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中心有一方祭桌,上面摆着祭祀幡牌,还有奇形怪状的祭器,以及大大小小的铜铃。一位披头散发的祭师站在祭桌后方。他穿着一袭黑、白与灰色的葛袍,腰间系着一根小手指粗的鹿皮筋,脚上穿着一双马蹄铁鞋,左手拿着抚尘,右手拿着一柄木剑。
这个祭师名叫了结道人,隐居于章露川,据说对西北诸族祭礼仪式颇为精通。如今七子之教在亚夏大陆式微,易教被世人弃之如敝履,梵教虽为墨白所重视,却鲜少参与祭礼仪式。宋奇向墨白请示之后,在郑重的帮助下,将了结道人请来做祭师,替墨白主持这场大祭祀。
了结道人的身边不远处,站着二十八位披散头发的助祭隐士。助祭隐士们均披着灰衫,打扮得极其简约,看不出脸上表情如何,如同石雕一般,让人觉得有点可怖。
郑重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衫,如同一只黑鹰立在祭坛上,低垂的眼睛黯淡无神,木然地望着祭桌上的东西,与刚才的表情大不一样了。郑重野心勃勃,墨白心知肚明。然而,他离不开狄空与郑重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对权力都有强烈的欲望。
为了权力的欲望,我将自己捆在一匹奔马上,只有不停地狂奔了。墨白在心中默默地思索,等待祭祀仪式正式举行的那一刻。
人往往就是有这样的体会,越是期待某一个时刻,就越是觉得时间极其漫长,好像上天故意如此,以便凸显那时刻的重要。对于当下的墨白而言,一旦祭祀仪式拉开维幕,自己将开弓没有回头箭,再也不可能与泰平和解了。
墨白用眼角的余光瞄向泰平。墨国大良面色平静,眼睛望向仰天峰峰尖,显得那么从容不迫。泰平的衣着朴实无华,中规中矩,恰到好处,彰显出他平易近人的个性。泰平腰间悬挂着一柄古朴的剑,与他这个人气质极其相配,却更让人觉得他深不可测。
泰平的赤子之剑呢?他是否知道子琴已经被我捉住了?墨白心中暗忖。
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人,有的人会发狂发怒,有的人会疑神疑鬼,更有的人会自残自虐。在我的生命中,谁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呢?墨白想到这里,突然感觉到有点悲哀。身为养鸽小吏,他自然无法得女人青睐,而坐上王座之后,女人更多的是敬畏自己,鲜少能与自己真心相爱。如此看来,去世的巴清倒最得我心,可惜她却命薄如纸。
如果能够用任何东西,救下巴清一命,我会毫不犹豫地做。那么,如果泰平已然知晓子琴被我扣下,表现得还能如此从容淡定,那么他真是不可估量的人,自己就绝不可以放过他了。
正当墨白胡思乱想的时候,祭坛下方牛角号声响起,如同一位巨人喃喃自语似的。牛角号声稍歇,鼓、瑟、琴与笙的声音渐起,在仰天峰上回荡开来,好像天乐降临人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刚才尚一碧如洗的穹空,突然聚来了流云朵朵,飘在仰天峰的峰尖上,飘在祭坛的四周,为祭祀仪式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毫无疑问,祭祀仪式的音乐虽极庄重,却不免有点单调乏味,令墨白的胸口发紧。逐鹿王都的乐师虽不及昭阳、京师,但是也汇聚了不少乐中好手,每当王宫消遣之时,演奏之乐会让墨白觉得很是舒服。此时,听着这些祭祀的乐曲在耳边鼓噪,墨白竟然有点气恼,好想拿剑冲下台去,对着乐人们削瓜切菜一番。
好在片刻之后,乐声渐渐平息了,祭台四周安静下来。流云消散开了,逃遁去了远处,仿佛开通了一条金光大道,使阳光能够覆盖整个祭台。了结道人将手中的一柄木剑举起,指向仰天峰的峰尖,口中念念有词,身上的葛袍飞扬起来,使其宛如征战四方的统帅。
二十八位助祭走到了结道人身后。他们有的拿着铜铃,有的拿着小鼓,有的手执小幡,还有的拿着铜钹,配合着了结道人做法。墨白与身边众人默默地望着,知道了结道人正在请神灵之气入体,以便代替莫氏先祖之灵,向莫氏族人后裔宣讲一番。
多么可笑啊!墨白在心底不免暗自发笑。自己与莫氏无亲无故,偏偏要聆听莫氏先祖的教诲,我的亲生父母若是知道,一定会骂我是一个不孝子孙。莫氏先祖如果知道我是冒名顶替者,根本不是莫柏公子,一定也会掀翻那张祭桌了吧!
