便只好把拉磨的驴拿来;而无论如何,耕牛和耕马是万万舍不下的。
如今清军败退,当初给清廷官员鞍前马后献殷勤的周家没了保护伞,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花宾清晰得瞧见,那往日的下人,马倌儿范家小子,俨然成了人群的中心人物,他指挥着众人分割着周家的古玩字画、万贯家财。
屋外的人们忙着围捕膘肥体壮的大猪,刀砍斧剁,血肉横飞,一些个头小一些、体重轻一些的瘦猪挤出了人群,朝林间逃窜;能挤奶的母羊和毛发厚实的公羊被一双双大手紧紧揪住,一些年纪小一些的还没有覆盖上厚厚羊毛的小公羊逃出生天,亦跟着猪的足迹逃窜而去。
猪羊的哀叫时时刻刻牵动着花宾的心,他没有理由不追随而去——而另一头,瞧见了他的周伦湘有如见到救命稻草。
就像好色之徒不会放过每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一样,花宾对少年外貌的洞悉也相当敏锐——虽然经过了林氏的早逝、路德维希的背叛后,他已经变得成熟许多,不会一时激动而全身心的爱上某个人了。
以花宾的眼光,周伦湘是长得非常好看的。这种好看不同于路德维希金发碧眼的异域风情,也不同于林氏的健美,更不是小林的病弱西子,反倒与花宾本人有几分相似。面白无须,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早年,花宾侍奉这位少爷念过两年私塾,那时的主仆关系分明,花宾卑躬屈膝,他高高在上;此时他被羁押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花宾则还是一个自由身。
虽然暴民们的行为非常不人道,但还没有到不可理解的地步。从前周家逼迫他们交租时用尽了手段,他们此时报复,也说得过去,花宾也不愿多管闲事。可周伦湘那张脸——那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还涂脂抹粉唇红齿白的脸,花宾就是不忍心叫他毁了。这不能怪花宾,古来英雄爱美人,英雄救美不是万千少男的梦想吗!即便这个女子是恶贯满盈的女匪,或是嚣张跋扈的公主,只要她有倾国倾城貌,也会有无数男人想要救她。难道因为性别的转换,我们就要为此而苛责花宾吗?
狗娃发出几声嘹亮高亢的吠叫,从人群中划出一条路来,花宾忙朝范招手。
“是你啊,兄弟,”范略有惊喜而不失平静地打招呼,“你是来救猪的吧?”他吭哧一笑。
花宾恭恭敬敬朝他作个揖:“你真的是很了解我,要不怎么说发小最亲呢。我绝不是完全从猪的角度考虑的……算了,我也不好同你讲的太细了。我想买下这些猪崽子和小公羊——你看,小猪没有几斤肉,小公羊还不曾到剪毛的时候,况且一身骨头,那羊蝎子有什么嚼劲啊……”
范耸肩笑笑:“你说了算。”一面向人群招呼:“没出栏的猪,没到剪毛时候的公绵羊,还有喜欢顶人的山羊,各位刀下留情,都给这位公子。”他的话好像颇有力量,众人都依从他的话去办了。
他伸手搂住花宾的肩:“我们不吃山羊,算是附赠的。便宜你小子了。”
花宾再度拜谢。
范依旧盛情难却:“留下吃饭吧。我们从周家的仓房里网罗了不少他夏天攒的桃子,你可就好这口呢是吧,我没记错吧?”
在周家的后院,满地的破碎瓦砾以及被破坏的佛像和玉菩萨,看得花宾心里不是滋味。
席间,花宾勉为其难喝了小半杯酒,此前他是从不饮酒的。“啊啦,又辣又涩,”花宾吃得直打自己嘴巴。
“这是周伦湘那小子留着孝敬满人的高粱酒,两块钱才买三坛,金贵着呢,”范笑道,“看来你是没有福气享用了。”又唤随侍的兵丁:“给他换茶叶茶吧。”
花宾有意无意地攀谈道:“你现在可真是阔气哟!以后我还要仰仗你这位军爷呢!”
