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吃喝嫖赌洛阳市 琴棋书画杜康村
食毕既别,师兄妹俩上楼各回各房。夜间人少,赤心侠问店中几个伙计太学怎么走,自都清楚。或曰:“转去开阳街上望得,只是大门深在巷中,不知里头路径。”或曰:“到那再问不迟。”侠曰:“你等做生意的,也不多知道些。”或曰:“我们都是文盲,不关心那里。”侠跳板榻上坐了:“没门我也进得,且要休息休息,叫你家店主来说些详细。”答曰:“店主不住这里,只是每隔两三日过来看看。”侠问:“不勤的主儿,却在哪里呆着?”答曰:“店主家在太学村。”侠哦:“太学村?可都是太学里的人?住着许多太学生?”或笑:“虽是大村,哪来许多太学生,有一两个便不错了,却是杂役的多,也有几个管事者。”侠遂起身:“我去那边问问。”笑者又笑:“太学村尚在太学之东,便是更远些。你若到那去,早先过了太学,多半早看见大门了。”另一个也笑:“你这多此一举。”侠复坐下:“唤你家店主过来,我就等着。”众恐他恼,一人出门左指:“你一定要问,且西去集市中心,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圈露天摊。那里最近来了一个书贩,生意很火,听说正巧太学那边来的,可以问他。”侠曰:“听你的才多此一举,我一路问去太学便是,何必多走这一程。”
所指书贩闻人袭,既得唐珍馈赠,聚人抄书,不限太学生,日夜赶出一部副本,市上卖得万字一金,总价五百余两,半输成本,半为盈利,名声随涨,带动他其余书籍,这些日子已不去太学,只在南市营生,上半夜还摆着摊儿。白天当场付费借阅者最多,这时冷清,况夜灯昏黄,也不利于就地阅读,只想凭运气再等来几个买主。
时仅男客一名,似无视觉之碍,身前货榻上正半开一匣,内藏纸书,他手上捏得几张,瞪大了眼睛也正看得入神。中年壮汉,中准之姿,服色暗黄,又或土黄,总之黄的,连头顶小髻亦缠黄布条,圈圈层层,螺旋密裹,打结横出俩短脚,合着上下装束,几与灯光混然一色。衣虽寻常,胳膊甚粗,上臂半luo,前臂尽luo,自腕近肘套着一排黄金重环,大小皆同,亦有指粗,只是左右数不等,左臂五个,右臂八个。闻人袭关心财货,自然多瞧几眼,数得真切,欲问差别原因,未便打扰。待客还纸入匣并一声关闭,剩下的都不看了,袭方得隙问之。客曰:“武功越精进,两手之力差距越小,我这偏得多些。”袭又问他:“真金,还是镀金的铜环?”客两臂一抖,齐振声响:“功夫真的,自然真金。”言尽声先止,唯听金鸣一震,干净利落,犹似一声,毫不凌乱,更无杂碎余音。
问答间已有来回,闻人袭始终见他撑大了双目,上眼皮仿佛被钩子吊起一般,带得眼睛周围略微皱纹浮现,又牵动出脸颊横肉,颇有些吓人的味道,遂曰:“适才劝你休在此看书,如今不看了,怎还瞪着?”客曰:“我天生异样,从不闭眼,也不眨一下。”压着最后一字,放定一文钱,乃其借阅之资,因不曾看完,且无一半,故三文里只给一文。袭抹榻收讫复问:“还想再看些什么?”客曰:“你这些并不十分对我胃口。”袭荐唐珍之书,言其浩卷纷繁。客曰:“闲看而已,不要长的。”袭问他究竟什么口味,客问:“可有带春的?”袭道没有,客笑他正派:“又不禁之,何不有些?”袭曰:“非吾迂直,只因近日受太学帮助,暂不思之。”客问:“此间哪有青楼妓 院?”袭曰:“从来未见,想是与太学不远,碍着风气,禁止此类营生,青楼当只在金市。”客曰:“城门已闭,今夜去不得,如何熬得。”袭曰:“尚有胡人处。”客曰:“知有一处,只有歌舞,没有实在。”袭沿市场主道南指:“到头一家酒馆,乃梁氏产业,有才女在内坐镇,专与人宴谈,兴许也做那事。”客笑:“我也早就去过,乃梁氏族中庶出旁支女眷,在那里假借学问卖弄风情,勾 引读书人与之结交,好替梁氏收取士人之心。”
闻人袭见他知的比自己还多,再无建议。两厢遂辞,客转东行,欲寻宿处,正遇一家。风起之际,飘来几丝极淡的皂香。客敏感于此,见无过往,不从底楼进门,寻着若有若无的味道飞身上檐,贴了第二层楼体外壁,此间窗户果然开着一条缝,就再拨宽几寸向内窥去,见一少女方要换毕衣服。原来正是窦妙,客惜晚了一步,轻叹惊动里面。妙亦有些耳力,闻声见之,自知尚露胸口,难免失声尖叫,旋即缓过神,急避窥者视线,正巧到了矮几边,其上短剑鞘端延出一段,忙足踏此端,那头翻转上来,拿住剑柄抽剑在手,鞘自落了,同时左手也已系定衣襟,复现身奔窗,怒刺此不速之客!
