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剑士应聘先为吏 小侠贪玩迟做官
大将军府东西两处望街角楼之内,守备士卒居高临下,也看这场笑话,也多曾发笑,或议论之。遥遥视去,粪瓦皆依永寿府大门以西贴了墙脚,肇事者当从西来。这厢西角楼内,三士卒聚头判断,莫说几堆屎,纵只一堆也不能弹指间解毕,怎不见人。对面外墙拐角处,巷内冒出一个头来,嘻嘻一笑。楼高且远,不曾听到,却早见他藏身于此,但未捕得任何可疑举动,故只当是哪家顽童也在瞅热闹。
鬼脸正贴墙移出几分,独眼瞄去,心里得意:“我这几堆黄物居然惹起偌大一场动静!”越想越乐,也把裤腰带紧一紧,原来之前深巷里解决的,拉在琉璃瓦上,且都是特意按自己绰号选的瓦色,完事后在此一份一份沿墙贴地滑去。以其手段,每每审势推送,只在瞬间,可避瞭望,此时还握着一块干净的,缺了一角。他忖:“这阳球真是个‘球货’,为了名正言顺打抱不平,竟不惜屈身做下吏。什么侠客、剑客有别,哪那么麻烦。换了是我,随时出手。”
少了季孙红,所剩七婢,已然出剑,正围阳球于垓心。俄而斗起,虽缺一人,阵形不全,犹可迷惑。双方皆动静剧烈,身法如风。球弃上三路视野,目光低落,注意下盘,紧盯她们脚步,上三路便只听声辨位盲战,省了眼花缭乱,虽然尚须兼顾下盘辅助判断,雷霆疾势之际竟亦万分从容。他黄衫不厚,内衬亦是短薄,外衫袖口未收,但也不宽,自然贴腕,松紧合适,微有空隙,徒手搏刃多作抚抹。场外桥玄欲拔剑投给,球蓦迎剑穿袖,夺下利孙菊兵器。剑从他右臂内侧没入大半,外格不便,臂亦暂不能曲,故当贾孙竹刺到时,惟先让之,再谋击菊。竹保守未即连攻,护菊而退。两边剑来,球避开右边,向左推手发剑出袖,半丈内柄端飞撞士孙兰剑脊,趁其偏势又倏进一步再得菊剑,刹那无暇,惟先倒握,反手正好向外挡兰回剑。就这两声接连格过,球已纵步欺入门户,格处靠近剑托,外势有余,顺势回刃向内反杀,极其迅猛。兰退未远,球即转手正持,换步挺身追刺一招,疾不逊前。兰剑尚垂,步亦当虚,无从化解,幸有长孙紫、叔孙青两口重剑替她挡了,复护其退。
观此精彩兼度阳球优势,赤心侠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给你得了胜绩。”便一步跳出,大步蹦来。就这短暂工夫上,球又连发两招,逼开围势,分际稍停,得以严声相劝:“我已任得都尉属吏,你等且皆罢手,放过迎亲队,不然都解去都亭吃那杖责!”七婢何甘,围势慢慢又紧。球呼程心:“你带队换道先过,我挡她们!”
赤心侠喃喃:“换道麻烦,我引她们。”双手叉腰叫唤:“先都别动,听我一言!”众皆望他,侠甚坦白:“吾方得了官职要拜会大将军,怎奈吃得太饱,一时内急,未看门匾,屎和书信都错下了地方。”多听笑声,长孙紫叱:“哪来的野小孩,诈言胡闹!”侠曰:“不骗你们,只怪我不小心认错地方,求您谅解!”紫谓同伴:“你们围他,我去捉这小子来玩。”侠问:“玩啥?”她提剑示意:“玩做菜,拿你当料!”侠看她纵步走来,右掌托起琉璃瓦:“砧板太小,切不得我,切我的粪还差不多。”她加快脚步喝之:“地上剁来!”侠掌早已内力满布,浸透瓦片,暗暗碎成颗粒,只是还都连着。她不知厉害,依旧向前。侠手一握,拳下流出些许,落到左掌也是一握,两手大抵平分了这些暗器,都存于拳内,右手先虎口挤出一枚,拇指甲垫下,笑谓:“我们打弹子玩。”物语齐发,她根本看不到,皓腕一疼,长剑坠地。捡时膝盖又中一粒,当街跪仆。速起持剑续进,侠运地劲将一颗悄悄回滚撞了另一颗。她先踏其一,脚心钻痛,退时又踏一颗,脚跟亦痛,就此知了他的本事,便呼同伴都来拿他:“屎是他拉的无疑!”