范连连摆手:“什么军爷呀,一个九夫长罢了。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给我寄那些书,我还想不到有这样的出路呢——驱除鞑虏,反清复明,只有现在这样子我们才得翻身。”
花宾适时地将范面前的酒杯又满上,范豪爽地一饮而尽。花宾慢慢吐露真心:“兄弟呀,我有一事相求。”
范随应道:“但说无妨,只要我办得到。”
“我想……问你买个人。”花宾嗫嚅道。
范骤然喜笑颜开,问道:“想成亲了?你小子,总算是有这么一天了。说吧,你看上他们家哪个丫鬟了?你喜欢哪个就带走好了。只是有一条,你带走了就得好好对待,这些姑娘已经够可怜的了。”
花宾嗤笑说:“谁说要丫鬟了。我想花钱买周家几个小兄弟的自由身,你开个价吧。”
范一拍脑袋:“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你是那个……”看见花宾阴沉的目光,他及时住口了,换了副语气,低声说:“这事不好摆到台面上来。你喜欢上周家哪个小厮、书童还是管家了?你指给我,晚些时候,我支开其他人,你偷偷把人带走,到时我向上头递个病状,再递个死状,也就行了。”
花宾声音变得更小——却十分清晰:“我不是来买卖人口的,那些小厮、书童,各有各的亲人。我想买周伦湘的自由身。”
在范惊愕的目光中,花宾低头不语,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范扔下酒杯,目露凶光。“周家替清廷做了多少年的事?他们是满人的走狗,他周伦湘就是头号走狗,你还替他着想干什么?他不能卖。就算我想卖,乡亲们也不会答应。”范斩钉截铁地说。
见对方态度如此坚决,花宾也不好继续坚持。他收拾行装打算上路时,被囚禁在牢笼中受辱的周家兄弟还不住地哀求他。读书人的记性好,周伦湘认出了花宾,他一改往日尊卑,又不敢让周围的白莲军听到,只能趁花宾走过去时扯住他的裤脚,哀告道:“花宾兄弟,花宾兄弟!你看我们都一起念过私塾,算半个同学吧?我求求你,你想个法子带我走,我后半辈子都给你做书童,做仆役,随你的差遣!”
花宾最看不得少年流泪,他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了,他俯首无可奈何地叹气:“不消你说,不是我不帮你,我也不要你给我当牛做马。我早前已经问过了,我愿意拿钱赎你,他们不肯,我也没法子。”
周伦湘仍不肯撒手:“花宾兄弟,花宾主子,您的本领大,在法庭上都能把旗人驳倒,您再想想法子,我求您,您再想想法子!……您看,前些月,您看上了我的十几峰骆驼,那余钱我也没问您要,我给您抹了。小林卧病,他家的佃租从你走后开始我就一笔勾销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万望救我一救!”
周家的另一个少年——可能是周伦湘的堂表侄儿之类,见有救星可依靠,也爬过来抓住花宾另一只裤脚:“老爷,老爷!我比我哥哥年轻,我比他能干活!您救我出去,我给您家扫地通沟,垒砖砌瓦,耕田犁地,种麦插秧,随您使唤差遣!我家在后山还有个坟场,有金银藏匿,至少有……有两千多块!求您救我出去,我如果少给您一个铜板,我天打五雷轰!”
花宾不愿继续听下去,他怕再多逗留一会儿,他又要动软心肠,这趟浑水他无力去收拾。“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至于斩他们人头,日后如果有缘相见,我再照顾他们也不迟,”花宾自欺欺人地想。
当晚,周家的侄儿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刀枪剑戟在威逼下供出他祖宗的坟地所在,寄希望于此举来换他一命苟活。这些大户人家往往都有些压箱子底的财物,不到性命攸关之时,谁都不会挖自家祖坟拿钱。当这娇生惯养的少年一面战栗一面用纤弱的双手刨开坟地——他不擅长干这活儿,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就那样看着他可笑的挖掘模样,权当笑料。好在这坟地的土质疏松,容易掘开,就像之前被发掘过一样。
少年惊恐地发现,才下葬不久的长辈尸身已不见踪影,定制的金丝楠木棺材好像被什么野兽撕开了,不仅骸骨丢失,棺材里满满当当的陪葬品也散落一地,最大的几块金银也找不见——士兵们恼羞成怒,实际上那些散落的小块金银收拢起来也足够他们交差,但他们就是这样蛮不讲理,蜂拥而上,拳脚相加,把这娇生惯养的少年打得浑身青紫、手脚抽搐,眼泪同血混在一起,哭嚎啜泣。
散落的金银被他们各自中饱私囊。可怜的周家少年,被打得半死不活,在范面前百口莫辩,范认为他不老实,劣性难改,还在耍弄他富家少爷的优越感,玩弄他们这些农家子弟。他下令把少年剥去衣裤,束缚在村口的铁柱子上,凭烈日曝晒、蚂蚁噬咬,少年一遍遍痛苦惨叫,百般求饶,无济于事。不知道他这样煎熬了多久,才一缕香魂随风去,了结了这动荡人世间的苦难。
花宾不曾想到乡里乡亲竟可以冷血到这种地步。他抓住范的衣领,诘问他:“这个孩子犯了多大罪,你要这样对他?”
