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陇青被正式起诉，不出意外他最好的结局是在监牢中度过余生，最坏的结局当然是很快下地狱，一切要看法官怎么判。而在这之前，已有大量民众以拨通市长热线或写信给市委办公室的方式申请要做对麦陇青按下注射死刑按钮的刽子手——尽管这样的要求在共和国法律条例中被视为无理且不可接受。
在网络极度发达的21世纪，麦陇青案件的详情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传遍社交平台，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其行径之恶劣、动机之离奇，骇人听闻，举世震惊。
因为罪犯已经落网，所以该案件总体上还是由明州城市本地的政法机关处理，同时鉴于明州城乃至全国民众对该案件的强烈反响，法院方面加快了对此案的审理，力图尽快平息激愤的群情。
外界纷纷扰扰，始作俑者麦陇青则镇定自若，正坐在单人探监室里。他被告知有位律师前来探监。在案件已进入法院审判阶段的情况下才有律师来见麦陇青，这简直不可思议，但麦陇青本人却一点也不感意外。
他由下至上打量一阵坐在对面的孟律师，轻声一笑：“哟哟哟，他终于开始担心了？”
孟律师没有打开桌面上的公文包，也没有拿出一大堆法律文件，更没有抬手扶他的金丝眼镜，而是两只手握在一起，露出与麦陇青相同的笑容：“你会担心他因此担心吗？”
“以前会，但现在局势不同以往，我就算担心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放宽心，任现实顺其自然。”麦陇青靠在椅背上，两只手垂放在双膝之间，手腕上铄金色的手铐就像他的脸色一样沉稳。
“看来你真的变了。”孟律师透过金丝眼镜观察眼前这个两鬓已生白发的男人。
“‘穷则变，变则通’，古人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
“像你这样活在未来的人居然也会赞同古人的想法。”
麦陇青摊手，似乎终于看透世事：“我们并不比古人聪明，事实上，当代人类与古人无异——永远被时代所局限。”
作为重点监控对象，麦陇青的一言一行均要被记录，即使在探监室这样的环境里，也有一台便携式监听器时刻记录着他与探访者的对话。因此两人不约而同采用了叙旧式谈话，尽量用含有歧义的字句来讨论他们不愿被外人所知的事情。
“我的客户确实开始担心你，所以今天我代表他来探望你，希望你一切安好。”你有没有对警察说什么不该说的？
“有心，我很好。不管怎么说，我得勇于承担自己犯下的错——我自己一个人。”除了该知道的，警察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你背后那人的一切。
“我的客户听说你在这件事上非常配合警方，可这与你的个性不符，所以他有些怀疑你的精神状态。”他还是很担心，就算你现在不说，也不代表你永远不会说。
“这与我的精神状态无关。我只是承担了自己的错误。年少习武之初师父就教过我‘错就要认、打就要站稳’，只是我到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或许这就是命吧，人总要摔痛了才会懂好好走路。”
“命？你不听天由命的，我的客户是，我也是，你们都是。你们喜欢操纵命运，而非顺从命运。”Future向来不会乖乖认命，盘近川不会，你也不会，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
麦陇青眼角微缩，笑意从眼底流露而出，说道：“从前或许如此，但你真该听听他说的话。”
“他？”
“他——那个让我改过自新的人。他说‘人生是场豪赌，赢的奖品是经历，输的代价是生命’。我终于是输了，但在这之前我毕竟赢过。人生啊，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轨道上。”
“看来你被洗脑得很彻底。”
“你称之为‘洗脑’，而我更愿意称其为‘醍醐灌顶’。见仁见智，我们没必要为此争论。”
“OKay……探访时间就要结束了，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这件事情，很重要、很重要。”
“那你可得赶快了，你将是我接受的最后一个探视者——”麦陇青指了指桌上的便携式监听器，笑着说，“你懂的，我差不多时日就要上断头台了。”
孟律师毫不掩饰心中的惊愕。在接受探访的这半个小时里，麦陇青笑的次数比他这十几年来见过的加起来都多。这是真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不管麦陇青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言改过自新，至少在这半个小时里，他确实表现得很洒脱。
孟律师清了清嗓门，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边拆开边说：“我的客户在来之前交给我一份备忘录，他说他在这上面写了三个问题，让我在探访结束之前一一问你。你会回答的，对吗？”
