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痛疾频发
1
在距离贡院外龙虎墙仅三里远的居所中，自小体弱的常吉越发添了病痛。
恶疾隔三日于夜晚发作。
病发时，由后背窜至肩头钻心剧痛。呼吸急促，面色惨白，半个时辰内呈衰微之相。
有一回刚巧青衣女仆小月进来送茶，被惨状吓得失声惊叫，险些砸了托盘。
小月请了医官来。老医官只道此疾罕见，虽不至于立时致命，病人却会因痛疾频发而内里耗损，只怕……
“只怕什么？医官老伯快说啊！”小月顾不得规矩，抢先发问，“我家阿郎会怎样？”
“丫头啊，莫急。你以后只管按时给你家常奉礼熬药，劝你家奉礼少忧心少思虑，如此或许能……”老医官欲言又止。
“真的急死我了，或许能如何啊？”小月恨不得捉了医官肩膀摇两下，摇出那后面几个字。
“好啦，丫头，你就静气些，免得惹你家阿郎心绪烦乱。你且去抓了药来，先服着，方子以后再做变更。”说罢，便提了医箱匆匆而去。
常奉礼起身目送老者渐渐隐入夜色。他负手而立，在如同月夜一般晦涩的老者背影里眼望空茫。
“呵呵，如此或许能……或许能怎样呢？”常吉喃喃自语。
门未关紧，小风漏进来，拂动衣衫，使人尤显单薄。
“阿郎说什么？奴婢愚钝。”小月守立一旁，唯恐常吉不测。
“歇息去吧，无妨。”
“不，小月不困，多陪阿郎一会儿。”
常吉观小月愁容，心生不忍，不忍她过分纠结于此。他上下打量道：“小月啊，我从未见你穿姑娘家衣衫，这是为何啊？”
“不喜。”
“就只是不喜？”
“……”小月不禁抬手触了头顶发髻，思忖片刻道，“阿郎有所不知，当年奴婢被哥嫂带去人市时，便是男儿装扮。嫂嫂说行走在外，着女衫易遭遇歹人。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拿小月当作女子了。”
“嗯，小月身型确是比寻常女子来得魁伟些。不细瞧，还真当是男儿呢！”
“阿郎，奴婢虽身为下贱，却心存志向。阿郎平日教给奴婢的诗文，小月日日背诵，不敢怠慢。”
“甚好。我这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小月尽可以拿来抄颂诗文，习字临帖。不必拘礼。”
“阿……阿郎，”小月鼻头泛红，抹了把眼泪，“阿郎是小月再生父母。”
见这姑娘念及父母又伤怀起来，常吉话锋一转道：“诶？没记错的话，小月芳龄十五，才刚及笄之年……”
“是啊……阿郎竟然记得。”
“记得。十五岁，正值芳华。呵呵，还有长长的年月。”
“嘿嘿，阿郎也不老，也有长长的年月！”
“是，年月长长。”常吉轻轻点弄案台上摆的菖蒲。这生灵像是听懂了主人愿望似的，点头频频。
2
数日后，常奉礼即将当值季秋大享。
趁着九月初一重大仪典到来前，常吉告假回了趟老家，探望母亲。
常赵氏又苍老了些。
常吉推门而入时，她正在堂屋缝补儿子幼时戴过的虎头帽。
“呵呵，不曾想阿娘竟还留着它。”
“如何舍得丢弃？记得当年街头巷尾满是虎头娃娃。可他们都不及我家吉儿戴着好看。”常赵氏语气淡然，嘴角却难掩笑意。
她眯缝双眼，将虎头向光亮处凑近再凑近，如此才肯继续下针。她以金丝银线雕琢那对年久黯淡的虎目。忽地停住，似有所思。
“阿娘，为何不绣了？”
“阿娘想起李康福的虎头帽了。那年他阿姐在铺子外与人说，弟弟帽子上两颗做虎眼的珍珠不见了，好生心疼。唉，说句刻薄的话，珠子怕是识人，不愿陪着那孩子，那时他确实愚钝些……”常赵氏言及此，忽觉不妥，遂收了口。
“康福现如今怎样了？”常吉挂念幼时玩伴。
“他啊，越发懂事。尤其这两年，帮衬自家杂货铺，精明利落得很，竟无一丝憨傻之气……与小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如此甚好！”常吉颇感欣慰。
“说起康福，阿娘倒是记起一事。当年我与你爹爹去李家接你，康福舍不得你走，缠着你玩捉迷藏。他拿了块红布为你蒙眼，谁知你竟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还指着天说，怕，怕……问你怕什么，你说怕红。后来见你无大碍，阿娘便不再挂心了。”
“红……”
“嗯。吉儿，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孩儿那时年幼，难免说出些童言稚语来，作不得真的。”常吉对此事同样心中疑惑。
“哦，也罢。”常赵氏点头作释怀状，不过才刚走了一针就又抬眸道，“吉儿，今日提及康福提及李家，阿娘又想起你肩上两颗斑痕来。可有褪淡或是……再给阿娘看看！”
“好。”常吉将外袍敞开，又解了中衣。
常赵氏搁下针线，定睛朝儿子肩头端详。
那分明不是寻常疤痕。虽形似小鱼，却又不像利器雕刻而成，倒像是伤口结痂时自然成形。
自然得仿佛天意。
常赵氏又一次见此异状，便又一次被点醒。
是啊，儿子本就是天赋异禀之人，且又身具皇族之血脉。如何不能成就大业？
夜里，常吉聆听教诲，起誓发愿。
常赵氏在油灯下将儿子虎头帽上两只眼睛修补得神采奕奕，那色泽不逊于金石珠玉。如此，她方才安心睡去。
而这一夜，常吉无眠。
他未敢多作停留，隔日便匆匆返程。
母亲亲手烹制的栗子酥和花生饼装了大半个背囊。而母亲不经意叹惋之声却填塞进他已然不堪重负的躯体之中，使得他后背直至肩头阵阵发痛。
“我常家吉儿可是宗室王孙啊！如何能……”临走，屋外石阶上，母亲目光殷切，欲语还休。
那是母亲的临别赠言，也是执念。
后半句话隐去了。但常吉明白，应当是，如何能甘心久居这从九品微官之位？
恐将有负于母亲重托，常吉身心俱疲。
他想赶紧逃回官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