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剑士应聘先为吏 小侠贪玩迟做官
次日天亮,不见了赤心侠。换班来的亭吏也不知他何时走的,一转身就没了影。侠自东返,显阳苑外又待一路摘去吃去,却见两个苑吏打扫昨日散落的橘子皮,正交头接耳,便先运功听来:“此事不报,万一查问,非但要责我俩失职,兴许还怀疑到我们头上,算我们偷吃。”“不报还好,报了查不出来,指定算我们偷的!”
赤心侠跳至跟前:“早晚要疑你们,不如不报!且与其到时被人冤枉,莫如自己现在就吃,免做冤大头!”二吏乍见蓦听,几阵惊视,一喝:“怎敢如此!”一斥:“哪来的妄人,胡说八道!”侠曰:“我非胡人,也不信佛,哪里胡说八道!你等害怕,查来时也算我一份!”说着一跃,摘下三橘剥皮就吃。他俩看呆了,先后曰:“天下竟有如此不知死活之人!”“拿下他!”
名虽苑吏,实为杂役,没有兵器,就两把扫帚应声挥至。小侠一跳,踏此二物弹起,凌空飞滚越顶而过,远去三丈开外,期间刀劈手折,连些枝叶又摘十橘。二人回视,未及见得对方落地,早又反向飞来,怀里满橘,刀亦插回背上包袱结,人到拳出。他俩扫帚格空,胸口皆中,张口呼痛,旋即各含一橘。侠已绕至身后,双手勒脸掐腮一顿虐 待,都教连皮吞落,方松退曰:“如今都吃过了,若查尔等,言我便是!”时闻钟声,问向东南:“莫非官兵赶来?”对方又斥他胡说八道,明明是白马寺要上早课。侠听罢大喜:“先不做官,去那里玩!”
西郊三驰道,显阳苑在上西门外驰道之南,白马寺在雍门外驰道之北,于两大驰道间各相错开一程,对角相隔相望,且寺更近城池。赤心侠斜里奔去,先到寺后巷中。寺内尚有鸿胪寺,便是一群官民建筑混处,故多冷清禁行之地,唯前面临街南向的正门附近开放纳客,方有几分热闹。侠不知禁,此间看墙不高,心道:“出门在外,吃饭也不容易,省些内力吧。”故非一跃而入,爬墙翻了进去。
东蹿西跳,大抵向着热闹,半途拾得一枚钱币,见有官吏过往,上前逮着一个,左手拽住,右掌递之:“捡到一文钱!哪里交公?”吏瞅他模样,斥他乱撞。小侠不肯放手:“就此一文,若回原处等那失主,必不会来,只好交给你们啦!”吏奋力抽臂:“去去去,外面玩去!”终于走脱。
旁边有个佛堂精舍,内坐一僧抄写经书,胡容汉服,窗口望来多时,此际慢曰:“施主留步。”小侠回身:“你在叫我?”僧曰:“没别人了。”侠曰:“我也不是失主。”僧曰:“钱既失主,无处安放,尚可布施。”侠曰:“原来这个意思。”跳至窗前便给,胡僧接过:“不敢白要,蒙你布施,我当布道回馈。”速去俄返,递出一本《佛说四十二章经》,并曰:“此即贵邦第一部汉传佛经,当年白马驮来。”
赤心侠看着折本烫金封面:“当年都是竹书,白马负担不轻。如今折本精致,成本远不止一文。”僧曰:“你为德布施,我诚心布道,岂在世俗价值。”侠指封面上的朱漆阳文大字问:“听闻西方有个佛祖,这些是他所言?”僧曰:“后世弟子录其生前教导,所传未必原话,就如贵邦儒学《论语》。”侠曰:“大道之言酣畅淋漓,小说故事精彩纷呈,我平生只喜看这两样,别的什么烦琐注释、各家阐论,啰哩叭嗦都不消看的。你这四十二章可还简略?”僧曰:“四十二段小故事,每章百言,不算繁难。”侠曰:“且看一个。”启折连阅数章,复叹微言大义:“这个西域佛陀,汉文竟也如此了得!”僧笑:“昔白马所驮,尚非汉文,都在本寺译出。此乃译本,非佛原句,自赖译者笔力深厚。”所指封面淡印小字阴文,便是两位译者之名:迦叶摩腾、竺法兰。侠视之曰:“也不像是汉人。”僧曰:“原是中天竺人,当年都从大月氏请来。”侠问:“你是哪里的?”僧曰:“我本安息王子,故今姓安名清,又字世高,亦在此译经。”侠赞一声:“你也厉害。”安世高曰:“看你赤诚,再教你一个技能,可愿随我学习?”侠问:“什么技能?要学多久?好不好玩?”
