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被捡
1
从善坊,太常寺官舍。书房。
常吉在诗句末尾点了个问号,遂搁笔。双臂交叠置于脑后,靠上椅背,身子放松下来。
他瞧瞧一旁的小月,那姑娘正盯着案上的字句,满眼憧憬。
“你读来我听!”常吉将黄麻纸双手托起,奉上。
小月惶恐不已,小心接过。她将那五律反复诵读,尤对落笔收梢前的两行情有独钟。
“自是桃李树,何患不成蹊?阿郎,此句是说给谁听呢?”
“哦,我二哥。当年他仕途不利,跑来与我对饮解忧。举杯前,我送了他一句‘空留三尺剑,不用一丸泥’,令二哥愁上加愁。后来一坛郎官清下肚,阴霾一扫而空,便有了你眼前这首诗。”
“哦,阿郎今日又忆此诗,可是因为操持仪典繁琐辛苦?牲器祭品什么的又多又重?所以心生悲戚?”
“……”常吉沉默。小月姑娘越发聪慧机敏,善解人意。越发令他感叹,世间女子何以不能成就大事?他无言。
小月见常吉一脸倦容,便催促他早些就寝。“阿郎,奴婢已将药包放置于床头了。倘若夜里不适,就唤小月过去。”
“好。”
“不过……”姑娘迟疑片刻道,“小月有一事相求。今晚可否让小月在这书房里多呆一个时辰?常奉礼手书的这首诗,小月想多临摹几遍。”
“好。但不可过子时。明日散值后,你我一道去取水绿和杏黄,可好?”
“遵命!明日过后,小月可就女儿家打扮啦!”
“嗯,拭目以待。”
临走,常吉把母亲常赵氏亲手缝制的披风给小月披上,并替她带上门。
月明星稀。常奉礼将这清夜下的走廊踏出了几分轻快之感。
青石地砖载着常吉与身后书房渐行渐远。
书房油灯之下,小月姑娘身披她主人亲赠的棉褛,勤耕不辍。少年样的发髻映在窗上,随运笔不时轻颤。
姑娘不知疲倦。不觉间子时将至。
2
常吉一夜无梦,卯时方醒。
他睁眼躺着,静待片刻,却未见小月端来汤水伺候洗漱。
往日,早在半个时辰前,除了院中仆役洒扫的动静外,更是早早响起小月前来试探着唤醒主人的敲门声。
但今日有异。
常吉半支起身子,往那门缝处张望。想着那姑娘一推门,便立即告诉她痛疾并未发作,上天好生之德。让姑娘安心。
可是破门而入之人并非小月,却是一张惊慌无比的脸。
那人握着扫把,浑身颤抖且语无伦次。“阿,阿郎,书房……”
常吉惊坐而起。想着前夜小月独守书房,而今晨偏就无端“失职”,顿时一身冷汗。
“书房怎么了?”
“阿郎,唉,前去看了就……”仆役喉咙里哽咽之声抑制不住。“小的刚刚扫到院里玉兰树旁,顺势看了眼,看到石柱上几只红手印。走近了细瞧,竟是干了的血迹来着。小的就大胆推开门,谁知竟……”
待二人冲到书房门前,常吉却像一时间被禁锢住手脚,动弹不得。
见主人迟疑,洒扫仆役红着两眼,拿扫帚柄顶开门。而双脚却留在门外。
刹那间,一股死气由屋内扑杀而出。
那不是昨晚离开时的气息。
常吉与仆役探身进去,只见案前的“少年”侧趴在一堆黄麻纸上,身上披着常奉礼母亲手缝的披风。
双腿瑟缩,常吉行至小月姑娘身旁。他看见了脖颈上的致命伤口,以及姑娘反复临摹的“桃李”上那一滩口吐的血水。
“天啊,小月何罪之有啊?!何故遭致杀身之祸!”常吉呼号一声,瘫坐在地。
仆役赶忙托住常吉后背,轻轻拍打,替他顺气。
而后三四个杂役纷纷而至。见此惨状,皆惊恐呆立。
其中年纪最长者摇头叹道:“这禄阳城里,好些年没听说什么盗匪猖獗了。我记得衙门口最热闹的时候,还是十年前。可也就是些针头线脑的小案子。当今圣上脚下的禄阳城,向来和顺安宁,怎么会有杀人越货之徒呢?”