赤心侠看她们舍了阳球一群冲来,就用这小时候的弹珠玩法接连弹出“琉璃弹”。六婢因较长孙紫稍远,弹去将中,部分现得红光,隐约烂漫。只见他每每瞄准时动唇做声:“噼呦,噼呦……”对面呛啷声随之不断,五剑纷坠。六婢次第怯步,长孙紫回头挥手高呼:“重拾兵刃,都分开了!一拥而上,不要放过!”她们同府已久,多有默契,要捡都捡,一并又追。侠复弹落当先四剑,后面三婢超前愈近,自己右拳既空,左手货亦不多,一把撒去,转身就逃。婢皆遮挡过这阵“赤雨”,有剑者先追,或拾剑再追。
奔还巷口,赤心侠拐没。利孙菊最善腿功,最能奔跑,既早失剑于阳球,便不曾被弹,自未拾器耽搁,此刻空手,最轻最快,最先到巷,恐有埋伏,斜向跃过墙角,下方果见他贴壁藏身,飞越巷道即踏对面宅壁反向蹬回,来势犹高,追头踢脑。他亦反向钻避,便是朝巷深处猫腰进得几步,旋复直起回身,菊已从其头顶过势稍降,再蹬这厢寿府外墙,也转向深来,再自飞身追面踢至。侠见她弹指间两度蹬墙改向还不曾落地,倒也叫好,当即运起全身整劲,下盘底力,斜上方单手接住脚掌,吃力蓄力,加力推还。菊去如箭,出巷过街,身感升势飞快不止,必不得安然着陆,恐惧骤盛,尚不知正射向大将军府角楼,径投窗口。三卒之一看势欲接,被另一个急忙扯开:“万一失手,我等罪责!”背后砰然作响,压他疾语,菊已入窗掠过二人,地板上滚过,起身自觉无碍,又跃窗返去。第三卒惊叹:“这都没事?!”也不知是赤心侠把握精妙,留她性命。
利孙菊先落外墙瓦顶,再飞至街央。前方三婢甫过,追进巷道。三人都曾二度失剑拾剑,本不领先。但公孙梅乃八婢之首,此刻奋力争先,已然最前。仲孙白身高腿长,跑在第二个。长孙紫亦四婢之首,稍微落后。巷外迟到者早有些兴意懒散,不想追了,近时已缓,至时渐停,或止菊前,或临巷口。深里望去,不见赤心侠,只见得三婢背影相继转没。
再经折转,墙边散得十几块琉璃瓦,不限赤色,边缘多沾粪黄,都是他擦屁股用过的,原来这里隐蔽,之前出恭处。数经折转,又拉开了距离。赤心侠将最后两个橘子出来,停身回呼挥舞:“请吃水果,休再赶我!”长孙紫见前面公孙梅奔不做声,心生计较,代她应去:“都拿来!”既呼稍缓,只盼对方掷橘,亦延迟缓去,好给公孙梅追近些许。侠自食一橘,连皮就啃,同时迎面飞来另一个:“你们分吧!”人快橘驰,遇速相对倍增,梅剑立劈,分开两半,左右擦鬓而过,余势犹疾。后方视狭,间隔又短,冷不防接连中招:仲孙白高大,橘撞胸口稀烂,内外汁水侵浸湿透;长孙紫被打脸,模糊一片。二人俱止,自净清理。梅不知后,独自奔到侠前:“你怎不逃了?”侠早背负双手等着,此刻神气十足,摇身晃首慢言:“你且回头看来。”梅也聪明:“休骗我,你想偷袭。”侠曰:“你?也配我偷袭?”飘退一丈:“看看吧。”梅终回眸,方知孤军深入,先吃一惊。脑后侠叫:“看招!”梅骇间再回眸,正推一掌落空,面前并无一人。
赤心侠摆脱她们,瞧得四周逐渐昏暗,一路奔回司徒府。入见尹颂,被问又来做甚,侠曰:“天黑了,恐集市已闭,可否请我吃饭?”颂曰:“过年期间,都有夜市,俱不关闭,只是店铺未必都开。如今早过了初五,这几日里也不能出城,我就款待你些无妨。”官邸常公私两便,外为公干,内犹私居,公卿三府九寺更是如此。颂命人备食,侠曰:“我吃素的,吃不穷你。”颂曰:“正巧近来我也养生。”