安清曰:“我通鸟语。”赤心侠曰:“众生平等,倒也好玩。”清曰:“虽不繁多,须看悟性。勤者数月,懒惰十载,或一世难成,或三夜可期。”侠曰:“不必啰嗦,我学便是。”就入佛堂,相随半日,都学会了!清也不夸,请他吃饭,自己过午不食,一旁坐看。时不忌荤,竟置鸟肉,没有素菜。侠不食肉,只吃十碗米饭,黄白各半,羊奶搅拌,期间谓之:“你那鸟语也不十分特别,便是深晓彼之习性,动作声音各有含意,来去栖息俱有定时。我自小观察猫狗鸡豕,家禽家畜都玩得来,今蒙点拨,方须臾兼通。”清问:“何不谢我?”侠曰:“此技难学,你传我是功德,我帮你传世也是功德。”
食毕离堂,小侠告辞。安清送罢一程,侠道后会有期。清曰:“但视缘分,不必执着期待。”侠曰:“这里也不难找,早晚再来。”清谓:“我不独译经,常云游天下。”侠曰:“如此,只看缘分了。”出至前殿,香火缭绕,或有僧、客往返,穿殿绕殿。侠不拜佛,自也不入,避此后门,东边绕来。大殿正门外,数级台阶最上面东侧右边石栏内,二人聊着佛理。一乃本寺灵相住持的师弟灵武,瞧已中年,光着脑袋;一乃十三四岁蓝发少年,清秀干练,一身劲装亦蓝而醒目,杂色间绿为主。侠自二人这边高台外栏下走过听过,只觉无甚精彩,一路且去,到了正面。台下阶前连着石径,分块大且不整,排列稍作蜿蜒,通往远处左中右三扇一体相连的白马寺正门,亦仿城墙造型,中门高大且连此径,左右两掖门明显矮小,并不设道。
门内场地开阔,万物迎春复苏,曲径两边草坪微绿,周遭延去。三男一女四小孩,径旁跳绳踢毽。小侠经过施橘,也有试意。他们不要,不带他玩,却将迷语为难。什么尖尖尖上天,各道一物让你选:宝塔?菱角?粽子?缝针?侠忖只有第一个一直指天,就猜这个,恭喜答对。接下来是,什么尖尖在水边?依旧这四个选项,依旧原来的顺序问一遍。惟菱角生在水边,便又猜对第二个。什么尖尖街上卖,粽子或缝针,好像都可以。侠选吃的,果然不错。什么尖尖姑娘前,只能是缝针了。
类似的再来一组四题,顺序也还一样:什么圆圆圆上天,太阳;什么圆圆在水边,荷叶;什么圆圆街上卖,烧饼;什么圆圆姑娘前,镜子。侠一口气蒙对,继续无脑回答:什么方方方上天,风筝;什么方方在水边,渔网;什么方方街上卖,豆腐;什么方方姑娘前,手帕。
最后一组,想必也是同样的答案顺序:什么弯弯弯上天,月亮;什么弯弯在水边,藕儿;什么弯弯街上卖,胡瓜;什么弯弯姑娘前,木梳。小侠甚觉无趣:“这不弱智么。”也分他们几个橘子,右边转向不必越径,踏坪而去直抵西墙,有座白马石雕高逾墙瓦,不消低头就钻其腹下,又爬了上去。
