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北风急,翻滚的浓云带着骤雨仓皇过境,天明时,地面尚留有一汪汪雨水。天气又添了些许凉意。祝筠打开衣橱,不多的几件新衣里挑了件浅灰色的。裁缝铺的绣娘手艺很好,衣领、袖口处织做天蓝色的水波纹,是整件衣服的点睛之笔。
祝筠收拾好马车,由张冉牵到府门外,高照擦好剑,和周凌一起掐着烧饼出了门。
“将军您不是很早就起了。”祝筠见高照洒脱不羁地咽着饼,疑惑问道。
“不知道跟那些猴崽子们说些什么,起来看会书,亡羊补牢。”
“看来齐相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周凌悠悠道。
“十万大军我都带了,岂会没气量到跟那群学生计较,”高照又打量着祝筠道,“你穿这身衣裳还挺清俊,若再配上一把扇子,风采不输齐相。”
“我们长安本来就生的好看,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张冉搂着面颊微红的祝筠。
“就你嘴贫,赶你的马车去。”高照抹干嘴上的油,登上马车。
国子监的大门由京中卫兵轮守,师生凭腰牌进出。张冉递上帖子,栅门打开,马车悠闲驶过玄武大道,向南一拐,就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崇文殿。
“将军,里面好多人呢。”张冉停下马车,搬下车榻,不时眺望殿内的情形。
“我以为他们很不欢迎我,会把我堵在门口。”高照吸了一口秋风,神清气爽。
“或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是你来讲学。”周凌道。
崇文殿内坐在后排的学生听闻车马声转过头,交头接耳起来。瞬息之间,高照前来讲学的消息传遍殿内。两百只神色各异的眼睛齐刷刷盯着已至殿外的高照。
“我觉着你说的对。”
“不随你进去掺和了,我到院子里逛逛。”周凌驻足。
“你这独善其身的本事很秀。”高照轻蔑地看向周凌。
“我要跟周校尉一起。”祝筠活蹦乱跳地挪向周凌。
“你忘了今天做我的书童吗,”高照一把拽过祝筠,“我这辈子第一次讲学,错过了你不觉得可惜?”
祝筠把兴奋咽了回去,看着将军的脸色不敢辩驳,“可惜。”
张冉见殿里殿外势同水火,欲言又止,在高照抬脚进殿之际,还是没忍住,快言叮嘱道,“将军,如果你被学生们群起围攻,逃跑时千万别把长安落下。”
高照眼刀飞出,低喝,“滚!”
高照从容地登上讲坛,祝筠跟在身后,芒刺在背。讲坛右手边有一块木板,上书一“谦”字,祝筠琢磨此乃告诫学子学海无涯、当以谦逊之姿求学。
学子间议论不休,终于有人拍案而起,“师者,自当先正其身。高将军不顾同僚之情,恃强凌弱,废落德行,岂可为人师。”
“此话不妥。师德是为师者自省之道,不是你自作多情拿来约束我的法则,我做怎样的老师是我的自由。还有一点你要明白——是你求学,而非我求着你学。学与不学,你有选择的自由,若你实在见弃于我,向后转身,慢走不送。”高照提起两根手指,向门口比划到。
那书生是位有个性、有立场的,话已出口,再留也只是两相厌恶,遂袖手离去。
祝筠曾听张冉提过将军与国子监的小摩擦,却不曾想过将军讲学会是这样的场景,震惊之余就听将军气势不减地发话,“其他人,存着同样想法的,不必勉强,请一同离开。”
殿内一阵喧哗。这道“逐生令”下的祝筠提心吊胆,三三两两的学生起身离开,就像攥在手心里的糖果一颗颗被人从指缝里扣走。祝筠特别担心殿里的学生走光了,转头去看高照,高照依然气定神闲。
“各位同门,”一位高高瘦瘦的书生站起来,“巴州贡生王文度有话想请诸君驻足一听。高将军虽为权贵之臣,但也是威震鄂北的股肱之臣,将军所带领的鄂北军更是我朝西北边塞坚不可摧的堡垒。孔子曾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诸君何不听完将军讲学,择善而从,择不善而改?”