麦陇青耸了耸肩，笑道：“哟哟哟，这老家伙，还是这么喜欢玩神秘！对，我会回答的——只要你会问。”
“第一个问题，”孟律师将明黄色的便签纸举在眼前，顺着上面用浅蓝色圆珠笔写的字体念出问题，“你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吗？”
“记得。你回去转告你的客户，我不仅记得当年的约定，我还忠实履行着，在我死去之前，没有人能粉碎我坚守约定的意志。”
孟律师盯着麦陇青坦然的双眼许久，随后低下头念出第二个问题：“第二个问题：你的未来不该如此，在这之前一定遭遇了‘变数’，这个‘变数’到底是谁？”
“哟哟哟，他终于承认他害怕‘变数’了！”麦陇青的眼角因为笑意竭力上扬，颀长的鱼尾纹一直延伸到与鬓发融为一体，夸张的面部表情像极了力图在舞台上惹观众注目的马戏团小丑，“这老不死的，从来不相信‘变数’这回事，但是今天——今天！他居然害怕了！”
孟律师平静地说：“请你回答问题。”
麦陇青保持夸张的面部表情足有两分钟，然后才慢慢缓和下来，抬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整了整鬓边的头发，半带调笑地说：“当时光机被发明，人们第一个行动绝对不会是回到过去杀死希特勒，甚至还可以说，这将永远只是一个想法，不会有人付诸行动。因为过去的伤痛已有人承受，新生代更关注当下己身的利益。”
孟律师再次说道：“请你回答问题。”
“我已经回答你。”
“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而非模棱两可的谜语。”
“除了过去，没有什么事是能被完全确定的。哦，现在有了‘那个变数’，连过去也无法确定了。”
“你是说……”
“你这么聪明一定想到是谁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将我的回答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啊，我想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因此惊惶的模样，一定很有趣。”麦陇青打了个哈欠，眨眨双眼，面露疲态，“好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睡觉了。你回去后告诉你的客户，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了。”
孟律师低头看标签纸，准备念出最后一个问题：“第三个问题……”
他突然停住了，有些愕然、有些痴呆地扶了扶金丝眼镜。
麦陇青看到他扶眼镜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第三个问题……”
孟律师努力吞咽口水使自己冷静下来，同时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提心吊胆。他念出了这第三个问题：“那个说出‘人生是场豪赌，赢的奖品是经历，输的代价是生命’这番话的人，他是否就是‘那个变数’？”
还未等麦陇青回答，他又问出了心中那个让自己倍感恐惧的问题：“这番话，我是第一个听你讲的人，对吧？”
麦陇青见状笑出声，抬起屁股，歪头，伸长脖子靠近孟律师，盯上他的双眼。待孟律师畏缩地避开他的眼神后，他才开口，大声嘲讽：“哟、哟、哟！他连你都没告诉？你，可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半个孙子呀！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麦陇青仰天长叹。
孟律师摘落金丝眼镜，低下面孔，像一条中了陷阱的猎犬，瞬间失去活力。他喘着粗气，双手紧握在一起拼命揉搓。
Future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看不见被观测者的未来：一，对方是传说中的“变数”；二，对方同样是一名拥有并已觉醒观测未来能力的人。
第一种情况属于未经证实的流言，但大家仍旧讳之莫及，甚至没有人试图对此作出合理解释。而针对于第二种情况，目前已知且普遍被大众所接受的解释为：鉴于某种不可知的因素，在觉醒观测未来的能力后，该对象的时空轴会被时空法则赋予一层屏蔽场，不能被观测到未来。对于外人来说这听起来当然荒诞无稽，但Future们对此万分受用。另外，这也是时空法则存在的最有力证明之一。
但是现在，同样身为Future的麦陇青，他的未来居然被孟律师的客户观测到了！也就是说，这世界上有人居然有能力逾越时空法则的限制，居然有能力破坏Future们互相制约的平衡！