歇无几许,灵武来赶,喝不走他便待动手。蓝发少年至曰:“大师持重,由我代劳。”飞身蹿上,两个大孩马背上斗起一阵。小侠看他也小,不欲为难,能胜不胜,跳墙逃走。对方不舍,墙上你追我赶,墙角处向东左拐,又都飞落驰道。侠忖:“你不放过我,我也累死你!”就持此距,不即不离。
将近城池,跑进水和里。巷道复杂,七绕八转,都不见了对方。蓦听一片琅琅诵声,赤心侠骂:“他妈的,年还没过完,就逼人读书!”寻到一处院墙外,内连学堂,这头凿墙开窗,上下支转,由一根大木向外撑起,西面放进阳光。堂内排排书案,压压的一片脑袋,靠窗几个发型可爱,脑门边剃光一圈,或梳丫髻,或扎细麻辫,或止一条,或亦成对。侠就近贴身南侧,半脸藏没,独眼瞄去,倏一伸手,迎面摸了一个额头,便见那童直身抬目四周张望。侠捂口暗笑间又蹲身从窗台下悄悄移过,换到另一侧继续隐藏,得见学堂那头深处坐着一位紫衣少女,正带领朗读,心道:“是个女书师,了得!”至此诸童背向,他可肆意出手,就盯着一个后脑勺屡屡捉弄,每每觑准形势且间隔恰当,周围皆不惊觉。被摸那童屡次回头,怀疑后面两个,渐渐对视起来。
女书师发现动静,来此察看,双目圆睁扫过三童。彼等各生怯意,复视书籍。寻不得究竟,她自回去。且待良久,赤心侠又开始了。这次倏一下摸了四颗脑袋,且不再隐藏,笑嘻嘻拿出四个馒头勾 引他们。终有一人胆壮,接过一个捧起,张嘴大咬。没几口书师复觉,侠虽易躲,童却急切难罢,再也避她不开。至时她问:“谁给的!”侠复现身:“是我!”她便视他:“你是哪里的小孩,在此打扰!”侠曰:“你也没比我高大多少。”抽刀弹指作响:“我可不是小孩哦!”她虽娇俏,尚比他高约一头,见刀稍惊而去,拿来案上短剑。侠忖:“逃吧。”转身几步同时背听数声,是那女书师推高窗户跃出,支木落地一阵弹跳,她即鱼贯飞来,剑未出鞘,端处谋击。侠道:“你有良心。”向右一闪,她从左边擦过,着地滚身而起,多步方止,靠了对面墙体。侠收刀笑之:“我没觉出你有内力,原以为深藏不露,怎料真不行。”她拔剑指问:“为何捣乱!”侠先慢语:“过年读什么书,”旋即一快,“都该放出去玩!”她道:“书师们也要过年,本来没人教,奈何大人们要求,聘我几日。”侠曰:“你不容易,倒非说你小小年纪已能赚钱,实乃女子受聘为书师,必有真才实学,且又这般年少稚嫩,只是皮黑。”她斥:“你就不黑?”侠笑:“我原来不太黑,一路晒的。”她争:“许你晒的,我就不是?”侠曰:“确实比我浅些,且勿担心,才德胜于容貌,我看你将来能比马皇后、邓太后、梁太后。”她斥:“你胡说什么!”侠曰:“没胡说呀,那三位自小爱学,皇宫内开创女子读书的风气,迩来传及民间。若非她们几位,你爹妈今天未必肯让你读书。敢问,你有几个爹妈?”
