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爱上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这没有什么错误。他们的感情值得我们尊重。我们深刻意义上的感情在这个时代里就被我们定义为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感情,顺应它就是正常的,不顺应就是不正常的。感情的事没有对错,永远正确。”——不知名哲人
焦头烂额的花宾在房内踱步了有些时候,他决定放下面子去求一求园中的女孩儿们,去求一求教士的女儿,这些妙龄佳人如果还念他这一年半载的温文尔雅的话,还念心里对他的那几分爱慕之意的话,大概会出手相助吧。
花宾的唯一一件西服已经在地下斗狗场中被撕烂,他只能搞来一件黑色的连身衣,穿得紧实、修身,尽可能把自己瘦削的身材展现到极致。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胳膊和小腿上还有大块淤青,穿成这样难免招致风寒,但他没有别的方法了。
菘蓝一面替他束腰,一面小声询问道:“求她们恐怕于事无补。她们又不是哪户的贵妇人,谁家的千金小姐。也许我们可以花点钱,通通路子?当官不打送礼人嘛。”
蒋花宾苦笑连连:“你看我表面上挣得多,背后那么多牲口,食料开销,哪有闲钱剩下?上个月英琪发烧,为给它煮一大锅糯米红糖粥,积蓄倾洒一空,这个月连寄给小林子的钱都无有着落,我恨不能卖身子搞点钱回来。去求求她们,总还能在人证上找找门道。”走到门口,他突然回头问道:“哎,菘蓝,你说我要不要把锁骨露出来?”菘蓝苦笑:“我看没那个必要了。”
蒋花宾来到正收拾行囊的女孩们面前,裹着一身被汗水浸湿的连身衣六神无主卑躬屈膝地寻求帮助。
经过与园中的女孩儿们的一夜长谈,花宾铩羽而归。原因简单明了——即便花宾的身材算得上肩宽腰窄,可与路德维希那金发碧眼的面孔比起来,没人愿意怜惜他蒋花宾。人们对美好的事物往往有超乎寻常的同情心,有时这会超越道德的规范,无论是非对错,只要英俊潇洒唇红齿白,就可抵消罪孽如渊。
当他刚刚迈步出门,静候多时的警署就对他亮出了一纸政府公文——这些白人绅士谨遵其教养准则,不会在不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闯入女士的闺房,因此他们耐心等待,直到花宾离开那温柔富贵乡。
“万牲园下马戏团团长蒋花宾先生,有人检举您对万牲园副园长兼代理园长路德维希.戈培尔先生做出了有违法律的猥亵侵犯举动,经调查后我们确认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请您配合我们工作,同我们走一趟。您有保持沉默的权力,但您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两名身着乌黑警服的英国警署对花宾敬了个标准漂亮的军礼,接着出示了传唤令。
花宾是不能也没有胆量拒捕的,更不用说袭警了。倘若动物在身边他可能还会有人仗狗势的想法,可他没有带一只大型哺乳动物陪同前来。花宾在逃跑方面显然没有什么造诣,他裹着一件长衫畏畏缩缩,仿佛等着人来捉他似的。那条红围巾被他落下,像条烂草绳一样零落在地。
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古典建筑,墙壁上凸起的白色大理石制成的十字架在苍穹之下向众神宣示着此地主人对上帝的谦卑与忠诚,如中世纪城堡一般耸立的塔尖同利剑,象征着法理的公正与美德。整座建筑呈现出昏暗的青绿色,混同冷色调的墙砖,令人感到压抑和胆寒。平坦而不那么陡峭的巨大台阶是用石砖精雕细琢而成,刻画着天平的图案。一扇威严的大门,用飘散着清香的榆木打造,用石头装点门栏;每一个进入这座建筑物的人都会在这图案上践踏过去,说不清是设计者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历经不知多少时日、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民脂民膏的建筑物,又一次开始了它的耀武扬威。
在宗教法院前——是的,这座建筑物同时充斥着宗教与世俗权力,一层是众修女与传教士诵经礼佛的朝堂,往里走是班房牢狱,二层是明镜高悬的断案公堂。