恰在此时,了结道人浑身颤抖,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葛袍飞扬得如同狂蝶,使观者莫不惊骇。郑重冲到了结道人身边,用手扶住了他的肩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令人惊奇的是,仰天峰上空阴沉起来,太阳被一朵不知何时出现的乌云遮住,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祭台。
了结道人转过身,靠着郑重的身体,嘴里仍在嘟囔。郑重将耳朵凑向了结道人的嘴边,听他缓缓地说着什么。宋奇也跑到了结道人身边,一边听郑重的解释,一边听得频频点头,眼睛则瞄向了泰平。
墨白的心跳极快,好像揣了一面小鼓,“咚咚”地敲个不停。他向祭台四周看了看,发现甲士们面目狰狞,莫不将手按在剑柄上。身边的众位大臣窃窃私语,好像对眼前局面有些不解,无不表现得有些愕然。相较而言,泰平倒是一脸轻松,无喜无悲地看着了结道人,还有那指向自己的木剑。
“郑重箴言师,了结道人说了些什么?”木燃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郑重站起身子,在一众助祭的簇拥下,站在祭桌的后方。
“了结道人运用法力,与莫氏先祖有了交流,知道墨国虽将称霸天下,却不得不过眼前的一关。”
“什么关?”木燃继续问道。
“权臣当道,欲盖明主。”
“谁是权臣?又要如何欺凌明主呢?”
“这个欺凌明主者,就是手握重兵的大良泰平。泰平自诩功臣,把持墨国王师精锐,宣扬承命于天,前有捏造降服白虎瑞兽,后又散播仙鹿奔湖,无非是要标榜自己,取代明主墨白自立为王。”
“王氏先祖莫非有先见之明?”
“岂止神明暗示,箴言堂亦有发现,得悉泰平想要废贤自主,于是才派我来到逐鹿,向墨白大王提醒。天下纷乱,诸国混战,权欲横流,必当大治。如此世风不堪之时,泰平不思忠君报国,贪图一己私利,竟有心取代墨白大王,当真是无良无德无耻之人。”
“了结道人与郑重说得没错。昨夜,宋奇夜观天象,发现墨国已有妖人惑众,导致龙诞星昏暗无光。我通过一番卜算得知,这妖人来自于泰克星,乃是恶龙转世,其名正是掌管墨国王师的泰平。大王啊,莫氏先祖已经显灵,借了结道人之口说出秘密,墨国必须除掉泰平,才可重新政通人和,争霸于亚夏大陆。”
“什么?莫氏先祖莫非真的要我杀掉泰平大良?”墨白一边说着,一边向泰平望去。
这时,墨国大多数朝臣莫不聚在墨白的身后,石远山等人虽未陪在墨白的身边,也没有靠近泰平,躲到了祭坛的一角。隐藏在林中的甲士们冲了出来,将祭台团团包围,吓得那些乐师四散奔逃。泰平身后众剑士莫不怒目而视,紧盯着正缓缓向他们靠近的武士。
“大王,这是上苍的指引与启示,千万不要再犹豫了。墨国可以损失一万个泰平,却不能没有大王执掌啊!”木燃激动地说道。
“泰平大良是墨国的功臣,墨白怎么忍心伤害他呢?”墨白朗声说道,眼睛则紧盯着泰平。
泰平依旧极其平静,缓缓地扫视祭台上的众人。
“大王,泰平从未想过,我们真的会势同水火。如果以泰平一己之身,能够换回墨国万世基业,使天下百姓免受刀兵之苦,这条命不要又当如何呢?”
“泰平,我是绝不想让你死的,可是天意有时候不可违啊!”墨白表现得有些无奈,眼睛不由自主盯着自己的脚。
“泰大良,墨白大王宅心仁厚,不想让你受戮于国人面前,你还是在祭台上自行了断吧!”木燃恶狠狠地说着,眼中喷出怒火。
“没错!即使不为墨国未来,只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泰平大良也该慷慨赴死,免得连累了别人。”狄空阴森森地说道。听了狄空的话,墨白不由得心中一惊,再次抬头望向泰平的时候,发现泰平脸色已变。
“为了权力不择手段,难道你们就不怕天谴吗?”泰平怒目而视,头已经昂起来了,好像一头不肯屈服的猛虎。
“勇士们,还等什么?谁杀了泰平,赏千枚金币。”
墨白话音刚落,空中再度传来雷声。泰平抽出腰间的剑,一道利闪划过了天空,令墨白不由得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