这话问得无礼且莫名,对方两眼一瞪,也无可回答。赤心侠连忙改口:“哦,说错了。敢问,你爹妈有几个儿女?”她道:“管你何事!你是调查户口的官吏么?”赤心侠曰:“我虽然还不是,但很快要做官了,不知将来是不是。敢问,你爹有几个儿女?”她道:“你怎老问这个?”侠曰:“父多儿女者为爹,依数至少得有三个;承一家之希望者为爸,要能养家糊口。所以,这些父之别称并非人人配得,时时当得。怎咪样,我这点学问比你如何?”她道:“那我还说‘父’从‘斧’来,还须有杀伐刑戮之权呢!”侠又一哦:“你不赖呀!这个连我也不知!”她道:“古铭文里见得字形变化,但至今日,谁还讲究这个,寻常百姓又哪来得杀伐之权。故只教你认知源头,却非平日挂嘴上到处卖弄。”侠讪然曰:“平日杀鸡宰羊,劈柴伐树,也是杀伐。敢问,你近日都教了点什么?”她收剑道:“深的未能,止一部《孝经》而已。”侠曰:“才学《孝经》,也太浅了。是说你啊,不是说他们。”她连忙道:“别的也学过不少,只是还不敢教。”侠曰:“小孩子还小,没事读什么《孝经》。”她又稍恼,便问:“依你该读什么?《论语》?《尚书》?”侠曰:“那些更深,小孩子哪懂得了这么许多。”她问:“你说读什么!”侠将一虎口摩挲下颚思索,仿佛很有智慧的样子,蓦问:“《山海经》怎么样?里面都是怪兽,小孩尚可喜欢。”
女书师早不想和他多废话:“我只教正经。”便待回进学堂,赤心侠近窗遮挡:“该放学了!”她刚才情急之下跃窗而出,此刻只想堂堂正正,就欲先翻外墙入院,好里面正常进门。她还不能一跃而上,近时跳起单手扒墙,仗着身姿轻盈,到顶也不费力。侠瞟她落没,笑呵呵转过身,窗台边分起馒头,却还远远不够,又叫他们各自将一个再分,不许争抢。看着馒头一个个四分五裂,每童都分得小半个或扯得一两片。再想送几枚橘子,已然不多,又舍不得了。
馒头顷刻分尽,望她也已入堂,赤心侠大声宣布放学。她终于恼怒,不及置剑,又赶来窗边斥责。群孩被她分开,散回座中,几个趁乱逃去,真放学了。她怎忍得,指触剑柄,旋念堂内不宜,再度跃出窗来,拔剑刺侠。初时尚慢,累番不中,真快起来。侠看剑法精妙,赞过两声,问其来历,不被理会,就引她追。
前方闪现一人,都认得是胡腾。女书师和赤心侠同声呼之:“帮我拦他!”侠早掠过,她被挡下。腾问师妹:“你怎追他?”窦妙不答,赶紧再追。几经曲折,侠缓奔速,背觉其近,抽刀在手:“对付你还用不着‘拖刀计’!”念毕回身斜劈,妙已缓步觑准径刺,被他刀剁剑脊,五指震痛,剑落一边。复转去拾剑,侠亦逼近,二人并停,距无丈二。妙弯腰复直,屡屡瞥剑,终未敢拾。握鞘当胸,貌似自护,蓦间反手平掷击面,欲趁侠避之际捡回剑来。不料他先她而动,迎鞘接鞘,复掠其前,又抢了剑,顺势一溜烟跑过,正迎胡腾:“你且放心,我在锻炼她!”身去声落,妙亦奔过,虽知莫敌,奈何舍不下宝剑,依然要追。侠忽飞来一物:“请你吃橘子!休再赶我!”被她让过,地上又滚去两个:“这回不难吧。”未见她捡,侠叹:“女书师不贪小便宜,贿赂不得!橘子全浪费了!”
二人先后奔出水和里,东头离巷南向,斜至洛阳城外西南角。赤心侠忖:“之前白马寺那个蓝头发的不小心被我甩掉了,这回累死‘你’!”于是奔不停息,也不过快,只给她望到一个点儿,就沿护城渠南岸一路东还,拟至司徒府,届时自可进门,她却不能,便好取笑。正为此计划偷乐,前方远视,几人背向行走。当先者背影高大,边上一人明显不及,二人之后又跟着二女,夹带一个五六岁男童。侠这一番望去,他们俱为背影,都遮不住前面那最高大者,奔时稍近犹远,迫不及待呼去:“桥老儿!”同时奔速陡快,估计窦妙或许要望不到他了,于是张臂后甩,短剑带鞘飞去。三字声内前方追数丈,连着又是一呼:“可认得我!”