瞬间逼近,各见得对方身容。客恨适才未及深见春 光,此刻心思恶念,欲逞口快填补遗憾:“你再换一遍让我瞧瞧。”笑声中看剑刺到,索性又拉大窗户,正面闪过,复换言侮之。她愤然连刺,他几番闪身皆避,脚下原地未动,临窗依旧,污言秽语不断。妙又一剑,客臂金环作响,挡她此招,再一招便迎剑穿环,左臂套了兵器,就势压下:“我好意替你关窗,你反拿剑伤人,自取其辱。”她欲弃剑而退,客既图谋调 戏,已先握住其右手,感觉丝滑娇嫩,僵持了这半边,另一边右臂随起,觑机欲再锁定她的左手。妙无几分拳掌功夫,竟不思起左手格挡,他的右手便中途转向,来摸脸蛋。
上方白影现身,乘此落势,腿自击到。客不及防,拆招已迟,向旁一闪,被他占位遮了窗口。对视之中,来者右手位于内侧,就拨窗户慢慢关上:“你先灭灯休息。”窦妙稍顿:“师兄小心。”原来正是胡腾,也刚洗毕要睡,已脱去外衣,闻得师妹叫声,急自对排房间赶来,因她房门紧闭,推之莫开,呼之未应,夜里又恐扰了别人,未敢妄作大声,就又奔回自己房中,出窗翻上屋顶而至,尚未及拿刀。此刻空手相搏,檐上前后地狭,避处左右有限,多以力拼。忽一招猛然单掌对拳,臂上八个金环都紧挨着,整体随势跟进,去得稍缓,拳掌触前敌力有一小半蓄于诸环,触际先取守势,待环层层挤至腕口加推拳力,方再加起一波劲道,如此前后相叠,比纯粹单拳之力又多了三四成。腾本掌势显逊,瞬间复迎此技巧,更难硬抗,若不卸力,必受内伤,脚下甫虚,倒飞下楼。
店内蹿出一人,也来相攻,身下看势发拳。胡腾正落向他,避无可避,与之拳、脚过招弹起,右去三尺外着地站定,左侧回转,见是赤心侠。彼问:“听叫声像是她遭了非礼,或碰见了蟑螂什么的,怎么你掉下来了?”腾稍近曰:“上面那个才是无耻之徒。”侠曰:“原来上面那个,我去会会。”抬头一望:“此人什么来路?”腾曰:“看他的‘金线拳’,当是‘四大恶人’中的嫖客。”侠曰:“怎么又是‘四大恶人’?”腾问:“哪里还有?”侠曰:“故事书里,四大恶人、十大恶人,都挺多的。”腾先无语,复视檐上:“这是真的,‘金线拳’假不了。”侠问:“可是因那金比铁重,金环代铁环,胜过‘铁线拳’,常人练不得?”腾未及答,上面先应:“正是练得猛些!”侠曰:“怕是不够,镀金的分量,铜的也说不定。”piao客曰:“你上来试试。”侠曰:“你下来!”piao客又喝一遍,侠不理会,问腾:“另三个什么货色?”腾一发都说:“吃喝piao赌,吃货、酒鬼、piao客、赌棍。”侠曰:“吃货听着有些蠢,当改称食客。”腾曰:“是个南蛮人,就是蠢的。”侠应:“是个蠢货。”腾曰:“这四个名号也是寻常,故只是简称,当有全称。”侠问:“他姓谁名甚?”腾曰:“四人作恶多端,早不用姓名,仅以绰号行世。此人唤作‘七腥piao虫’,最是邪恶。”侠嗯一声:“春天到了,害虫们都跑出来了。唔?不对呀!七星piao虫吃蚜虫,是益虫。”腾曰:“荤腥的腥,piao娼的piao。”侠赞:“总算明白了,你也好见识。”腾曰:“我生在桂阳,也是南荒之地,故知他们。”侠曰:“这里是洛阳,怎容得这些。当依法拿去,免害百姓。”腾曰:“故而四人多在南疆活动,鲜至中原。今番到此,不知要有什么事了。”
上面piao客大笑:“吃喝piao赌,也不犯法!”赤心侠曰:“吃喝正常,piao赌皆陋习!”piao客曰:“piao乃花钱买乐,又不是采花贼,拿不得我。”侠曰:“如今拿得!”piao客曰:“刚才那事,我本好意替她关窗,她自起误会,反要拿剑伤人。我不得已还手,也算正当防卫。”侠曰:“那就随我们到治安亭分解是非!”piao客曰:“你俩也非官吏,岂能命令我,便是不去的,有本事就来拿我。”
胡腾略前半步,正要跃起再上,赤心侠斜出两步拦住:“你又胜不了他。”共望piao客身后,窗户正又开启,极慢无声,房内黑着,远近亦无明暗变化,故其视听皆莫能察,背不知情。腾本亦未加注意,小侠先见,拦他是为提醒他观得。映着几分街去灯光,内有二人,除窦妙外多一男子,颏下无须兼身形判之。以腾目力,仅能辨此,侠已认出阳球,心道:“官吏来了。”即看球接窦妙短剑,既缓缓入手,复缓缓出剑,都极力静悄悄不给发觉。侠自下面配合,随便问些:“你等来此,可是又干坏事?”piao客言起得意:“此番都要去大将军府里做事!”侠问:“果然害虫都来了,那三个又叫什么?”腾已会意,慢慢答道:“吞天大蚤、饮火烧神、乾坤庭柱。”
其言甫毕,对面上方一声:“嗯?”已被青锋过肩,斜抵颈侧。piao客喉感微凉,惊魂未定,背听轻声顿呼:“下去!”心又一跳,腿不自禁前方稍跨,出檐先落。球剑紧贴不撤,跟着跃出窗户,后面高他半身随之而落。二人同时稳稳着地,得此一程,piao客已缓过神来,即问:“你是何人,敢管闲事偷袭我?”球曰:“吾属左尉捕吏,正值巡夜,当可拿汝。”piao客语气稍弱:“事起仓促,误会居多,未曾不法。”球令:“且去都亭分辩。”piao客曰:“些许小事若也当场难辩,到了都亭又能如何,还不是白费工夫。”
一时僵持,皆在思虑。看窦妙出店,前来申诉对质,赤心侠曰:“怎不跳下,害我们久等。”妙本近前欲言,被他这一阻,有些忘词。侠看两头抢曰:“量是公说公有理,”就指piao客复指窦妙,“婆说婆有理。既然依法难断,不如我断。”视众无语,自己接续:“我还没做官,可不依法,断得快些,”近起双手抱住阳球前臂撤下剑来,“比你方便。”piao客回身问之:“你待如何?”球亦退一步同言相问,侠曰:“若要依法,需二人都去分辩。”忽又指妙:“她正当长身体时,为这点破事熬夜不睡,怎是妥善。不如交给我,”再指paio客,“捶他一顿放走。”球思此言,小侠笑谓:“只是你这已经做吏的最好回避一下,容我出手。”球听得明白,不置可否,收剑告辞。胡腾、窦妙不走,paio客自知敌众我寡,忙也掉头奔去。侠背闻其声,却不动身。妙一抬臂尽直,遥指piao客催侠呼道:“跑啦!”侠慢言慢转瞥去:“便放他一程,引出那三个来,各捶一顿。”妙稍怔曰:“我师兄也未能应付一人,你敢对敌四人?”侠回头嘻笑:“各个击破。”妙轻斥他吹牛,一眨眼间,赤心侠不见了。
原来夜黑衣黑,身小势迅,倏去不辨,再闪出店时,已拿了包袱和怪刀,又是一闪不见,那头已追近piao客。他虽不知,这时还不好赶上他,就斜飞左边店铺,踏着屋顶一家接一家跑过,抄在了前头,先到十字口,回身俯瞰等候。见他还远,四面看起夜景。
此前赤心侠一行三人出平城门自西而东入的南市,胡腾、窦妙所住就捱集市东西主道之北,这一路向着市中心追逐,便是前东后西、左北右南。现侠之所立,下方即西北二道拐弯处,背北南望,终见piao客奔至,并不停留,右拐南去。侠看前方路远,不知他要跑到何时何地是个尽头,因已见得街心书摊,兴趣顿时转移,少了追敌兴致,终于放弃,飞向棚来,摊前落地无声。闻人袭正俯身收拾,听得一阵翻动,方直身视之,只当正常走来的,却形似小孩,便谓:“天早黑了,我要撤摊了,明天再来吧。”侠曰:“见得你忙,趁你没走,抓紧看会。”袭已劳累一天,懒得理会,继续理物。侠问:“你这些都是小说吧?”不闻袭答,又问一遍。袭曰:“少年人多读些正经,休只念得小说。”侠曰:“小说怎么了,小说家也是诸子百家之一。”听此见识,袭稍一顿,未暇视之,此后任他几番出声,都不再言。侠正当问:“最有趣的是哪部?”侧后方来者步、语略悠:“最有趣的绝非这些!”
赤心侠稍转面门,闻人袭缓缓抬头,一个本来矮小,一个曲身忙碌,皆自下渐升侧观此人,甫只见得一个极瘦如篙,仿佛更高,正当走来,亦察二人观态,身形倏快,瞬抵摊前立定,双腿并拢微开,细如两条圆规脚。其上橘色单衣紧身长袖,脸亦尖窄,眉目皆同短匕,锐光透夜,狡黠带邪。额头一圈细绦束发,尽数竖起,中间偏上再扎一圈,得以冲天直指,到顶方有些散开,如喷泉绽花。两绦与发,色近而混,非袭能见,惟侠辨之,面向来者先思后问:“这厮长得扫帚一般。”“这些书你都看过?”