进入富丽堂皇的厅堂,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厅中祷告,浑然不觉又一个触犯了法律的可怜人被带到这里来受苦。花宾听见修女们在低声吟唱上帝的颂歌,不由得想起了家乡神父每周例行公事的集体祷告。
路德维希的上告非常奏效,台上那名气宇轩昂的法官大人大概已经把银元捏在手中捂热了。
法官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面目慈祥,但身材佝偻。他穿着一件极厚实的羊羔皮衣,一张红润的脸就躲在羊毛衣领里。他的身材并不十分臃肿,可见他是个自律的人,积蓄的钱财应该没有用在挥霍享受或违法乱纪上。不管怎样,他都是一个尽心职守的法官,尽管他两耳失聪,听取证词时都要依靠随从把证词写成笔记形式供他审阅,这无疑比用耳朵听辛苦多了。这些都不重要,老法官世代都把持着港口的司法事务,轻车熟路,炉火纯青,实在没有比他更适宜的人选了。
没有费多大力气,他们就定了花宾的罪。花宾一进了了大厅,所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为自己辩驳的勇气,就一并烟消云散了。他只希求这里的法律能比家乡的文明一些,他有幸目睹过家乡县衙的几次断案,被定罪的人通常要被按倒在地用衙棍狠狠揍一顿,他只希望这些白人不要有这些野蛮的刑罚,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那些毫无良心的陪审员和不辩黑白的观众,凡是年轻女性,一律为路德维希的容颜所倾倒,纷纷相信了他的一面之词。而她们的丈夫则妇唱夫随,百依百从。
最后,法庭采取了一种相当迷信的方法来判断花宾有无罪孽在身——既然花宾声称河马袭击路德维希的事纯属偶然,与他毫无干系,那么就由河马来决定。法警将河马运来,用尖刺轻轻敲打河马的臀部让它恼怒,河马大声咆哮着在牢笼内转圈,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张大着嘴一副凶神恶煞,却唯独没有对花宾做出凶恶模样,不仅是无视,而是温顺贴服。
花宾简直哭笑不得。这只河马从前就对他恭顺,昨日又因为它护驾不力成了众矢之的,被英琪一顿好打,一顿象鼻鞭打在他的耳朵根,打得它晕头转向站立不稳。现在花宾就是拿猎枪顶着它的脑袋,它都不可能对花宾表现出一点怒气。
花宾束手无策,他紧张地汗流浃背,四处观望,希望能在周遭人群里找到故知旧交。在高声呐喊着要花宾认罪伏法的陪审团中,有一人始终静默不语,身着白色长袍,低沉着头,双手捂脸。花宾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厉声高喊着:“洋先生!洋先生!发发慈悲吧先生!”是的,那是从前花宾的贵人,刚直不阿的牧师。他有足够的声望可以救下这个男孩,至少能让他的判决更轻些,但他却对花宾投去厌恶的一瞥。他可以容忍花宾的咆哮公堂甚至目无尊长,但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boy lover玷污教会的名声。他当然赞许花宾在动物学上极佳的天赋和不畏强权的勇气,但这绝非是成为一个同性者的借口。他为自己曾包庇这样一个变态而感到羞耻。他匆匆离开了法庭。
万念俱灰的花宾瘫倒在座位上。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判决——大概法官大人也没有讲,就被带走了。因为过程实在太顺利,比预期的早了两小时。根据英伦在其殖民地的律法,花宾寻衅滋事、侵犯侮辱路德维希.戈培尔先生的罪名成立,花宾本人供认不讳——虽然花宾对此只是不敢分辨——着当地警署暂时看押,法庭确认其刑期后加以告知。
“同时,”法官清了清嗓子,“鉴于已逝世的前万牲园园长兰当斯教士,事先并不知晓蒋花宾作为一个基督徒有违背教义的行径,因此他的遗嘱中将万牲园所有权赠予蒋花宾的请求,本庭予以驳回。万牲园所有权归属何人,将另案处理。”
因为恐惧和悲伤,花宾走得一步一跌,不耐烦的警察们随手给了他两个嘴巴,这娇生惯养的男孩便开始梨花带雨,只是不敢哭出声来。