风卷残云吃罢,赤心侠问:“再洗个澡可以吗?”尹颂曰:“且歇片刻,我带你去浴室。”侠曰:“也不想脏你地方,就屋外洗洗。”颂曰:“初春犹寒,怎可受冻?”侠曰:“我自能扛,井在哪边?”颂不放心,屡次问来。侠不耐烦,捧起案上一个陶甑,内剩黄豆汤,业已半凉,被他少时加热。颂见汽方叹,领到后院,吏奉瓢、盆,另有素毛巾一条。侠兀自带着陶甑,将他们都赶走,不许偷看。众皆笑退,侠四顾无影,天已尽黑,唯有月光,方脱衣近井,边喝汤边洗冷水浴,撒了许多尿,连衣服都洗,完了就湿的穿回身上。归时相见,颂视之惊愕:“你这样要生出病来!”眼看他盘坐板榻,闭目无声,顷刻间周身蒸汽腾腾,衣服渐干。
须臾干透,赤心侠告辞时又讨要馒头、蒸饼路上带着吃。尹颂曰:“今日已晚,且住一宿,明天再拿给你。”侠曰:“你已经是司徒,不要这么小气。”颂曰:“眼下出不得城池,不然任你拿多少。”侠问:“可有办法通融,叫开城门?”颂曰:“你又不急着上任,故而安排一个尚未卸任的给你,等他到期。这还早着,如何留不得一晚?”侠曰:“便是想多玩些时日,一刻待不得。”颂曰:“夜要深了,你哪里玩去?”侠曰:“受朱公所托,要去一趟太学谢谢他们。”颂曰:“莫非就是……前年刘陶率诸生联名上奏天子,保下朱公之事?”侠曰:“冀州宦官势力颇大,朱公以刺史之身定乱,纠惩不法,弹劾权贵,自然多方得罪,无功反受谗。”颂曰:“你所知尚浅。”侠曰:“你若有更深的,与我说说。”颂曰:“说来话长,我可没这精神。且你尚未就官,也不必晓得太多,更不必晓得那些。”侠不依不饶,颂终无奈,答应带他去看司徒府档案。
到彼取策,尹颂递曰:“我说不清楚,你自己阅读。此事早录于国史,宫里有存。我这儿亦备简述,廷尉寺当亦有之,万一重审倒追,方便查阅对证。”赤心侠得视其文:“永兴元年,黄河大溢,漂害数十万户,百姓荒馑,流移道路。冀州尤多盗贼,故擢议郎朱穆为刺史。州有宦者三人为中常侍,并以檄谒穆,均辞不见。冀部令、长闻穆济河,解印绶去者四十余人。及到,奏劾诸郡,有畏罪自杀者。穆以威略权宜,尽诛贼渠帅,又举纠权贵,或死于狱中。宦者赵忠丧父,归葬安平,僭为玙璠、玉匣、偶人。穆即下郡案验,吏畏其严明,发墓剖棺,陈尸出证,收忠家属。帝闻大怒,征穆诣廷尉,输作左校。太学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讼穆之冤,帝览其情,终行赦免,遣归南阳。”
阅毕归档,尹颂问:“仅此看出多少是非?”赤心侠曰:“确实不多。”颂曰:“当时太学生虽然声势浩大,并非关键,乃大将军随后声援,方令圣意回转。但也绝非他念故吏旧情,实欲借此压制那些不与他交好的宦官,又可凭此博取贤德爱士之名。故你此去太学,不妨传我意思,提醒他们不要太乐观,更不要过分得意。”侠曰:“朱公遣我致谢,亦兼此意。”颂曰:“既如此,我的你不要说了。”侠应一声:“故请设法早放我出城,早去太学办正事,明日就好尽情玩耍。”颂曰:“城门校尉及其属官皆隶大将军麾下,我虽司徒,不能命令他们。”侠曰:“编个理由,有事夜出,也不行么?”颂恐若不放他走,今夜难得太平:“此事太尉更容易说动他们,且去黄琼府上问来。”侠曰:“一起去吧。”颂曰:“携我书信,你自己去。”侠忖求他不得,便不要他写,也不图他的馒头和蒸饼了,当下虚称自己去太尉府。
辞出南走,只向开阳门去,盘算如何偷过。南北城墙最高最厚,这开阳门一带虽不及主城门平城门,亦只稍逊夏门、谷门,与平城门西去一门的小苑门对称相当。夜色之下,所在僻静,赤心侠立于宅舍与城墙之间空地,看着两边形势悬殊,原来防人乱攀,靠近城墙的房屋限高,禁起第二层。知是夯土筑城,小拳试击,倒不十分疼痛,却绝无穿过的可能,但思城上跳下尚可不死,一跃而上委实难办。即起三个计较:一是先上百姓宅顶,再飞城墙,如此分作两步,往返来去易被发觉;二是投刀插入城墙高处,跃起中途借它弹力,缺点是刀刃必须深入,否则难以承重,称手兵器只怕要留在城里了,自然舍不得,且此举损坏城墙,他还不是反贼乱民,也不想搞破坏;三是用出独门绝活“飞滚”,试翻筋斗纵旋上城,可比一般轻身跳跃的功夫更厉害,仗着体轻异常,面对极限之高或能勉强够及。