尖嘴长咧,露齿利刃:“读书有何乐趣,当玩个实在。”赤心侠问:“哪里还有好玩的?”彼曰:“虽无青楼,尚有赌坊。”侠曰:“赌博也是不对的!”彼增笑意:“平日家人间不也常有博戏,朋友间不也常行打赌?”侠曰:“汝言赌坊,怎比平常。”彼笑愈盛:“小额无妨,不贪大注。”侠问:“汝常玩多少?”彼答:“我既为赌徒,每日无定数,只是每家最多赢一百文,饮食足矣,且不毁人业,免起争端。若得多家,便稍富些。”侠问:“你今天一共赢了多少?”彼竟反问:“此间就一家,我为了多玩些,就一文一注,你猜我赢了多少局,便是多少文。猜中了我钱都给你,猜错了你身上的钱都给我,怎样?”侠曰:“任你说数,怎知真假。”对方大拇指一翻:“可到赌坊求证。”侠曰:“麻烦。”彼曰:“可先同去,可敢相随?”
闻人袭暗言提醒:“那里偏僻。”赌徒曰:“听闻南市因与太学相近,故而不许当着主道开这营生,自然处在偏僻。”赤心侠问:“却在哪里?”赌徒南指:“此去右拐,断头巷中。”侠竟应声当先,袭虽忧无奈,眼看赌徒随后赶上,一起去了。
行时赤心侠曰:“你最多一百文,我可不止,我似乎不太划算。”赌徒自抚衣襟:“还有昨日剩的,便不止一百文,输了一并给你。”侠曰:“那就猜你身上有多少钱。”彼笑:“也好,方便当场验证。且金银不算,别的财宝也不算,单看五铢钱,不然衣服等其余随身物品亦可作价充抵,如何计之。”侠颔:“倒公平些,只是你若有一万钱,我也只有‘万一’的胜率。”彼一阵笑:“你总算没上当!前为戏言,试汝智力。如今正式赌来,只猜单双!”
主街右边沿去,前方几十步遥见巷口,赤心侠问:“那里便是?”赌徒曰:“正是这条。”侠呼:“看谁先到!到了便猜!”一声抢出,赌徒发足见迟,瞬间落后一程,赶时尽力,始终莫及。侠忖:“他也好轻功。”既至巷口,停身回望,见也到了,不等其落,猛一拳直出。橘身空中收势,欲提前降落相距远些,左右尚难尽避。侠出拳时又前冲半步追他加力,他终被迫迎掌。强拼之际,侠前后两足依旧踏实。他反向弹去未远,侠又飞起追之,落时二度拳掌剧拼。当此刹那,正是赤心侠觑准的时机,对方虽先双脚着地,尚非踏实稳固,底力不足且未得与大地整劲,反受地面反激之力,上下顿促挤压,受势叠加,通体震荡,痛贯两膝,似欲错了关节。
赤心侠倒翻一个筋斗悠然落地,向他一指:“你这骗子,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赌徒问:“何以知之?”侠曰:“几番听你全身动静,并无丝毫‘钱意’。”彼又考问:“何来此言?莫非钱有‘意’乎?”侠曰:“万物皆有意,不然平日如何玩得意钱、意物?”彼笑:“有这本领,去那赌坊得利不难。”侠曰:“你都没钱了,该你挣去。”彼曰:“我今日已赢过百钱,便去也不下场,只看你玩。”侠问:“没钱,算单数双数?你我这场胜负如何?”彼曰:“无论是单是双,总之你既猜得,皆是你赢。只是我也没钱把你,我身上钱数为‘无’,唯有以‘无’奉送。”侠问:“既曾赢得百钱,怎不省些,竟都花完了?”彼曰:“吃喝piao赌,吾居其末。大哥好吃,二哥好饮,三哥好 色,皆为费钱之事,只出不进。唯有我的爱好还能赚些,故我等四人相聚,从来都是我破财。这不他们方拿了我的钱,去寻各自所好了。”侠曰:“果然你就是‘赌棍’,怪不得长相似棍。”彼曰:“不独长相,钱多时尚能使棍。”侠问:“什么棍这么贵?”彼曰:“钱若多时,串为一棍,可刚可柔。奈何眼下穷了,没钱使给你看。”侠曰:“念你如此命苦,就随你走这一遭,帮你赢些。”
西入巷中,淡闻檀香,右首即坊,乃一木屋。偌大块方形檀木招牌,一角钻孔穿了麻花细绳悬于门边檐下,正反两面都浓浓的写着一个大黑“赌”字,撑满牌面,东西远示。门向南开,真名之匾“河洛赌坊”门楣之上俯瞰此巷短街。坊内迎出伙计,陡见橘衣高发,脸色有变。赌徒微笑:“我又来了,这次决不出手,只是带他玩玩,随便教些。”伙计目光低落,瞅了瞅赤心侠,忐忑稍减,请进二人。门小寒碜,三者鱼贯,侠谓赌棍:“规则你懂,你来指点,我只出力。”
内亦局促不广,灯少略显昏暗。嘈杂声中观察半圈,只聚三个赌处,分别三面靠墙设榻,各攒人头,不多不少并不拥挤。停步间赌棍从左往右依次掌指介绍:“此处意钱,或猜单双,或问余数;此处玩骰,或比大小,或猜大小;此处覆射猜物,你既擅长意钱,意物想也难不倒你。”掌落而问:“先玩哪边?”赤心侠北指中间长榻:“这条汉子,浓眉大眼,方面大耳,又披发不束,貌似最壮,莫非领头的?”赌棍曰:“便是坊主,故主大局。”侠看两边道:“先玩小的,热一热手。”
左去西墙榻前,正猜单双。主局瘦者立于壁前榻后,手持一袋钱,乃赌 具而非赌资,晃动出声催言下注:“就等你们了。”赤心侠曰:“未见初始,难料现状。”赌棍曰:“胜负各半,尚可一试。”侠曰:“既是你我二人,就猜双数好了。”如此说定,却不下注,又被催了一次,复曰:“我只玩不赌。”遂看钱袋解开,倒出一堆,竹篾长条双数一拨,乘着赌徒们阵阵铿锵助威声浪逐拨分解,共十余拨,最后剩五,显然单数。周围欢呼,更多嗟叹,便是输的人多些。赌棍曰:“还好你没下注。”
又猜余数,将四作除,便是四文一拨逐次撇去,看那所剩,有“余一”“余二”“余三”“无余”四中其一,赢利三倍。还是那堆工具钱,几番入袋、几番倒来,每次皆暗施增减,并有遮挡,不给众人看清,只许聆听猜之。须臾八局,“无余”三回,“余二”一回,其余各两回。赤心侠全说对了,却非仅凭耳力,更非胡乱猜得,乃见全程始末,凝神意物,心眼如视,变化都逃不出他的掌握。赌棍赞曰:“你这能耐,纵遇漫天暗器也躲过了。”