范应声答道:“他家里世代都是满清的拥趸,他自打生下来就吃了十几年富贵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们忍受了十几年严寒酷暑,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这样儿的不平等持续了十几年哪!现在你倒心疼起他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有冤屈,去找征兵、收徭役的朝廷报仇,去找为富不仁的恶霸本人报仇,祸不及家人,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花宾也急了。他转头向那形形色色的兵士,都是放下了锄头与钉耙的农民,花宾从他们身上看不见过去的一点影子。
夜色刚刚浸润大地,一些蹒跚的踪影就出现在林边。是那些痊愈的江獭,它们已然重新焕发生机。苏北的很多江獭都死在了鼠疫的折磨中,许多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青割河的发源地。这些可怜的鼬科动物,患上了鼠疫,被折磨得五脏六腑燥热不堪,不得不大量饮水来缓解症状。于是乎,它们在溪中畅饮泉水而不知何时停住,直到它们死在溪中。
这些江獭也许是最后的遗孤了。当初花宾不肯把它们留在万牲园,也不肯让小林来喂养他们,就是担心它们身上亦有残留的病菌。现在看来它们的身躯、生命都是纯净的。獭群从密林中钻出,凶神恶煞地扑向军营的仓房,士兵们畏惧这些江獭身上可能带有的疾病而不敢独自去阻拦。
仓房中层层叠叠网罗了许多从周家巧取豪夺来的家禽,江獭咬坏门栓,撞毁锁笼,鸡鸭鹅惊飞四处,一片混乱。众多士兵很快取来了火把与罗网,群獭丝毫不逗留,也不叼走猎物——它们已经咬死了满地的家禽——径直向水边逃去。兵丁自然尾随。
花宾此时才从酩酊醉酒的范身边挣脱出来,蹑手蹑脚走出营寨,观望四下里无人,长吁一口气。
江獭的牙适合撕裂柔软的鱼肉,对铁笼栏杆则无济于事;而狗笼是扣在地上,用木桩钉住的。刨土掘洞则是犬科动物与生俱来的本领之一。
狗娃对它这位曾经的主人并不剩下多少忠心了。狗没有太复杂的思维,它只晓得当初自己尽心职守看护羊群没有换来一句主人的褒奖,逼得它成为孤魂野犬,险些丧命。
狗娃闷声挖掘,直到笼下出现一个鸡窝大小的窟窿来,它再将身子钻进去,用结实的肩膀将笼子顶起约半米高,周伦湘白净瘦小,这点空间足以他重获自由了。可能是被羁押太久的缘故,周的手脚酥麻,难免要磕磕碰碰,也因为太久不能活动的原因,力气不知道如何控制了,他乍着肩膀顶起笼子,笼子受力不均,朝一边倾斜,一声清晰的吱呀声响传遍了军营。亦传来帐中范酒醒打哈欠的声音。
花宾欲哭无泪,匆匆招呼:“快走吧。”
打心底,花宾与范的交情要比他与周伦湘的交情深些。按照兄弟义气来说,花宾不应当做这种事。可是花宾不讲这些所谓的义气,“我不能看着他们滥杀无辜,那样一个孩子,他们把他绑在烈日下曝晒,这哪里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啊?”花宾愤愤说道。
因为走得匆忙,猪崽、绵羊和山羊都遗留在了军中。想来他们是逃不脱被宰杀的命运了。“假如再给我来一次,我也会这样做,”花宾在日记中写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爱动物,但人是我的同胞。但愿那些猪与羊能理解我,宽宥我。”
这次的路程好像比当初短了许多,过河有江獭欢送,衔来鲶鱼;穿林有猿猴保护,捧来野果;只是路过当初林氏殒命的溪边,花宾仍有悲伤寂寥之感。那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厌恶他的同龄同性者。
此时的租界中,庙堂上,衮衮诸公都焦头烂额。凛冽的寒风吹进庙堂,他们一面呼唤下人添柴,一面搓着手等候晚餐,再在席间商量对策。饭桌上的是一大锅加了白糖的番薯粥,以及土豆烧牛肉,每人一小碗。一些人还记挂着带几块牛肉回去给妻儿吃吃——后世人总把这些商贾巨富想象地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对那时的富人而言,能吃饱就已经是大富大贵了,不至于像穷人一样饥寒交迫死在街头,这便是他们的特权。
“白莲军来势汹涌,全县一十六大户悉数被抢,大户抢完了,县衙又空了,下一步就该抢租界了,”富人们忧心忡忡地盘算着如何保住这一方灯红酒绿,十里洋场。
古板者觉得高枕无忧:“多少年了,也没有谁敢进租界来撒野的。洋人的枪炮连清王爷也要做那低三下四的勾当,他们又能有多大的血性。”
睿智者认为不得不防:“今时不同往日。洋人已经卷铺盖走人了,不知晓何年何月回来,现在的租界就是名副其实的空壳子,警署、官兵、衙役一应俱无,他们当真要来的话,我们这些读书人,空手抡拳头去打吗?”
