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只要一死就会变为一个好人，我爷爷也不例外。
在他死之前，我一直叫他“死老头”，等他真的变成了一个死老头，我又觉得他其实还是个不错的老头，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想让他活过来——因为他死了，我吃饭可能会成为问题。
那天是九月一号，我刚刚升入初中二年级，早上十点钟，在学校的厕所里，我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得到消息之前，我正在被两个大哥勒索，他们把正在尿尿的我拽到厕所的角落，不许我提裤子，让我交出身上所有的钱。
这两位大哥我是听说过的，一脸麻子的小个子是“浩哥”，那天刚刚升到我们初中，我应该是他的第一单买卖。浩哥在小学时就是大哥了，能做大哥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在初中做大哥的哥哥——也就是我们学校上一届的老大哥，这位老大哥一毕业就到学校旁边的网吧去看场子了，刚刚升到我们学校的浩哥理所应当成了老大哥的继承人，继续统领我们学校的江湖，也就继承了老大哥的小弟——跟着一起勒索我的大个子。
这样血统纯正的大哥，我自然是不敢惹的。
在裤子快要掉到脚踝处时，我从内 裤前面的兜里掏出了我的午饭钱——一张五块，三张一块，一共八块。
浩哥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正要拿我手里的钱，学校广播大喇叭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初二三班的李夏天，你爷爷跳楼了，快去看看吧。”
紧接一阵杂乱的声响，广播站学姐的声音被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掩盖：“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会说话……那个……李夏天同学，请你尽快到教务处办公室来一趟，有重要消息通知你……”
没错，我就是李夏天，但听到消息那一刻，我觉得广播里的李夏天跟我没有关系。直到浩哥要夺走我手里的钱，我不自觉地握着钱不肯松手，他急了，骂我：“我靠，你他妈怎么回事？跟你要个钱磨磨唧唧，你爷爷也死了？”
这个时候旁边跟我一起来上厕所的同学举了个手，怯生生发言：“那个……浩哥，他就是李夏天。”
经同学一提醒，我才确定自己就是李夏天，于是赶紧答话：“对，我是李夏天。”
浩哥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老大的架势，不耐烦地说：“那赶紧把钱给我，去看你爷爷啊。”
于是我摊开手，他拿走了钱，给我让开了路。
我迈腿就往厕所外冲，也不知道是想尽快逃离这尴尬局面，还是想去确认我爷爷死没死，总之，我忘记了提裤子了，挣扎两步就摔在了厕所门口，把尿急冲进厕所的同学直接吓尿了。
浩哥和他的跟班看得哈哈哈大笑：“这傻逼真逗哈？”
跟着浩哥的笑声，整个厕所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在满厕所愉快的笑声中爬了起来，搂起裤子，继续跑，笑声很快被甩在了身后，然后我的耳朵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了。
之后我很长一段记忆都是模糊的，我记得我懵懵地见到了两个警察，在警察的带领下进了一间屋子，看见了一块白布，有人要掀开，警察阻止了。
后来我在警察局呆了很久，可能过了一夜，也可能是好几天。
再然后有好多人来看我，跟我打招呼，带着我去了好些地方，走了好多路，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人把我从模糊的幻境中揪了出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李夏天！说话！”女人一脸怒气，掰着我的脑袋，让我看她那张涂了厚厚的粉，粉又被汗冲成沟壑的脸。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来——原来这个跟了我一路，一直在说话的女人是我妈，去冬天见过的，这会儿换了夏天衣裳，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现在才认出来，所以路上她到底说了什么我也确实没听见，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话，但被她一吓，我清醒了过来，开始看周围。