此处遂无趣,就转东边看那覆射。矮榻宽广,两边相对设座,皆为赌客。主局老者背墙坐席,并不入局,只作监判,提醒规则。客自席地隔榻对赌,身前榻后藏物,背后也藏几个小的。榻上置一隔屏,尺许之高两面连匣,三者通覆彩布。双方各取一物由屏后布下放入自己一边匣中,只道物名一字,令对面猜其全名。之前仅凭先知的那一字审度彼此难易,压注跟注量力而行,字简者先叫注。
看过三场,赌棍问道:“似此玩法,汝能保胜否?”赤心侠曰:“倘一开始就不知总共哪些物事,耳目之力俱无使处,便只是斗智的活儿,但凭文字上的功夫兼些运气,胜负并无定数。然若先给我见得一遍全部,此后自能推知觉知,当有八成胜算。”旁人听了自都不信,多生微词,或出哂笑,或嗤之以鼻。赌棍再问:“胜负是何道理?”侠曰:“太极是也。”遂又问其详细,侠曰:“一事一太极,先知太初混沌,中度玄机,终极不难料也。”赌棍曰:“一物一天地,我亦知事物乾坤始末名谓太极,但不知中间玄机何谓?”侠曰:“汝号‘乾坤庭柱’,天地方圆,弄钱的主儿,如何不知此理,莫非故意考我?”赌棍笑曰:“恐众人难解,要你说来。”侠曰:“物有轻重、形状、贵贱等别,人亦有神色、动作、心跳、呼吸之变化,或因遇事见物不同而自然起异,虽甚细微,我可辨得。”赌棍应曰:“此又耳目之力。”侠曰:“万物有意,非唯耳目,亦赖心力直觉。”
众虽闻此,只当二人故弄玄虚,依旧胡说。他俩离开这群,北至长榻前。只见一排五个容器倒扣直立:金色铜钟居中,底盘同其质色;左右各两个竹木圆筒,尚无底盘,直接置于榻上。坊主同时与五人对赌,正依次打开,内皆三骰,钟内石骰,筒内木骰。这次客猜大小,只得一胜,接着比大为赢,主客都摇。等待期间,赤心侠问:“只算点数累加,还是别有花样?”赌棍曰:“得双为对,自然为大。三连之中复论其数大小,又皆大于对子。若三者悉同,便更大了,自以三个‘六’最尊。”侠问:“若比谁小,便同理反之?”赌棍曰:“比小时不算花样了,只要点数最少。”侠曰:“倒是复杂。”赌棍曰:“那两处你皆得意,这里也并不难,可敢再凭功夫听之断之?”侠曰:“钱货常用,覆射亦平日游戏,多曾玩得,这些却不熟悉。”
赌棍遂向坊主要过一个石骰,退与赤心侠摊掌示曰:“此为六面骰。”侠问:“再多几面如何?”彼笑:“方体皆六面,此乃天地六合之数,不能再多了,也不能少了。”侠看正上方六点凹陷,黑里透褐:“似烫了香疤一般。”彼曰:“也有直接刻字的。”侠问:“两者有何分别?”彼曰:“一名‘点骰’,一名‘字骰’。不论哪种,只因每面雕琢不同,损料多少皆异,分得轻重,虽微乎其微,飞速运转之中犹为听声辨数之依据,拿捏变化之时复为巧妙控术之玄机。”侠曰:“字迹复杂,比点数剜去的多,其六面分别更大,更易把握。”彼赞:“好悟性!不过犹需注意,除点骰、字骰之别外,还有那六种点数分布之别,常是两类。一种顺着数儿两两对面,便是‘一二’相对,‘三四’相对,‘五六’相对;另一种等差相对,便是‘一四’‘二五’‘三六’分别成对。”侠问:“我‘一三’‘二四’相对不不成吗?”彼曰:“接着‘五六’成对,与前面的不配了。”侠视骰曰:“这个是第二种。”彼曰:“你本具备功力根基,只需通晓窍门,稍加练习,自能运用圆熟。”说着一递,侠曰不练:“雕虫小技,不费那心。”彼稍愕然:“怎不愿玩了?”侠曰:“好玩的事多了,我瞧这个没啥意思,虚耗光阴而已。”彼问:“你要怎样才好玩?”侠曰:“能长真见识的。”彼曰:“都是市井俗务,多非雅术,恐难如你愿。”
这厢交谈间,坊主已对罢四阵,三胜一负。客都摇过,他待摇钟,决第五局,赌注最大,当那四局总和。这时听了二人最后几句,欲歇上一歇,便把话来:“高雅的也有,就怕你等不会玩。”赌棍曰:“愿闻!”坊主曰:“升官图。”对面二人同曰:“我一赌徒,无意为官。”“什么!升官图?这也能博戏?这是什么?”
赌棍解释:“便是好大一张官位示意图,画满了格子,连为道路,除空白格外尚有许多官位格。玩者各执一子表示自己,分从最小的几个官开始掷骰走位,可循不同晋升途径,看谁先做到三公。”赤心侠曰:“太好了,我如今正该玩这个!”赌棍问去:“局在何处?”坊主稍移半步,示出身后北墙上同色小门,不易看清。他侧目道:“这几日让些官员包了场,无官者暂不可入。”侠笑:“无妨,我也是官。”坊主曰:“休要说谎,你才多大。”侠解包取策上前,高高递去:“看得懂么?”坊主抬手甫触,侠臂一抖,策帘垂开,荡在手下横牍以示,只教对方歪头前鞠看罢:“果然真文书,只是还没轮到你做,你如今还不是官。”侠曰:“通融一下吧,反正也没几日了。”对方道:“既然如此,不管你几日几月后为官,如今想进去,先交两倍钱来。”侠曰:“我不赌博,只见识一下,混个脸面。”彼曰:“若与本坊之人对赌,赢亏自负,各凭本事,不必另外交钱。此是客人之间自己玩耍,且不论怎个玩法,又或玩与不玩,皆按人头缴纳,纵是闲看的也不例外,都算租场费。”侠问多少,答曰:“一人七十,你俩都进,便是双倍二百八。”侠曰:“两人双倍,一百四。”彼曰:“他不是官,你还没做,每人皆双倍,故是二百八。”侠曰:“我没钱。”彼曰:“外面呆着。”侠曰:“我无六尺,只算一人。”