正运内力,城楼灯火之下,貌似有人交涉出城。赤心侠忖:“我去混来!”奔过几步已望得三人,竟见胡腾和窦妙,这下可好,有话说了。另一个像是宦官,年纪甚小,其言甫毕,城门开启。侠追及尾随,卫士拦下。侠呼:“我们一伙的!”宦官待问来历,妙已出声:“是你!”胡腾乘势抢话:“适才哪里玩去,终于寻着你了。”听似一起,卫士放行。不料过甬道时又被拦下,却是西门峰看三人俱携兵器,为防万一,终于反悔并出言反对。
不得已退回城中,赤心侠问:“吃了没有?”胡腾曰:“晚上不吃。”侠问:“怎也玩到现在?”腾曰:“看那迎亲阻道之事,因此迟了。”侠视宦官:“不是宫里有人么,如何这般晚?”腾曰:“便因宫里的人不能随时出来,等到现在。”侠问:“如今怎办?”腾曰:“再试一门。”侠曰:“怕也不行。”小宦官山冰曰:“且去平城门,那里直属南宫卫士令,我认得南屯司马。”侠曰:“看你门道。”行时复问:“两位是何方外戚?”这名头如今可不太好,只比宦官好些,窦妙嘟嘴轻斥:“你才是外戚!”侠笑:“我们都是,谁是外孙?谁是舅舅?”
送出平城门,山冰向窦妙聊询窦琼英近况,方告辞回宫去讫。剩三人顺道南行,并往南市,目的不同,赤心侠要补充些食物,另俩早投店下榻在那里。左手东转入市,客栈就临这一条主道北边捱着,遂沿左而行一路到彼。侠于门前购买,二人欲上楼休息,被他连声叫回:“白天都累得一批,不如一起吃些。”腾掏钱选时,侠又讨食:“你既姓胡,就买胡饼吃吧,带芝麻的也送我一个。”窦妙曰:“你脸皮真厚。”侠曰:“我是你长辈,他是你师兄,我吃他的无妨。”妙叱:“胡说!如今外戚姓梁,我又不姓梁,我家也没人嫁得皇帝。记得之前你说你是外戚,莫非你就是姓梁的?”侠曰:“外戚未必姓梁,窦邓阎梁,你家头号,祖宗了得。”妙曰:“祖宗曾是,如今早不是了。你说你是,敢问你是哪家?”侠自回答不上:“之前确实玩笑,眼下真的。我虽非外戚,却是你的前辈无疑。”妙遂问他姓名,侠曰:“时机未到,不告诉你!”复起虎口摩挲下颚,仿佛有胡须,故作沉吟:“不过……按你那位相好的宦官所言,窦琼英是……”妙忽叱声止之:“什么相好!”一顿间侠稍涎脸:“这‘相好’一词,既指亲友之间,亦有更深之意。你怎么理解我管不着,反正我没说错。”见她缓下神色,方自续曰:“窦琼英是二位长辈,那小宦官复与窦琼英同辈同门,看他模样虽小,不也是你们的长辈?”妙曰:“这又与你何干?”侠起大声:“我也与窦琼英是同辈!”妙自不信,也不屑再斥他胡吹大牛,只管脸上堆起鄙色。侠赶紧解释:“她在第七块北邙碑上位列第一,我虽排在最后,终究一辈的,便也是你们的前辈。”妙问:“你究竟谁呀!”侠问:“赤心侠,听过没有?”妙曰:“闻所未闻。”侠一时沮丧:“太不像话了。”胡腾递饼:“我已听过你的大名。”侠似浑身发亮:“太好了!”接饼就咬,等那二十几个馒头到齐,含饼动手取出布袋,点着数儿满满的装下,扎紧袋口塞回包袱里。胡腾再递一饼,三人各吃两个。他俩稍饱,赤心侠饼香开胃,反而更饿了,拿出两个馒头又吃起来,咬过几口方自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再拿两个分与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