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过半，集市上的人越聚越多，周平让赵铁牛帮忙照看货品，自己去各个摊位前转转。
前几日弟弟周兴胸口处被野豹撕咬的伤虽已趋于稳定，但山里没有专门的医者，未能得到更好救治，所幸周四年轻时在军队服役，随军医学过一些止血缝合伤口的基本手法，也颇知晓一些治病救命的土方，且山民打猎受伤，也常备自制的外伤药，周兴这才转危为安，几日来一直在家静养，但因当时失血过多，服了几味药总不见明显好转，他想趁这两日在集上寻几味好的补血滋养药材，这样他的身体也能更快恢复。
转了两圈，有些失望，集上卖药材的不少，但真正的昂贵药材却几乎没有，即便有，也不是他急需的。他怅怅踱到自己摊前，漫不经心地望着山路方向，刚想坐下，忽然，一抹细微的红色映入眼帘，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定睛细瞧。
只见右侧山路上走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年纪大约十二三岁，头上戴着斗笠，一身麻布衣衫，腰间别一把雪亮的柴刀，身后背着一个能装下他两个身体的箩筐，箩筐用一块褐色麻布盖着，布下伸出一条红色细线，红线一端在箩筐里，另一头绑在少年手腕上。
周平暗暗好奇，不知箩筐里系着什么稀罕物，不禁多看了几眼。少年大半张脸用布巾遮住，连眼睛也看不分明，他站在山路上，望着眼前人来人往嘈杂喧嚷的集市，似乎有些怕生，越到近前，越是慢吞吞地往前挪，同时伸头在人群中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周平心想这少年可能是附近哪个村落山民的孩子，家里大人因故未能赶来，他自己便跑来凑热闹，或许是头一次来，没见惯人多的场面，有些拘谨。于是提高声音向那少年叫道：“小兄弟，有什么需要置办的，过来看看！”
那少年听见有人叫他，似乎吓了一跳，估计没料到会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在确定是摊位前的青年跟他热情招呼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慢慢走过去。
周平看着少年走到近前，笑道：“你要买些什么，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你想要的？”
“菜蔬……种子，有么？” 语音虽短促，但悦耳娇嫩，竟是少女的声音。周平愣住了，眼见她年纪小小，身边无人陪伴，背着一个硕大的箩筐翻山越岭来到石门坞，有些不可思议，心里多了几分敬佩。
少女见周平不说话，有些紧张，抬眼望向周平，斗笠下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眸子，像嵌在羊脂玉上的黑曜石，迎着秋日暖阳熠熠闪光。
周平从未见过如此纯澈俊丽的眉目，心下赞叹，一时竟有些恍神，见少女等他回话，连忙道：“菜种倒是有些，不过现已入秋，山里寒气重，眼下能种的只有菘菜和萝卜种子，其他菜蔬怕不易长成。”
少女见周平态度平和，放松下来，点头道：“好，两个都要。”
周平转身从身后拎出两个小布袋，敞开袋口，摊在少女面前，介绍道：“这是菘菜种，这是萝卜种，你看要多少？”
少女看了看两个布袋，似乎颇为满意，轻轻放下背上箩筐，掀开麻布，示意周平看筐内：“可否，用这些换？”
周平本就好奇筐里的物什，见少女并不忌讳，忙探头张望，只见筐内竟有三只童子小臂粗的山参，三只山参的参体都已长出人形，芦头粗壮，参根上的绿叶鲜翠欲滴，每只参根位置都结结实实系着一根红线，三根红线缠成一股，末端绑在少女手腕上。
他激动万分，根本来不及看筐里其他东西，只盯着这三只老山参，这老参每根少说也得长了几十年，心想若是能给阿弟服用，那他的身体肯定很快能恢复，但激动之余随即黯然，以他目前身上全部的家当，别说是一只山参，即便是半只，怕是也换不到。
太行山纵横东西，森林覆盖，人参并不算少见，但是好的山参往往都生在人迹罕至、野兽横行的密林深处，且传说山参长到一定年头，颇具灵性，能在土里自由移走。很多山民根本无法遇到，更何况这么大个头的更是可遇不可求，价格自然不菲。
少女见周平神色不定，一时狂喜，一时又落寞难过，心中不安，还以为他不肯交换，怯怯问道：“不能换？”
周平定了定神，苦笑道：“当然可以，别说换些菜蔬种子，我这里随便哪样东西都能换得，只是……你这山货太贵重，我身边所有物什加到一起，也不值你这一根山参，怕是……没有多余的东西补给你。”
赵铁牛闻声转过头，一看筐内，也不禁咋舌，继而摇头叹道：“可惜了，要是你阿弟能用上，他的伤或许能很快好，这样的山参，咱们这山里人十几年也难碰到一只！“
周围人听见三人对话，都停下手里交易，纷纷聚拢过来瞧热闹，想看看这十几年难遇的宝贝到底长何等模样，一时间周围集市上的嘈杂声小了不少。
少女一听可以交换，顿时放心，听说摊主弟弟受伤，貌似很重，想也不想，解下手腕红线，抽出两股，一只手提起两只参，将系在参根的那两股红线绕着山参根部又紧紧缠了几匝，递给周平道：“既是你兄弟受伤，这两根都给你。”
众人顿时哗然，有的惊呼失声，有的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少女，还有的将信将疑，心想这山参莫不是假的，哪有这么轻易就给人的。