此间并无这等优惠,坊主也看不准他到底几尺:“我们洛阳之家皆有教养,小孩不会来此。”赤心侠问:“我毕竟矮些,去个小头,整算二百如何?”彼曰:“赌无长幼。”侠掂一下手中文书:“今分官民,”收回包中,“我快做官了,好歹可以少些。”彼曰:“八十怎是小头。”侠呼:“二百五!”坊主不想为三十文争缠无休,就应他一声:“二百五,你有么?”侠看榻上,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厚厚的两堆钱,问有多少。身旁赌客指曰:“我下的注,纵横各五,每柱四十文,一共千钱。”侠问:“你这一局如何玩法?”客曰:“就比谁小。”侠曰:“我替你赢他,分我一半如何?……四分其一,二百五!……若不幸输了,只算我的。”客曰:“你又没钱。”侠指赌棍:“他有,输了我向他借,决不赖你。”客遂审视二人:“反正我也未必能赢,”终于让身,“且看你的手段。”侠抢入榻前,钱堆与胸齐高,更显他矮小,就待拿钟先摇。坊主曰:“他早摇过,只剩我了。”侠问:“适才几点?”坊主曰:“他自记得,何必问我。”客答:“三五六,大些了。”侠曰:“原来你早不妙了,方许我玩。”坊主连着底盘捧钟笑谓:“眼下就算你再有本事,也只看我的。”
说着摇起一阵,放落声止。赌棍听出里面二骰又各滚一步,总和小了两点。赤心侠忖:“我还于此不熟,虽知动静,难为定数,却只要他大!他既作弊,刚才一定比我们大!”便运地劲沿榻而上暗激钟底,两骰回翻,依旧原数。赌棍无此远力,期间近榻伸手,欲轻抚榻面。坊主格腕挡住,亦觉钟内异情,回手复捧钟略提,故意喝道:“休要动作!”然后稍稍向内回置,这一落里面又换了他想要的数。侠劲再施,他不察劲,但感钟内骰动,以为赌棍之力,左手离钟指众:“都退远些,不许碰榻!”回手按钟,趁势加力一拍,恢复之前所得。赌棍正再思计,侠横臂拦道:“且从他言,免他不服。”二人并退一步,侠自背负双手,两脚站一个外八字气势,官腔十足说去:“既然互不信任,前面的不算好了。你重摇一个,我等皆不上前相扰,免你疑惑。”坊主寻思:“如此还凭我的手段。”就依其言,故技重施。
骰钟摇停按回榻上,其声不止反增,里面闹个不停。坊主双手拼命摁之,摁不住钟内动静,瞪眼盯之听得头皮发麻,与众皆惊诧莫名。赤心侠笃定而笑,尚虑他如又捧钟离榻,地劲便够不着了,当即数倍发力!石骰铜钟,忽又大碰三声,并三小声落定,六声急促至极,仿佛一两声,交错难辨先后。响罢顿时,全场死寂,赌客多屏息,视之待揭。赌棍连番催去,坊主忐忑未动。侠恐对方不揭又摇,便也唤他一次,却乘声一跳,蹬地着地,榻上钟起冲天,开示三骰,皆裂两半,六面朝上:两个“一四”一个“三六”共十九点,比那“三五六”十四点尚多五点。
赌棍笑赞坊主:“阁下好功夫,怎不弄它三个‘三’三个‘六’来!”话讫钟落,“嘭”一声巨响砸了局面,再无反悔。赤心侠方应此讽:“恐不熟练,只求骰裂,纵然都是‘一四’,犹有十五点。”原来挖苦坊主并非目的,当时明言夸侠不妥,姑且张冠李戴夸彼。饶是如此,对方面犹不善。两边主局者俱来,西北角偏门帘起,其内人头攒动。侠若无事,赌棍环顾于右,再右并肩是个看客,就随手窃他腰带内一文钱,拇指贴掌捏于掌下,臂垂身侧,暗器备敌!
坊主盘算:“这俩一个赌艺高超,一个是要做官的,俱非省油灯。”思间慢慢展臂升起右手,掌心所向即西墙侧门。一众手下看势暂止不出,只等其令。坊主终曰:“洛阳法禁之地,愿赌服输,岂可动粗。”高声过罢,瞥门帘落下,待开北墙小门,身自向右回转,反向一侧寒光蓦闪,耳闻钱吟稍纵即逝,鬓觉寒意断下几丝,刹那牵动头皮少许,耳后披发亦落长撮。原来赌棍发镖,金钱掠鬓穿他发帘,一声击中石门半个嵌入,一声隆隆缓启。转势绕门户中轴,门自纵止居中,两边出入。
皆骇此力,未知谁发。赌棍前谓赌客:“他既赢了,你但可取钱,只留二百五。”彼甫定神,闻言转喜。赌棍趁势跟上两小步,看他取钱,忽而纵体随声:“再饶我一文!”蛇般游身上榻,先取一枚,过榻未沾余物。虽又惊见其艺,只当要进石门,滑出落榻却止坊主背后,掌按彼肩,钱在其间,边缘露一抹弧,如刃陷肉,隔衣犹寒。坊主微颤:“已从汝愿,这是为何!”赌棍笑谓:“三面木屋对外,内连石室为主,隐蔽如斯,恐易进难出,要你随行。”彼曰:“你多心了。”赌棍敛笑:“前有冲突,此后不得不防。”彼曰:“洛阳法度之地,我等只为营生,不算黑道。”赌棍又笑:“奈何我是,江湖生涯,不尽守法,初到洛阳,一如既往。”掌增压力,推他转向。
未转声先出:“你怎拿钱!”瞬前所见,赤心侠榻上撸钱进包,这时榻下钻来,抄前当门,面对二人:“不进去了,如今只想赢钱。且要多赢几回,发个大财!”坊主曰:“天早黑了,容我关门歇业。”侠曰:“那倒不必,免我二人进门费,便止二百五发个小财。”坊主连忙答应:“二百五,都是你的了!”侠甚满意,长拖一声:“嗯……这还差不多。没事儿别不学好,学那大将军府要进门费。”坊主赔笑:“那不一样,彼为贿赂,我这是正常营业。”
赌棍推他进门,二人同高七尺半,尚需曲腿躬身,唯赤心侠昂首挺胸,全然无碍。光景稍暗,赌棍方说破:“你这就是大将军的买卖。”坊主一愣而停:“你怎知道?”赌棍曰:“我到洛阳,便是受聘于大将军府,故已略知。”坊主笑叹:“咳!何不早说!没前面的事儿了!”赌棍曰:“就当我初来乍到,提前多领一份报酬。”坊主曰:“不怕亏钱,也不都是我的,就怕上面怪罪。”赌棍曰:“大将军还在乎这点?”坊主曰:“实不相瞒,大将军年轻时虽然好此,如今地位尊贵,早惜名声,自可府中图乐,何必明为此业,自损德行。恐是虚名隶之,未必是他教开的,多半下人擅自所为,合伙仗势谋财。我上缴利润,从来只见得府中几个下人,再往上一概不知了。”赌棍曰:“今日赚你好处,往后我教你知道。”坊主连曰:“不必了!何必呢?岂敢!”