就如世界上所有的同盟一样，Future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但是在如此剧烈的派系斗争下Future仍旧没有解散，也没有出现致命伤害和叛徒，最大的功臣就在于“不可被观测”的法则：我看不到你的未来，无法确定你将会对我做什么，虽然我能通过观测我的未来判断你是否会暗算我，但我的未来可以被干涉，所以我的未来也拥有不确定性，同时你也无法观测到我的未来，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因此，为了活命，我们之间一定会保持相敬如宾，最起码尽量不刺激你起杀心。而就算其中一方起了杀心并付诸行动，另一方也可以通过观测自己的死期来规避，反之亦然，其中一方必然徒劳无功。这种奇妙的均衡反而导致了Future们的关系相比以往更加紧密。
“这位Future，你也不想浪费时间和心思去做那些我一定会知道的对我不利的事吧？”这是近几年来在Future们之间最为流行的俏皮话。
这套理论在心理学上被称为“猜疑链”，在科幻小说领域则有着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称——黑暗森林法则。这个由世界著名科幻小说家刘慈欣先生提出的名称被Future们借用在该套理论的命名中，虽然本质不同，但竟然意外地合适。
雷在最高决策人之位坐了六年之久才决定对Future的三位创始人下手，也是忌惮于该套理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以“瓦解黑洞势力”之名找康如初做“刽子手”而不亲自出手，因为他知道康如初就是那个“变数”，“变数”的未来无法被Future观测到，“黑暗森林法则”对他不适用。
“变数”的存在是一种变数，就像一层厚厚的阴云笼罩在Future们上空，可在这套“黑暗森林法则”理论中，“变数”的存在被完全抹去，平衡与信任成为常态，太阳重展笑颜，将阳光洒向大地，Future们欢天喜地出门散步、享受阳光。他们都相信，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不会白费心思来伤害自己，做那些注定得不到正反馈的事情。自己的未来不被任何人观测到，同时可以观测普通人的未来，这是Future在普通人面前的绝对优势。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拥有了更高的权限，Future们的未来就像脱衣舞娘的身材，在这个人面前暴露无遗。他能毫无阻碍地预判别人预判到他会做的事。优势荡然无存。阴云没有出现，但所有Future出门都要打伞，因为外面会时刻下雨。没有人喜欢自己的隐私任人观赏。尤其是对那些一开始就不赞同“变数”存在的Future来说，这个人将代替“变数”成为藏在他们床下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很不幸，孟律师就属于那些一开始就不赞同“变数”存在的Future之一，此刻在他的认知中，猜疑链爆炸了，“黑暗森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焚烧殆尽，不复存在，他的未来对那个人来说将不是秘密。偏偏那个人，是他以为最信任他的人，那个人明明一直在他背后举着刀尖对准他的后心，却戴上笑的面具，将他当成孙子一般抚养了三十几年。
强烈的恐惧和悲伤使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呕吐。
麦陇青抬手下压，安慰道：“我明白，我明白，谁都受不了被亲人背叛的滋味。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个事实，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像亲爷爷一样爱你。诚然，他欺骗了你三十几年，但我相信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律师长呵一口气，从左胸袋抽出一块白底蓝条纹的锦手帕，擦拭金丝眼镜的镜梁，“别假装好心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处得怎么样。你这么说，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的心态变化导致他破坏你们之间的约定。”说完，他重新戴上了眼镜，恢复如炬的目光。
“哟哟哟，小脑袋瓜挺灵光的，这么快就能做出理智的分析，看来他真的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
“没心情听你废话了，请你回答第三个问题。”
“是。”麦陇青回答。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再见。”孟律师收起便签纸，抓起手边的公文包，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麦陇青对着他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再也不见！”
关门声“嘭”响在麦陇青心中回荡。他低下头，目光聚焦在自己铄金色的手铐上，黯然低语：“再也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