周平更是呆若木鸡，以为自己听错了。赵铁牛急忙用手捅他，他终于缓过神来，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昂贵，我可买不起。”
少女仍手捧山参：“就当……就当你用菜蔬种子换的” ，她看了看四周摊位：“若是有粟米和麦子，可否也给我一些。”
赵铁牛急得直跺脚，生怕周平不答应，大力拍了一下周平后背，使劲点头道：“有有有，你要多少粟米我们都给你弄来。”
少女莞尔，“无须太多，我能背动便可。”
“好，好，你且等等，我现在就去给你找来。姑娘，说好了，这山参是救人急用，换了可不能反悔啊！” 赵铁牛怕少女后悔，也不顾周平同不同意，急急出了摊位，去别处给少女换粟米和麦子。
周平满脸通红，十分不安，心里不忍让这少女吃亏，但又实在舍不得拒绝，望着眼前的这两根老山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众人头一次见这种奇事，在旁边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人提醒少女，可要想清楚了，别换了之后又变卦。
少女笑笑，将山参塞进周平手中，叮嘱道：“这山参，须用红线系着，防它逃跑，若是不小心落地，等它钻进土里，可就难找了。”
周平无以言表，走到少女跟前，躬身庄重施礼，少女连忙扶住，道：“这位兄长，不必介怀，这山参对我也无甚用处，不如给需要的人。”
说着转身用麻布盖上箩筐，刚站直身子，突听人群外一个清脆的女声尖叫：“阿……慕？”
众人被唬了一跳，忙回头去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已挤进人群。少女白衣翠裙，明艳娇媚，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少年浓眉英目，高大威武，身后背着一个口袋，正是郭秀芸和郭子午姊弟，两人购完粮食和糖盐回来。三人相见，喜不自胜，秀芸和子午都上前抱住少女，秀芸又蹦又跳，激动笑道：“还以为你今日不来呢！”
少女嘻嘻笑着望向二人不说话。
周围人群见无热闹可看，渐渐也就散了，集市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嘈杂热闹。
周平没想到郭家姊弟居然与这少女相识，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向姊弟说了刚才经过，郭子午笑道：“既是阿……她给你的，你收着便是。不碍事的。”
秀芸也点头笑道：“这下周四叔也可放心了，周兴兄长能早日康复。”
少女偷偷伏在秀芸耳边道：“阿姊，我还有一根老山参，是给阿母的，你回去时带给她。” 说着晃了晃手腕上的红线，又指了指箩筐。
秀芸心领神会，眨眨眼，也悄悄道：“我和子午也有物件给你。”
周平见郭家姊弟与这少女如此亲昵，印象中郭家除了与石门坞结亲的赵氏一族有往来之外，与其他外乡人并无交往，想来这少女或许也是赵氏一族，也就不再多问，只用两只手紧紧攥着老山参，心绪仍未完全平复。
送周平老山参的少女正是慕央，几日前的夜里，她追赶野猪跌落山谷，醒来时被凄厉的叫声吓得慌不择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挨了一夜，等到天亮，凭着记忆和从小在山林生活的经验回到居住的小屋。小屋后方的菜园里仍是一片狼藉，她用了大半日光景将菜园收拾出来，又挖了一个小地窖，将剩余的青菜蔬果存储进地窖，随后又像往常一样潜到潭底打坐。第二日去山林里菜摘松子和栗子，在靠近悬崖边的密林处挖到了三棵老山参，于是去集市时便全部带了来。慕央生活的地方本就人迹罕至，山参灵芝之类奇异植物也常能见到，但她对这些偏偏没有什么兴趣，只偏爱菜园里自己种植的青菜，想着再购些菜蔬种子，试着再种一茬，看看能不能长出来。
几人正说着，赵铁牛从远处小跑着回来，背上担着两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气喘吁吁叫道：“姑娘，姑娘，你要的粟米和麦子。” 周平这才想起赵铁牛帮他买粟麦去了，心里感激不尽，连忙奔过去接下布袋，随后将装着粟麦和菜蔬种子的袋子都塞进少女的箩筐。
秀芸把手里的小竹蓝递给周平，蓝子里是给周平和赵铁牛买的胡饼，为感谢两人帮忙代售布匹。她将姊弟二人及慕央的东西都请周、赵二人临时照看，拉着慕央和郭子午便向坞门里走去。
三人边走边说笑，刚进坞门，郭子午眼尖，一眼便瞧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向坞民住房后的街道走去，只见那人转过一间屋子后便不见了。郭子午头也不回，拍拍秀芸道：“你们先逛，我去去便回。”
秀芸也用余光瞥见那人，但没看清是谁，皱眉问道：“那人是谁？”
“段鸣。”
秀芸颇为不满：“你理他作甚，我们好不容易见到阿央，你竟去寻他？”
“这厮鬼鬼祟祟，肯定有问题。你给阿央买些吃食，她走了那么远路，肯定饿了，你们别走远，我很快就回来。”说着也向街道后方悄悄跟过去。
秀芸嘟嘴，白了一眼弟弟，搂住慕央道：“别理他，走，阿姊带你买吃食，汤饼好不好……我再给你买个烧饼，还有炙肉，对了，三娘没不让你吃荤腥吧……嗯，那就好，今日吃个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