遂不勉强,只通名号,一个报“乾坤庭柱”,一个称褚氏聚杜博。赤心侠稍恼:“你这厮也敢姓杜,敢坏昔日杜公盛名!”博愣:“我本无名之辈,流民中所生,父母皆丧,沦落到京,混至今日便因艺业营生胡乱取个谐音,与那河内杜氏浑不相干。”
赌棍稍又一推:“闲话少叙,机关何处,看你关门。你我兄弟之间,休耍花样。”杜博惊曰:“这是何话,我岂敢与你兄弟相称……岂配!”赌棍微笑:“我亦孤儿,如今也已姓杜名棍了。”博忙陪笑:“并无机关,此门开阖皆需人力,故而做得太小。”赌棍撤手离肩:“再省你力气。”回身低手平腹,蓦然甩臂振指飞钱击去,力胜前番,但门既纵置,钱虽略取斜势而至,力矩犹少,门上整个嵌没,门亦应声转动,两边尚留缝隙,视之若叹:“莫非近来少赌,功力差了?”杜博假言奉承:“是门造得久了,内多磨损淤阻。”赤心侠明辨物理,道出原因。赌棍颔之:“汝言是矣,他只阿谀。”博曰:“留着透气也好。”赌棍曰:“也是退路。”博笑:“这点门道,哪留得住您。”赌棍曰:“那就前方带路。”博即前引:“止此一途,道也不深。”
那端无门,有光透来,几步照身,果然浅甬。北入一室,稍广于外,灯多两倍,故更明亮。只被三个大型高榻居中品字摆开,周围空处也不多了。榻皆南北为长、东西置宽,众客围立,宽容四五人,长里十余个,横竖都已挤满。杜博曰:“洛阳地贵,建物紧接,我们也是乌龟壳里造宫殿,不甚宽裕。”赤心侠曰:“龟也有巨大的,当是王八壳里造衙门,螺蛳壳里做道场。”再问哪个榻玩‘升官图’,博答皆是。侠起感叹:“年关假长,玩者众多。朝廷官少,不够分呐,要搞三套。”博曰:“官位本就随时多变,而这玩法只是附会取乐,并不随事常改,故与今日早有些不同了。”侠问:“这些人里可有大官?”博曰:“大官还用玩这?都是小的,在此虚耍。”
赤心侠蹦上前:“我还没赴任,也去耍耍!”就近先到中榻东南角,随便招呼两个回身,向他们打拱作揖。对方虽不知其来头,但也不想被他骗开挤入。侠问二位现居何职,得知都是禁中郎官,遂谓:“听说宫里做事,不论是否宦官,轮期倍于外廷,便是十日歇一。两位明天还得回宫,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一个斥:“要你多管!”一个道:“我们就是今晚出宫的,明晚方回。”望得坊主,呼彼至近,指侠质问:“他可不像官,怎也放进来了?”杜博曰:“他将要做官,文书我已看过。”
二人虽疑,也无暇要查,复回身观榻:偌大一帛,勾画载文,铺满全榻,垂覆四边。官图辽阔,仕途漫长,俱为长方密格,多是小的,长边上下毗连,由南而北晋升,大抵分了三条主道,也并非一通到顶,中间互有交错,支路弥多。红黑白绿蓝,五个彩器小人,作为棋子图上行走,掷那金点玉骰为数,一步一格,这局便是五人共耍,其余看官或帮忙递子置子。格内或书文字,官格大小皆同,写的都是官名;道路格中多为空白,几处大格内诸般机遇功过,蝇头小字逐条标数,漆人到此须再掷骰博取利弊吉凶,决定额外进退。
赤心侠见无空处,但有榻局上方吊着灯架,悬挂六个灯笼,花瓣状排列,中心围拢的一拳余地内,木构交点正可藉手,便一跃而升,小拳恰好够进抓定,猴般吊起自己,俯瞰局面。众呼危险,既忧其坠落,亦虑散了灯架。侠呼:“你等休慌,只管玩耍!坏了灯我自会赔偿,跌死我却不用你们赔!”有待俄顷,看着还好,杜博谓众:“他人小体轻,当可无事。”侠保万一,稍出功力布满灯架,物因内劲外势皆与自身连为整体,就更稳了。
下方安静,又掷起骰来。赤心侠亦得纵观全局,最南起步之官:靠近西南角的地方系,县丞垫底;中间朝廷文官,诸郎扎堆;东南角是武官,中郎、都尉开始。侠忖:“原来桥玄这么小啊。”一时忘了这是泛指地方都尉,比如郡国都尉或属国都尉,后者有比郡守的,也有比县令、长的,且再看一程,方见得九卿卫尉之下,司隶校尉及其所领六部都尉,遂问南边一人:“我瞧都尉也不该是最小的,岂无亭长、三老乎?”众皆闻声抬头一望,被问者确认是问自己,方答:“亭长乃吏,尚非官员。三老更只是乡士,如何进这官图。”侠问:“你是什么?”彼曰:“我乃洛阳令主簿,虽掌文书机要,也不算官,只是掾吏。故各种主簿之名也不在图上,你可明白了?”又一人曰:“这图只为游戏,连那正式官名也未必都全,更别提那些掾属小吏。若官名都上,怕也填不下,故只选众所皆知的,冷僻的就不要了。我乃太医令药丞,名亦不在上面。”前一人复曰:“这是要接地气,县丞、郡丞都有,宫里那些丞官百姓晓得多少,自都免了。”侠问:“药丞是官,当可在此。你却是吏,如何也被放进来了?”主簿一愣:“你这问得哪般!我这也是要职,且属洛阳,如何来不得?”侠问杜博:“你不是说今天只有官可以进来么?”博咳一声:“我说的官自是指所有官吏。”侠曰:“图上怎不一样?”博摊双手:“这两回事啊!”侠斥:“一回事两回事,怎任由你说!”
众渐不理他瞎缠,又看局玩起。赤心侠亦舍坊主,继续东问西问,看他答他的少了,便换一只脚勾住灯架,倒垂下来,向西一荡,头近一人而问:“你方才明明掷了五点,怎么只走三步?”瞬间荡返,那头起而复落,又荡回来,期间不见回答,再近再问。那人只得道:“从黄门侍郎到侍中,便只需三步,故止此得官,不可超过,余步作废。”尔后,赤心侠几乎一荡一问,或隔一荡、几荡听其回答。此问:“若你只掷一点,又当如何?”彼曰:“便走一步停于道中,还算侍中。下回轮到,掷出两点以上即可升官。”侠曰:“若还是一点,便又需多走一回,复迟升一次。”彼颔:“不及则停于道中,步数正好或超过过则止得上官,总之每掷一次只可晋升一次。”侠曰:“貌似你落后许多。”彼曰:“好在侍中可文可武,朝官之间能转各途。待会我顺这条红线所连,往那边去做城门校尉,然后再升九卿之卫尉。”侠曰:“也没见许多将军,多比城门校尉还小。”彼曰:“城门校尉掌管京师守备,五营校尉指挥朝廷精锐,自比那些杂号将军为大。如今天下太平,文官吃香,而军功甚少,将军位尽是空闲。纵然塞外破敌者,最多也只得一个中郎将。图上虚玩,便点缀几个有名的将军位,并不齐全。”侠问:“将军怎与文官一道?”彼曰:“太尉原是大司马,本为最高武官,迩来升平日久,多做文官事,只考校擢录其它武官,却无兵权在手,渐渐也等同于文官了。这里没有大将军,仍用之为武官。”侠曰:“怎可少了大将军?”彼曰:“大将军尚在三公之上,且只是一位,若都奔他而去,没什么玩头了。此图以三公为人臣之极,便可三处下注,先到其一者尽得其利。比如这局,每人皆出一两金,却有三人选司空处下注,其余二处各下了一两,先到司空者便得回三两、挣二两。剩下四人未必都输,还可争那两公保本。这般玩法,可不有趣?”侠曰:“何不再增上公三处,太师、太傅、太保?”彼曰:“此是古制,唤作上三公。今我大汉上公仅一位太傅,且不常有,更无实权,故而这里不要了。”