我发现自己到了山上，在一块玉米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密密麻麻地包围着我和我妈，不远处还有一群忙碌的中年男人。那群男人都围在一个大坑周围，那坑应该就是我爷爷的墓了吧。
几个健壮的男人抬着几个木杠，架着我爷爷的棺材往大坑里送。
“慢点……慢点慢点……后面的人垫一下。”抬棺材的大哥脸憋得通红，指挥同伴往墓里送棺材。
后面抬棺的两个人把棺材架的高了一点，棺材一头顺利栽进了黑黢黢的墓道，几个人接着用力，整个棺材都滑进了墓坑里。
我妈发现我的注意力都到了墓坑里，叹口气：“算了，犟也没用，我真没办法，你先一个人住你爷那房，给你留五百块钱，省着点花。”
原来磨磨唧唧为了这事啊。这有什么为难的？她不会以为我爷爷死了我就会赖上她吧？死老头死了，我一个人住，还有钱花，挺好的，我干嘛拒绝？她怎么想的？
我刚计划答应我妈，墓坑旁边一个头发稀疏的瘦老头忽然凑了过来：“不放心孩子吧？要不先叫他去我那儿住两天，我帮你看着？”
这老头我认识，是县城新世纪广场旁边开书店的老金，他的书店都是一些发黄的旧书，整个书店都散发着一股烂纸味，没什么人去，我体育课跟着同学逃课没地方去，进去过几回，都没看见有人买书。其实老金也不一定姓金，只是他的书店叫金典书屋，学生们就叫他老金。
老金堆了一脸笑，跟我妈商量让我去他那儿住。我妈看都没看他，一脸厌恶地回话：“呦，没想到你死在那死老头后头了……”
明白了，我妈不喜欢老金。
“行，我就跟你了。”我答应了老金，当然不是真想跟这个怪老头回家，就是不想让我妈高兴，等我妈走了，我自然是要回我爷爷的窝棚的。
我妈：“李夏天！你不要犟。”
我：“就这样吧，要不我跟他走，要不跟你走。”
说完，我直接去墓坑旁边拿了把铁锹，要往墓坑了填土。
身后传来我妈气急败坏的声音：“行吧，跟你爸一样驴脑袋，争取学你爸早早死了。”
我假装没听见，学着旁边中年人的样子，把铁锹往土里插，发现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锹它根本插不进土里，老金走过来教我怎用腰力把钎插进土里。
我有模有样地跟着老金学铲土，余光看到我妈钻进玉米地走了。
我把锹丢给老头：“行了，你来吧。”然后坐到了墓后头大柳树底下，看着一群男人埋我爷爷。
男人们一边埋，一边笑呵呵地看我：“这小孩，真犟。”
“笑你妈呀？死的不是你爷爷，你知道不难过是吧？”我在心骂了这些人，但转念一想，人家确实没必要难过。
其实我也没必要难过，死的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我没人管，还自杀，就是实在嫌我烦了，一天也不想看见我了，连打我的兴趣都没了。
这样没人性的老头，死不足惜。
对了，还没给大家介绍这个死老头呢。
这个死掉的老头大名叫“李来福”，出生年月不详（可能户口本上有，我懒得查），死于2010年九月一日，生前是一名光荣的锅炉的工人，也是一个黑黢黢的驼背老头。
从我记事起他就佝偻着腰一锹一锹往炉子里铲煤，十几年来服务过潞山小学、潞山中学、潞山电业局、潞山大红袍公司等知名机关、企业；在没锅炉烧的日子里，他还在潞山小学、潞山周围多个建筑工地做饭。
总之，一直到死，老头都没离开过火炉。
尽管一直挨着火，老头做人很水，谁都不敢得罪，从管锅炉的领导到小区住户，从工头到一起打工的民工，谁都能训他，他都笑呵呵的，从来不跟人红脸。
但老头也是有火的，有了火就只能往我身上发。老头发火的方式很变态，除了常规的打骂以外，还像训猴子一样折磨我，不论冬夏，天不亮就把我轰起来，让我练一套动作难看的广播体操哄他开心，这套难看的体操跟学校教的还不一样，导致我上学做操老做错，让同学们嘲笑。
现在老头死了，我不用再做操了，不用挨打了，甚至老头还给我留了个住处，还带来了我妈的五百块钱，可以说老头的死给我带来了自由，老头不是死不足惜，是死的伟大。
关于老头的住处，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带着我住在锅炉房或者食堂，但他确实是有一个老窝的，就在县城北边潞河岸针织厂旁边的棚户区，是一间很小的平房，或者叫窝棚，是当年针织厂的工人宿舍，针织厂黄了以后，老头就占为己有了，近些年听说要拆，老头还指望拆了之后能分他个楼房住，结果，没等到，死了。
一辈子没住上楼房的老头最后跳楼死的，还挺好笑。
不管怎样，那窝棚是我的了。
但是，我最终没有住进窝棚，因为姓金的老头告诉我，死老头不是自杀的，是被别人杀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