“何叔,你这会儿说这话……”几个年轻仆役直瞧着他发愣。
“是啊,此时还说这话有何用?阿,阿郎,去,去衙门,去报案吧!”今晨负责洒扫并发现血案的仆役提醒道。
“报案?对,报案。我去,这就去!”常吉挣扎着立起身,由下人搀扶,行至门外。
见主人颤颤巍巍,仆役不忍,请示道:“阿郎,京兆尹府,小的知道怎么走,不然就让小的去……”
“不,我要去的,我答应了小月。”
“这……”众仆役不解。
常吉顾不得解众人疑惑,不停念着“水绿杏黄”朝着禄阳城中繁闹的街市蹒跚而去……
3
“醒啦醒啦,他醒啦!”少女声甜美娇俏,欣喜中几分释然。
“小声些,莫要惊扰了人家。”又是女声,较之前者更显静定沉稳。
常吉眼皮半睁。混沌一片中,一团令他心惊胆怯的艳色翩然而过。他急忙合了眼。
“先生,”少女唤那女人,“先生瞧,他又睡过去了。”
“嗯,想是累极了,就让他睡吧!”女人思忖片刻,“你去给这公子再打盆水来,额头出汗,替他擦擦。”
“是。”
木门吱嘎一声,少女端了铜盆进屋来。依照女“先生”嘱咐,她为常吉擦拭额上汗珠。见其发间夹杂着一根不显眼的草叶,便细心捻了去。
少女指尖轻盈掠过时,常吉感到一阵心酸,继而鼻头跟着发酸。他将双眼微张,由两条窄缝往这陌生里打量。
黄衫少女一只衣袖在他眉目前轻灵摆动。杏黄!不是,不,就是!他猛地擒住纤细手腕……
“你做什么?!”黄衫被吓得抽回手臂,怒喝道,“看你一副斯文长相,穿得也体面,竟然是个败类!”
“……”常吉在这姑娘一通劈头盖脸训斥声中彻底醒来。他嘴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
“说呀,你说呀!瞧你能说出天来!我这就去告诉先生,叫她赶你出去!”
“芸儿,别动不动气急败坏。我平时教你那些都忘了不成?”门外,女“先生”缓缓道来。
“先生,这家伙是个伪君子!”芸儿奔过去打开门,擎起衣袖,并朝上面努努嘴,“他,他居然……”
“他何曾自称为君子了?又何来伪君子一说?”
女“先生”朝着常吉的卧榻步步走近。携着一股熏香气息,一身艳色地闯进常吉视线里。
“啊!”常吉猛然扭头,避开向他铺天盖地而来的红布。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红。比禄阳城里所有达官贵人府上的名贵红牡丹糅杂在一起还要浓郁百倍。
他就只瞥见了短短一瞬,胸腔里仿佛两根银针来袭,痛苦酸楚立时绽开,令他身体战栗不已。
“先生看,此人还挺倔!”芸儿嘴巴噘起,眼珠一翻,望向别处。
“芸儿,你先出去吧!”
“这……”
“嗯?”
“是。先生且小心些。”芸儿端了铜盆出去。房门关闭,却将一颗戒备之心留在了屋内。
4
“公子是个读书人吧?”红衣女坐在案前,与常吉隔着约莫十尺。
“嗯。”常吉脑袋朝里。
“芸儿刚才那般生气,你不想解释一二吗?”
“……”常吉抬起右手,那手指上似乎还留存抓握少女手腕时的记忆。但他记不起为何那般造次,在看见了那眼令他莫名心痛的杏黄之后。
“好吧,不说便罢。不过,令我不解的是,你为何不探问这是何处?你是如何来到此地,公子竟也毫无探究之心?”红衣女不疾不徐。
“嗯。”
“是芸儿和林生发现你的。当时你倒在草丛里。那里距离贡院外的龙虎墙不远……芸儿前年也曾救回一名失意举子,急火攻心,失魂落魄,情态与你几分相似。故而推断你也是……芸儿这姑娘有时行动粗放些,心肠却并不坏。还望莫要怪罪于她。”
“不。”常吉闻言,内心依旧惶惑。
他想不起如女子所述途经龙虎墙究竟去做什么?和杏黄又有何联系?或者,和身着杏黄的姑娘有何瓜葛?胸中一团乱麻,言语又似乎一时之间滞涩不畅。
他面对的白墙就像一堵绝境。且更为不妙的是,背后是令他胆战心惊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