这时轮到他了,先他掷者提醒他道:“休健谈忘局!”复又责侠:“如今谁敢拿大将军名号玩耍!”健谈者掷骰置棋走位后续与侠曰:“我本武吏,乃一处门候。这一局原是议郎起家,谋走中路抢那重利,现看形势,只得先求保本,改寻人少处走。若依旧中路直升,恐是拥挤,前有三个阻挡,后面那个也要追我替我,更难挽回了。”赤心侠问其详细,且看其后之人所掷,便是那落后者,见机将蓝棋从别处转来,要占侍中位,却多了一步。之前门候也并未一次走到城门校尉格,故还是侍中。如此蓝棋受阻回弹一步,仍属原来官位。门候提声:“你看!他这若是刚好的步数,我便要被他替了,须退回至黄门侍郎。好险!”侠曰:“我看懂了,刚好走到便代替同官位者,多走的就按剩余步数弹回。”候曰:“也不尽是,我原先前面的尚书位可容七人。这局共五人,便都容得。”侠看图说话:“我知道!共有六曹七尚书,这里只写一个尚书,故容七人。既然如此,何不继续争夺司空,实在不行,九卿前再择路径不迟。”候曰:“尚书虽有七人,奈何尚书令只许一位。”侠瞥一目,乃尚书后必经之路,复嗯一声:“还是早早换道为妙。”
下一轮,后方蓝棋只差一步就到侍中,自然一掷而至。前方三位已过尚书者,一人先到尚书令,却被第二个替了,不得已退回尚书位,第三个又被第二个弹回两步。再轮到门候走时,他也到了城门校尉。在此图上,两官皆只差九卿一级。现实中正是:尚书令隶属少府,其上司空;城门校尉隶属卫尉,其上太尉。现看此图,九卿与各自下一级属官之间,皆连八空格,便是九步抵达,俱非一掷可至。第四格乃一大方格,内有功勋并罪名若干,九处各不相同。
又下一轮,被退回尚书位者未能一次到达尚书令,先前第二个抢占尚书令者也正走在通向少府的道路格中,于是第三个之前被弹返者又被弹退了一回。那第二个停的是大方格,便得机遇。内书六条:一,少府无人则受帝垂恩晋为此卿;二,弹劾九卿一人降他一级;三,弹劾少府并自晋之;四,勤勉前进三步;五,懒惰后退三步;六,丢失文书降为尚书。当下掷骰博数,得了第二条,虽似第三条,却损人不利己,而九卿现无一人,故两条皆等于原地不动。
门候掷时,玉骰落不着榻,一闪不见。只看众人寻找,白忙活一阵,杜博欲取新骰,赤心侠方伸手遍示:“让我也耍耍,替他掷一回。”四下里恢复安定,门候忖:“他有手段,不妨由他。”侠得答应,随手一抛:“我只想再看大格里的玩法。”言毕骰停,四点向天。门候自将红棋前至大格中:“再让你耍一次,与我掷个好的。”看官乐得猎奇,赌者自不乐意,都据理相阻。侠曰:“我只助他早些保本,不干 你等博那三倍注!”遂皆无语,却非服他,乃有所惮,利少故不多辩。侠谓门候:“写的什么,与我念念。”
一,护驾有功晋升卫尉;二,坚守城池岿然不动;三,斩将夺旗再走一次;四,击破敌军前进三步;五,城门失火自降一级;六,城门失守出为地方都尉。赤心侠听到第三条,早看罢所有:“吾爱斩将夺旗!”门候曰:“第一条更好。”侠曰:“再走一次时便掷六点。”掌底向榻,尚离尺许,倒运真气吸骰入手。候曰:“只需五点,多了要往回走。”侠问:“怎和之前不同了?”候曰:“三公九卿要更难些,须正好到达。”侠曰:“也不麻烦了,我掷一点便是。”说一不二,红棋移至卫尉。前方三步就到太尉,候曰:“虽只两个空儿,因有倒退,下回必须三点以内。”侠曰:“更难些了。”候曰:“难不倒你。”又轮到时侠不取骰:“你自己掷吧。”候曰:“若有余步,再下次掷得太大也只在二者间往返,虽不必退过九卿,却可能被后来居上者占了替了,跌去下级。”侠曰:“你后面又没人追赶,慢慢多掷几次便是。”
原来此间虽嘈杂,于他犹闻石门再开之声,旋又一声关闭,知有二人到,便乘一荡间翻个筋斗落下,要看来者是谁。对谈之中,一人声雄:“哪个敢在这里胡闹!”赌棍辨出音色,上前拦停,共望无门入口处:“此是关虬,又字长虹,河洛第一刀。”话毕尚未见人,赤心侠问:“你怎听出?莫非认识?”彼曰:“劫过他道。”侠问:“结果如何?”答曰:“这不都还活着。”
言尽身现,进来三人。之前迎门伙计当先引路,随后两位威仪并肩,望去左黑右白,带剑者西门玄,背刀者关长虹。其一袭长袍,白缎微蓝,紧袖圆领,诸边亦多镶蓝,整体如云天交色,义能薄之;其刀在鞘,斜过身后,明显宽阔,倍于寻常环首刀,色调近衣,白里透蓝;其面容国字端庄,气度刚直,发且齐整不束,长披过腰,须髯瀑垂般配,淌胸覆襟,飘然儒雅之风与凛然正气并存。相比西门玄,尽显他丑。侠向丑曰:“倒似你更厉害。”左边赌棍尚与关虬严霜对视,慢慢换到右边,正了视线。两两对面,玄自问来:“何以见得?”侠曰:“适才你等走进,独未觉汝步伐。”对方苍然似笑一声:“水性玄功,惯于收敛。”侠问:“你是哪位,怎来此处,莫非也要赌博?也是个小官?”玄尚小看小侠,名却不报:“与官有交,尚离仕途,只随他来。”。
他指关虬,仍与赌棍对视。赤心侠问:“他怎来此?”西门玄答:“他开驿栈,就在巷内尽头。”侠问:“能开驿栈,绝不简单,公的私的?”玄曰:“公家的只在城内金市。”侠曰:“朝廷许他私驿,更不简单。”玄曰:“因其祖上功勋。”侠扬眉一思,挥臂作姿,高调畅吟,诗仅一句:“关宠没柳中,耿恭在疏勒。”声缓势足,顿挫起伏,仿佛天山南北间唱来。
这是缅怀本朝先烈的朴素传颂,正与当今颓靡之风相左相克,三榻耍闹声被压制一阵,逝而复起。此间关虬亦捋须侧目,稍瞥赤心侠一眼,复与赌棍对视。杜博紧看两边形势,至问伙计:“你怎劳驾二位到访?”彼视赌棍与侠:“他俩不好对付,故去相请栈主,不想两家公子前日论过书法,彼此借了字帖,约定今夜还的,却因西门公子城门加值不得前来,故托父带到。我见两父皆在,索性一并请来。”
