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那个险些和拉尔夫动起手来的高大男子叫盖尔。这大概是个令拉尔夫的狱友们闻之胆寒的角色,没有人愿意谈关于盖尔的事情,一回到牢房里每个人很快都像僵尸一样躺进了属于自己的阴暗小空间内就不再动弹。尤其是今天,这囚室内的气氛比昨天更加窒息。
拉尔夫似乎并不惧怕盖尔,至少在别人眼中,他还是和高墙上的铁丝网一样安静。
拉尔夫此时最担心的是监狱方面的算计。从安德森口中得知,这座监狱是省级监狱,只比塔布国家最高监狱略低一级,这儿有权直接处决犯人。因为许多人本身就是黑户,这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所谓形迹可疑的人,所以很多判决可以不走常规法庭而直接走军事流程。
安德森迫于朋友间的情谊简单聊了下盖尔,而且聊起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嘴角都是颤抖的。仿佛在有旁人的情况下提起这个名字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至于这么可怕吗?”拉尔夫追着安德森问。
“聊点别的吧。”
“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拉尔夫提高了分贝。
安德森则是冲着拉尔夫挤了挤眼眉,把食指贴着嘴皮做了个嘘的示意。
“好,好,那不说了,我和盖尔的事,跟你们没关系。对了,我发现个事情,好像同样是牢房,把头的待遇好一些?”
“嗯,你没发现有的房间面积都大一些吗。”
“什么原因。”
“你说呢,凡事总不是有原因的,就像你为什么直接被送到这个房间一样。”安德森没有明说,看了一眼拉尔夫。
“哦,原来是这样?我身无分文就把我弄到最后一个房间的最后一个床位?”
“那你说呢。同样是身无分文,其他人还能联系家里想办法,你呢?”
“我刚进来那天,看到把头几个牢房的人大半夜还有粥喝。”
“这算什么,还有人有咖啡喝呢。”安德森悻悻的说道。
“咖啡?”
“行了,别说这个了。现在的处境根本不该谈这些。”
“好,好,不说这个,你说这马桶什么时候能给修一下,你们有没有给那老头说过?”拉尔夫问到。
“别指望了,永远都不可能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他是拉尔夫这张床的下铺的牢友,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这狱中能留胡子的人确实很少。拉尔夫也是后来才知道,剃须和剪发并不是强制性的规矩,但大多数犯人每周都会主动申请。这里面的原因不难猜测,这似乎是某种对外宣誓的方式,某种声明,一种只想做个平头百姓的诉求。所以你会在这儿看到,但凡蓄着胡子的,或者留着发型的,甚至戴着某些特殊的小物件的,看起来都不像是很好惹的样子。
那么至于为什么这个衰弱的老头并不适用于刚才的逻辑,大概就类似于这间逼仄又阴暗的囚室中的那个马桶——那个马桶已经没有人再去用它,也不会有人再去修它了。所以作为一个老者,他似乎不再需要刻意保持某种姿态,或者寻求某种庇护了,因为没人会在意他是否活着,或者已经死了,大概在未来的日子里,等待他的也就只剩监狱管理员手里的那只红色记号笔啦。
“这都不给修吗?”拉尔夫向老者询问。
“这不可能修的。”老头说道。
“为什么?”
“这是最下贱的房间。”
拉尔夫手把着铁床架,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了看那个黑色的塑胶桶。这两天,拉尔夫亲眼目睹了这6口人是如何用这个不算很大的塑胶桶来解决大大小小的排泄问题的。而马桶的堵塞,直接导致了这里的自来水管也几乎成为了摆设,即使偶尔用一下也需要特别谨慎,因为废水无处排放。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极了是某种蓄意给他们这种下贱房间的下贱囚犯安排的惩罚。
一天之中,只有到了每天熄灯之前,才可以安排一人去倒马桶,须走过长长的牢房走道,然后顺着墙壁右拐,走出大门,进入放风的操场,而公共厕所就在操场的角落。监狱内当然还有其他的厕所,但那不是给犯人用的,所以每次也便只能走出这么一大段距离去倾倒那些污秽。
当前倒马桶的事情一直是由这下铺的老头去干的,在这个过程中通常会有两名值夜班的狱警跟在后面,由于老家伙走得慢,挨骂是难免的事情,但他似乎很甘愿被骂,这里面的逻辑也不难推测,只要对方能通过辱骂他来取得快乐,便大概率不会对他拳脚相加了。
要说这倒马桶的事情,在老头之前,这间囚室里还有几个人干过。但现在都已经不在了,有些成功的从大门走了出去,而有些则是被红色记号笔划去了名字。
为了晚上睡觉时能少点折磨,这间牢房里有一个讲好的规矩,熄灯以后绝对不允许大便,至于小便也要尽量在倒马桶之前完成。这花白胡子的老头毕竟上了年纪,起夜是难免的,于是他主动睡在了离马桶最近的地方,这样所有人便不会有意见了,当然,倒马桶从此也就成了他的工作。
“没有办法,就是这样,这马桶他们是不会给修的。”老头继续说着。
“那至少可以往旁边的房间倒啊?不用走那么远。”拉尔夫问道。
“其他房间也不愿意,关键是,监狱也不会帮你说话。”老头答道。
“就只有咱们这一间马桶坏了吗?我怎么没看到过其他房间去倒马桶?”拉尔夫一脸疑惑。
“别的地方坏了给修,就这间的故意不修。”安德森把话接了过来。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可能明天就要找你谈话了。”安德森接着又说道。
“是啊,这都过去几天了,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下铺的老头接着说道。