那最得势、最傲气的人,还久久不开口。台下的商贾巨富们叽叽喳喳许久不消停,终于有人记起他来,才唤他一声:“伦潇少爷,您高低说句话吧!您的洋枪队究竟有谱没谱啊?”
首席上这位披着羊皮袄、裹着一身棉被褥的,主持着这次席间会议的人,便是周伦潇。他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我叮嘱厨房多宰了一头牛,稍后还有牛肉端上来,大家先慢着点吃。我们席间再说问题。”
周老太爷一直考虑不好将这家业交给谁,而旁人似乎总觉得周伦潇的希望大些,租界的银行,乡梓的钱庄,都要由他一人打理,这样大的压力让他变得不那么和蔼,性情暴戾,容易发火。周伦湘在哥哥面前总是一副柔弱羔羊的样子,不敢违逆。周伦潇也从不觉得他这个弟弟能做什么大事的人,只适合在乡下管理牛马猪羊。当白莲军攻占乡梓的消息传来,他还是有些揪心——毕竟那是自己唯一一个亲弟弟,如有三长两短,他终究还是要掉些眼泪的。
周伦潇倒是培植了一支私人武装力量,为的是将来做生意、跑马帮时能不惧山匪路霸,也不用给租界的黑恶势力点头哈腰。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谁能保护家中的产业,自然谁就有资格继承。周伦湘何尝不想有一支自己的队伍呢?奈何他打小就不喜欢舞枪弄棒,这点比他哥哥差远了。
周伦湘一身褴褛出现在殿堂前,就像当年蒋花宾一身褴褛进入租界时一样。
面对哥哥的诘问,周伦湘目光躲闪,不知如何作答。“牛羊骡马,房契地契,你一样都没带回来,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呢!”周伦潇伸手欲打。
周伦湘抱头躲闪道:“我都这样儿了,不回来,我去哪儿啊,哥!”
周伦潇又看看一旁的花宾,礼貌地压了压帽檐,问道:“您是?”
花宾迟疑片刻,迅速答道:“啊,我是去乡梓赶猪的猪倌儿,被人抢了猪,看见少爷带着一群家丁从暴民中杀出来,他领我来这里吃顿饭,讨口水喝我就走。”
周伦潇招呼人来:“给他拿两个馒头,打发他去。”
周伦湘目带惊愕看着花宾,花宾报以微笑。
周伦潇组织着富人在外头大厅里商讨对策,周伦湘则带着花宾进入内厅下人们的厨房里,给花宾取了一筐冬桃,一只烧鸡。眼见花宾狼吞虎咽的模样,周伦湘倒有些舒心了。
“您是要同他争家产的,您是体面人,那样儿的经历我怎么能讲出来呢?”花宾接过周伦湘塞过来的几块银钱,为自己刚刚的行为做了解释。
周伦湘大为感动,却挤不出华丽的词藻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了,但是,花宾,你是个好人,是个善人。对不起,我现在只拿的出这么多了,钱都在我哥哥那里。哎,你吃慢点,再噎着了。”
花宾吃饭的模样很难让人觉得与他文雅的相貌相符。周伦湘都不得不问一句:“怎么,你们动物园不给饭吃?”
花宾一面咀嚼吞咽一面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隙来回答:“不是不给。我办那马戏团吧,说没收入也是假话,但是一群大牲口,每天光食料就是天文数字。我是与肉香无缘了,喝点清粥也就当果腹了。”
周伦湘摇摇头:“这哪是人该过的日子。以后常来。我这里别的没有,白米干饭管够。”
风卷残云吃完了一只鸡,花宾捏捏鼻子,摸摸头,“你成亲了吗?我就是问问。”
“纳了一妾,妻还没有。”
“噢……你记得林青白吗?”
“林青白……印象里我家佃户里是有个姓林的人家,长工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他还有几个姊妹好像。他死了有好几年了吧?”周伦湘挠挠头。
花宾低下头,嗫嚅道:“你长得有些像他。”言罢,转身欲走。周伦湘叫住他,目光停滞在他胸前已经破损了多个窟窿的红围巾上,片刻,将一只漂亮的乌黑的领结递到花宾手中。
厅外,周伦潇检阅着他的队伍,三十多个黑衣黑帽的家丁,痛斥他们训练不精,不会打枪不会骑马,这副鬼样子拿什么抵御外侮;厅内,隔着墙壁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周伦湘已暗自把一个周详的计划潜藏于胸,他开始窃喜,这家产最终还是与他有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