西门玄烦其啰嗦,质问:“你哪里听得这些?”伙计答曰:“刚才拜访时,受阻于下人,故得告知。待言此间事急,方容进见。”玄稍冷笑:“我与关老弟本就有书法上的交流,更有武艺上的切磋,常自相会,不似你说的这般曲折。”博即斥退伙计,复劝两头:“此系误会,误会!我这里皆为游戏,哪有矛盾,岂可真动手!”赤心侠一声:“怕要动刀!”恼他不说实话,背生内力暗激包袱,怪刀倏出其结,高升一段复落身前左手接定,顺势外挥,断杜博一鬓!期间寒光混灯光交荡,四下烁目,也不教右边二人继续对视,且趁关虬移目看来时双手横刀为礼而问:“你俩刀剑异途,怎在一起?又交流些什么?”对面二人各摸刀剑未及援出,虬手过肩、玄指傍腰,已见其礼,便又缓缓垂落。西门玄曰:“兵器之刀本自剑中分离得来,好专其用,复精其艺。然时光流转,道不复古,世人多得术而忘源,再难通御之。我与长虹深为此惜,常共究归并回复之道。”侠曰:“虽言之有理,犹有不当处。”玄询见解,侠向关虬:“你这家刀法原本不是手刀,却是大刀。昔关宠死守柳中,巷战激烈,大刀本不利于步战,直杀至刀杆折断,却又用前半截继续杀敌,反更顺手了,便杀得天昏地暗、鬼神泣叹,终无一人投降,皆死柳中城中。后世传人就钻研起这门断刀后的刀法来,遂有你这一支。”虬曰:“既无一人生还,祖先那时新创的刀法自然湮没了,传到我手也还是历代后人多从短刀中变化而来。因邮驿之劳,我曾走过几趟西域,多与游牧散寇交战,又融和些胡马战刀的风格。”听毕侠谢:“受教了。”复问刀法名目,答曰:“青龙刀法。”
赌棍接曰:“柳中城背靠赤石山,他当时一战,遂成此名。”赤心侠曰:“赤石山?这山好名声,想必与我一样都是赤的。”赌棍曰:“又名火焰山,就在丝路北道盆地中,天山以东同脉相连。”侠问:“七八十年前的战斗,他怎参与得?”关虬曰:“非指柳中一役,乃吾护货西行,遭人劫道。”侠问赌棍:“莫非就是你劫的?”答曰:“未曾得手。”侠曰:“你非他对手。”彼曰:“他有随从,我止一人。”侠曰:“奈何教他成名?”彼曰:“他倚众胜单,如何成名。非我令他成名,当有别人。”侠问:“是谁?”彼曰:“早死了,赤石山中匪寇头领。”
关虬曰:“我要多谢你当年两不相助,不然我早身名俱没。”赌棍曰:“今要问你,山寇以逸待劳,你又方与我战罢,最后怎胜得他们?”虬曰:“两边都杀完了,止我与他斗入深山中。”赌棍曰:“赤石山终年炎热,当时又是夏季,红日如血,重山秃岭,寸草不生。他绰号‘西域吐火龙’,火龙拳、火烈掌、火焰刀,三大成名绝技震慑一方,都是火性功夫,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你如何能胜?”虬曰:“山里多峡谷,牧民散居其间,可事种植,稍不炎热。想是冷热交替频繁,晴雨无常,我与他战至第三日,又下起大雷雨,形势逆转。”赌棍曰:“纵然如此,亦非汝易胜。”赤心侠插嘴:“莫非被雷击死了?”虬曰:“因其长年为恶,谷民多愿助我,施计将他拖入水中。我虽不善水战,他更不行,方侥幸杀之。”听毕侠曰:“青龙杀火龙,妙也。”
赌棍曰:“原来你占人和。”关虬犹问:“虽有此胜,货皆被你趁机占去,今又如何偿还!”彼笑:“皆布衣、器皿等寻常之物,西域为贵,中原贱得。汝已大富,何不忘之?”虬曰:“若非马都还在,恐已流落他乡,这般损失害我数年不振。货可以忘,苦历难忘。”彼曰:“你那些好马,不被陌生人驱使,我只推走一车,其余皆留原地,必是土著拿去,就当济民了吧,也算谢他们助你之功。”虬曰:“谷内山外,恐非一族。”彼笑:“就当一族,何必多计较。”虬犹缓缓抽刀:“你那一车我必计较!”宽刃前端斜方头所指,彼亦神色转凝,伸手旁问:“你有钱了,可愿借我?”赤心侠问:“二百五值他货否?”赌棍曰:“我只要十文,十招不济,自当认栽。”虬曰:“昔日尚相伯仲,现仅十招暗器,岂能敌我。如知好歹,随我早去见官。若依旧不服,可向坊主借足。”
杜博闻言一醒,两头先劝:“你俩不可动手!”复指赌棍:“他乃大将军聘来。”关虬问:“也在这里做事?”博曰:“尚未可知。”虬曰:“那便无妨。”博曰:“你俩算来同僚,岂可同室操刀。”虬问:“怎么算的?”博曰:“我这里也是大将军府的营生,你有利益在此,便是一起的了。”赌棍鄙色冷笑:“英雄后人亦谋此等利乎?”博谓:“仅抽一成。”
此方形势紧张,三榻赌局渐慢,众人常看这里,见要和解,又都玩起。关虬方回刀入背上鞘中,西门玄一声拔剑:“老弟不便动手,老夫试试。”于是赌局皆止,又都看来。赌棍曰:“已非同室操刀,权借十文。”赤心侠曰:“我若助你,便不必借钱了吧。”赌棍曰:“这是要二打一了,恐胜之不武。”侠曰:“我不是这个意思。”赌棍问:“你什么意思?”小侠小手挥挥:“你没兵器,一边站着。我自对他两个,亦非同室操刀。”
怪刀始终未回,此际横起平升示战。对面二人皆自持身分,哪肯夹击,西门玄未邀关虬,他亦不复出刀。剑方要来,侠呼:“我不和你打!他又不欠你的!”剑慢玄曰:“你也未欠谁的。”侠向关虬:“他没钱用作暗器,你也没刀?”剑遂近而复退,已换刀攻来。侠忽抢出迎上,直臂将怪刀横推疾至,追及退剑的同时格住来刀!这一下把握极恰当,惊了二人。势又迅猛,不容对面稍微松卸,细剑、阔刀并立,这厢怪刀横抵,两处交点相距咫尺,格出一个草字头。小侠身矮,单臂持刀,其势稍仰,犹使二人各起左臂按住自己兵刃一侧面上加力推拒,玄手骈指,虬五指并按,两边方得僵持。数息之间双方运功飙升,真气四散叠加,漫及整个石室。三榻赌局,皆帛翻棋走,不受人制。灯火亦俱波及,四壁环境,恍兮惚兮。赌棍略退无碍,不退实亦无妨;杜博、伙计太近,未及早退,这时被迫踉跄而退。三人功力究竟次第孰强,观其气象,度比剧烈,稍可判之。玄衣滚滚如浪,无须但披发乱飘;虬衣微澜起伏,须髯鬓发皆荡开不止。反观赤心侠,周身若无动静,便因他真气凝聚莫散,几不出体。倘无对比,单看他这一边,还只当是个凡夫小子。
忽一人奔入,帽子飞去,稍自遮挡面门,径至杜博前。问此伙计何事,他禀:“又有外地来的输个精光,要拿衣物抵押。”博曰:“自然不许,先录其姓名、住址,明日送去驿栈载他到家。”这边赤心侠听罢即问:“还要他车钱否?”博答不要,侠又问之:“他现已无钱,到家要否?”博答依旧不要,便是免费送到家。侠曰:“你这赌坊倒还有些德行。”复谓关虬:“你虽在此取利,倒也做得些好事。”对面已无余力回话,侠自继续:“本来恐误伤众人,未尽全力。现看此分上,不教这里塌了。”发劲一震,左退西门玄八尺,右退关虬丈许。二人尚需调息稳气,侠已插回怪刀大步行过,出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