“我在跟他说话,老家伙别插嘴!”安德森没好气的说。
于是房间又沉默下来。
“可我没罪啊。”拉尔夫半天才回这么一句。
“哈哈。”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声,接着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
只有新来的犯人会说自己没罪,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没罪,但不论事实怎样,在早已熟悉规则的老囚犯眼里,讲出这样的话和讲笑话是没有区别的。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脚步声,但没人确定是什么人,又要去哪个房间。所有的囚室都很安静,似乎都在好奇这大晚上的还能有什么故事。
“吱”铁门被打开了,那个山羊胡带着墨镜的管理员的站在了门外。
“哟!王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安德森客客气气的问道。在这座监狱,所有犯人都会经常和这位带着墨色老花镜蓄着山羊胡的老男人打交道,所有人包括犯人都会喊他王叔。似乎他就是这个监狱中最不遭人记恨的人,以至于不知从哪年开始,没有人再记着他的全名了。
“不是找你的。”这老男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拉尔夫,来,拿去。”
说着,他把手里的一叠深色的布料样的东西递给了拉尔夫。然后便锁上门,在夜班狱警的护送下迅速离开了。
这是给拉尔夫准备的新床单和薄薄的被子。与其说是新,大概也只比之前的好一点,但至少它是干净的!
之前拉尔夫睡过的床单记载着一则恐怖故事。那是一床刚死过人没几天的床单!死去的人是个亚裔,大家也不知道他具体是哪国人,在这儿有个规矩,如果别人不提自己的身世,其他人是不会问的,这个规矩不仅在这座监狱适用,在整个塔布都是通用的。大家只知道他进监狱的时候就被抬到了这张床上,当时他膝盖受到了粉碎性的创伤,缠着厚厚的绑带,但白色的绑带还是被渗得血淋淋。除了那条绑带,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有效的治疗。他告诉其他人他已经身无分文,也联系不上亲友。从他被抬进来,到一个月之后死在这张床上,这期间是没有走出过牢房的,吃喝拉撒全由这几个狱友轮流照顾,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怕他烂在这儿不得不管一管。可感染始终没有好转,最后的那几天,持续的高烧,让他受尽折磨,脓肿的组织在人还没有咽气的情况下就开始腐败。那几天整个囚室都是弥漫在惶恐之中的,没人情愿再去碰他,他的尿液从最上层的床板上滴落下来,引得中铺的人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所有人都默默的祈祷着他能快点死去,但这个人被求生欲疯狂支配着,他似乎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离开这个世界。据说最后有人做了既人道,又恶毒的事情,但没人愿意透露是谁干了这样的事情,不难推测一定有某种协议被达成,毕竟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再后来拉尔夫入住了,那天晚上他直接就睡在了这里,连床单都没有换过!第二天拉尔夫反映了此事,但狱警是漠然的,以至于第二天夜里他是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床架子睡着的,因为即使把铺盖全撤了,裸露的床板仍旧散发着烂肉味儿。
“你运气真好,按说现在已经下班了。”昏暗中,只有安德森一人说话,看样子是替拉尔夫感到高兴。
拉尔夫从这床褥子上先撕下一小块边角,拿过一个事先装了些清水的破旧的搪瓷水杯——这原本是安德森喝水和洗脸用的水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送给了拉尔夫。他用这块布料沾着清水,忍着难闻的味道将床板仔细擦拭,待布料变脏后重新用水打湿,用手搓几下,再拿到装排泄物的黑色橡胶桶的上方用力一拧,让臭水滴到桶里。他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似乎很有耐心,这关乎自己今晚的睡眠。最后,他把破布扔在了堆放杂物的洗脸盆上,再铺上褥子。
当他再次躺在这张床上时,气味变得比之前好闻多了。但他依旧难以入睡,这两天的见闻让他心情复杂。在操场上放风的时候,这间牢房的人是没有存在感的,即便到了全是犯人的环境中,却也还是埋着头行事,没有人会和他们打招呼,甚至他们在饭堂吃饭的时候都是紧张的,因为狱警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格外严厉。当然了,和他们同样靠后的几个牢房情况差不多也是这样。
看来人确实是分三六九等的,即便同为囚犯也必须分出贵贱。但这或许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安德森告诉拉尔夫,但凡榨不出一点油水的人,最终都是死在了这座监狱里的。运气差的不出一个星期就没了命,有因为精神崩溃自杀的,再或者因为意外、袭警、斗殴、疾病等。或许存在例外,但他们终究是出不去的,只能在这里苟活,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