祝筠听闻王生是巴州的老乡,倍感亲切,特别是他肯为将军发声,对其颇有好感。王生这番言论就像一块定心石,稳住了那些犹疑不决的人,殿内很快恢复平静。“糖果”还有一大半,祝筠舒了口气。
“既然各位议论结束,那就轮到我说了,”高照抄起手,比夫子还有派头,“其实有个人比我更适合站在这个讲坛上。他是位不世出的奇才,听他一席话,胜过十年寒窗。他是令北燕谈之色变的再世孔明,是魏朝百姓心中耀眼的星辰。可惜,徽州一战,细作泄密,他身受重创。他就是被卢司谏当朝诋毁的军师,鬼面才子。”
“卢司谏确有言论不当之处,但这不是将军冲动伤人的理由。”前排的学子道。
“今天不谈当日对错,我只是惋惜,如果他来讲学,你们会有更多获益。”
“待军师伤愈,我等定当程门立雪。”王生道。
“他一定会痊愈的。”高照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祝筠忽然有点替将军难过。军师失踪的消息一直封锁在朝中,外人只当军师受了重伤,躲在某个别苑里将养。将军自己尚且寻不见军师、不知道军师能否活着回来,却还要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安慰别人。
高照将那块写着“谦”字的木板翻了过来,拔出剑,锃亮的锋芒惊悸一殿学生。高照挥剑,剑刃锋利如笔走龙蛇,唰唰几下在上面刻了一个“武”字,是遒劲有力的小篆,惊艳一众学子。
“武字,”高照重剑归鞘,“你们可知其意?”
“止戈为武,武为止戈。”有学子道。
“非也。先祖象形造字,‘止’为‘足’之意,上戈下足,是为持戈而行。”另一学子文邹邹道。
“的确,武为操戈之意。”高照挥展开衣袍,“《左传·宣公十二年》有记,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故持戈者,心中当存正道,知道手中剑为谁而持,矛为谁而挥,盾为谁守护,方不会沦为他人凶器。”
“可我等皆是读书人,挥不动刀枪。空谈武学,何用之有。”有书生问道。
“你有此问,只因你境界太低。当你站到更高处,你就会发现,你手中的武器,不是刀枪剑戟,而是千军万马。你不仅是操戈的武者,更是掌控战与不战的决策者。”
书生又问,“昔有张仪苏秦,执天下为棋,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战局。将军是要我们做张子、苏子那样的人吗?”
高照摆摆手,“我不在乎你们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
殿中一阵喧哗。
高照将镇殿辟邪的木剑取了下来,随手丢给一位白衣书生,“拿起它,接我一招。”
“我?”白衣书生犹疑,双手握住剑柄,摆出应战的架势。
高照二话不说,重剑出鞘,一招劈下,书生的手被震得发麻,手中的木剑,亦被拦腰斩断。
“他以木剑对铁剑,如何能接住将军一招。”学生们发问。
“你手中的剑现在如何?”高照问。
“断了啊。”白衣书生感觉这个问题很白痴。
“若是今日你我两相搏命,你输了,为你陪葬的是这柄木剑;可来日,你以千军万马为武器,你再输了,倒在你面前的,就是成千上万的同你我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讲的‘武’。”高照的剑鞘敲打在刻着“武”字的木板上,沉闷的声音叩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崇文殿内一阵沉默。
“那可以不打仗吗?”殿内响起祝筠青涩的声音,“九州大地,西起落渊,东至瀛洲,北有无尽草原,南有错落石塘。华夏人世代在此繁衍已有几千年。但真正的九州一统,不过是三皇五帝的传说和始皇横扫六合后的昙花一现。再往后的岁月里,即便九州不曾一统,也有很多时候是各方势力相互制衡、相安无事的,何苦于要将一国吞并。”
“人皆有贪念,非一朝一夕可消弭。”高照拿来回答祝筠的,是军师曾回答他的话语。
那是与相山的草庐里,高照跟随栾景和,第一次见到莫识大师的得意弟子——彼时还未戴上面具的阿渊。
“景和说你有大智慧。那么给你一方沃土,你想开拓怎样的盛世。”
“大同。”陆大才子只答了两个字。
高照那会儿还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领会不到陆大才子的深意。
陆大才子轻蔑地撇了一眼桀骜不驯的高照,谆谆教导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高照不能全然理解陆大才子的意思,但也不想跌了自己的面子,遂问,“你能做得到吗?”
“不能。”
陆大才子答得坦然,高照没有获得丝毫问倒对方的喜悦。
“人皆有贪念,非一朝一夕可消弭,”陆大才子解释,“但吾愿尽毕生之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