花宾尽力忍耐着,一分一分,入骨三分。他是个懦弱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睚眦必报并且极富耐心的人。在其十周岁时便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被穷人的孩子殴打时他百般求饶,丢尽脸面,事后便立即派家丁上门算账,干净利索。此时的他亦在忍耐,两个巴掌让他泪流满面,却不能熄灭他内心的怒气。待他在监牢中窥探四下无人后,那缠绕在腰间、隐匿在西服中、紧紧裹着花宾温热瘦弱身躯的年轻的小蛇从主人凸起的锁骨之间蜿蜒而出,吞吐着蛇信子倾诉衷肠,就像腐败苹果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酒香一样。世俗的眼光评判其为夺人性命的鬼孽毒物,诚然,蛇类有着在一念之间就取人性命的能耐,他们也确实是许多桩人命债的罪魁祸首。但在花宾看来,虽然使用毒牙是邪恶的事,倘若没有这闪烁的毒牙,蛇就没办法保护自己的美丽。
“去,去,走吧,我不知道要在这儿待多久,你留下来会饿死的,”花宾捂着侧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由于蛇类生理上对听觉的缺陷,无法听见主人的声音,花宾便把它抱在怀中,让他攀附在自己的咽喉上感知其振动从而交流。
小蛇在花宾的锁骨间和咽喉四周来回摩擦,不愿离去。花宾伸手把它推了出去,它又折返回来,要往花宾衣袖里钻。“我知道你想留下来保护我,但是我们俩都被困在这里,形同等死。”花宾轻轻握住蛇身,把它扭成盘状,花宾小心翼翼地盘摸着,生怕把小蛇伤筋动骨,接着把它从这土胚房的缝隙推了出去,随后用手掌挡住隙口——花宾身上的一切相比同龄人来说都很瘦小,只有手掌异常宽大,手指异常细长,骨节分明。
这条鬼魅的爬虫离开班房轻而易举,对直径与鼠相仿的毒蛇而言,这里的监舍牢笼形同虚设。但它久久徘徊在外,不愿离去,它用小脑袋奋力撞着花宾的掌心,当然,它舍不得张口去咬;屋内的花宾能感到有一股冰凉仍在自己的掌心萦绕,他就晓得小蛇仍不愿走。就像当初弥留之际的林氏用滚烫的额头去感受蛇身体的清凉一样,小蛇没办法隐藏自己的行迹,即便花宾看不见它,也能从温度上感知它的存在。它在外头停顿良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虽然让这样一条剧毒蛇缠绕在毫无衣物阻隔的皮肉上也许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但花宾特别喜爱被顶级掠食者拥抱的感觉,毒蛇也很是享受缠绕在主人腰间的安稳。尽管从动物学的角度来说,毒蛇不会有这样复杂的思想感情,它们只会喜欢这份温暖罢了。当初小蛇为花宾捉住了前来偷苹果的菘蓝,现在又成了花宾对外界通风报信的传声筒。
小蛇以极快的速度游动着,蜿蜒行过大街小巷。但港口实在太大了,爬行动物又没有什么出色的方向感,以至于它在这弯弯绕绕的街巷中转了两天的时间,期间暴露行踪被巡逻的警察抓住,把它送回了万牲园,这才阴差阳错达成了目的。
这时的万牲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教士离世,花宾被捕,万牲园的领导班子一下子三者去其二,路德维希的计划大获成功。为了庆祝这一胜利,他搂着舞女前往酒吧买醉,那些牛驴猪犬,就那样被撂在冰冷的牢笼中不管不顾,也无人给他们添水添食物,更不用说清理兽舍、洗浴梳理。蛇池的污水被花宾放掉后还未来得及换上清水,动物的食槽中全都空空如也。
不能指望路德维希对这些动物能有多上心。花宾收留的那些野狗、野猪、山羊、骆驼,根本不受王公贵族们喜欢,他巴不得立即变卖,养着这些土牲口根本就是浪费资源。花宾前脚入狱,他后脚就烤了一只香喷喷的乳猪,又宰掉了一头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公驼,驼肝、驼肚、驼心煮了一大碗,留给他的新婚娘子享用;刚刚休息了一段时间的骆驼,被他用皮鞭抽打着又去运输货物,许多驼身的伤疤刚刚结痂,又被他打得皮开肉绽。除此之外,他倒是颇有家庭担当——他打算把野狗、野猪都卖掉,把园区租出去,所得的钱财给他的娘子打两件首饰,再买几条健硕的猎犬回来,挑几匹好马,供他们夫妻俩打猎使;那头大象,看在它还能吸引几个客人的份上,如果它不再对花宾忠诚,也可以考虑不卖掉它。
英琪的皮肤厚实,路德维希的毒打不会危及它的生命,浑身的伤口都已结痂。它不肯继续屈从,躲在昏暗的兽舍中,鼻尖拎着花宾落下的那条红围巾,嗅着围巾上残存的体味,它回忆着被花宾拥抱、抚摩的温馨,又思考着被象钩捅刺的苦痛,一时进退两难。
大象现在没心思去同路德维希纠缠。它带着犀牛、河马、水牛和骆驼,撞破了大门,穿过熙攘的街道,前去营救它的主子去了;路德维希也未出面阻拦。也许只有这头象走了,他才能随心所欲支配园中的牛羊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