只听前一声,桥玄并其嫡子桥羽此际方止步回头,二女已先他俩全然回身面对,转际各换一臂与男童接住手继续搀他。童不理身后,就二人间缩腿蜷身吊起,前后荡秋千。她俩一左一右,都望赤心侠奔近。
左边圆脸,豆鼻秀口,目垂静态。又发稍带绾,不作披散,故见端庄淑沉。中庸气度虽然显老,肤质犹好,难辨年轻老相还是年老后生。
右者锐额简髻,颧高颚削,披肩顺发更衬得一张清瘦冰颜过分狭长尖锐、宽厚不足。又斜眉剑目,嘴角似龇似笑,皓齿半露,宛若长脸鼠精。如此,五官之三都过分延向两边,俱显恣意夸张、英艳张扬。好在一个纤鼻修直正挺,鬓中俏耳上端露现,与其自身俱当立姿精神,故十分容貌里,六分妖冶、四分正色,大体不失娴雅。
这二女服饰打扮也多有异同处,既不求繁,亦未放任,皆薄施粉黛,各稍增丽。左边衣服淡底添彩,略示富贵雍容之态;右者全素无染,却难掩其肌肤胜雪之白,啼泪妆出门前刚卸去,眼袋、睑角间尚留几抹微红。
小侠停际先向长女表示礼貌:“阿姨好。”见另一个太年轻,便不喊她了。桥玄中间穿来,侠曰:“闻你早娶两妾,必此二位。”玄曰:“休要取笑!此我大小二女,皆大妾所生。”侠复躬身指孩:“这是你孙子儿?”玄曰:“吾侄桥瑁。”侠直身复指其后:“叔侄辈尚如此悬殊,那位也许是你兄弟了。”玄曰:“是我独子,正妻所生。”侠讪然而笑:“妈妈的,全猜错了。”且看玄子虽不及乃父高大,毕竟血脉所传,也已身过八尺,女虽逊男,竟皆七尺五寸之上,次女更是逼近八尺。
互相打量之际,桥玄问:“你来京贵干?”赤心侠呼:“南阳朱公荐我做官!”玄笑:“你也能做官?”侠斥:“休忘了你自己的老底!”玄故作傲然:“我有何不堪?”侠曰:“朱公昔日言汝‘刚直无大体’,今已天下悉知。且如今世道昏暗,你这种铁板一块的人未必吃得开,倒是我这种模样的,兴许还能办成点事情。看你便服佩剑,又带着家人,必在散步闲游,非当公务。但闻你正查那桩命案,可需要我帮忙?”玄称不必,侠又诈言唬之:“那些兔子已被我吃去不少,你再不抓紧些,线索都快没了。”玄曰:“大将军早吩咐下来,不教查了。”侠哦一声:“下人们的命不值钱。”玄曰:“恐查得太久,未获真凶,反露了他自己的老底。”侠赞其高见,看对面得意,复曰:“京师都尉自属司隶校尉,未必要听他梁冀的。你乃梁国睢阳人,莫非因此服从梁氏?”玄笑:“你这胡话了,梁国又不是姓梁的。”侠掷地有声:“梁国姓梁名国。”玄换言重申:“梁国又不是他梁冀的封地。”侠问:“那为何他说不查你就不查了?”玄曰:“司隶校尉祝恬是他故吏。”
不语一程,一老一少当先而行。赤心侠问:“南阳一别,有多少年了?”桥玄曰:“陈留和梁国也是近邻,你我两家平时有些走动,怎提那远的?”侠曰:“彼时乃你我第一面,皆因朱公引见,故此相提。”玄曰:“彼时你们各宗支聚会,我一外客,也只见过朱公和你父辈,不曾记得你太多。”侠曰:“便因我那时还小,你不重视!”玄曰:“当时我也不过是县功曹,岂会小觑你。”侠曰:“可不久之后,你就多管闲事,向巡察到你们梁国的豫州刺史周景揭发陈国相羊昌的罪行。你是睢阳的功曹,却去管陈国的事。”玄曰:“多事之秋,为官岂能只顾自扫门前雪。”侠颔:“将来我必学汝。”玄曰:“这个不难,难在后面。”侠曰:“便是后来梁冀为羊昌致信说情,你已升调为陈国从事,却不念周刺史提拔之恩,不等其命直接审了羊昌,然后将他监入囚车载至京师,自此名声大噪,被举为孝廉。”玄复得意,白其往昔:“周景做刺史前是梁冀故吏,岂可等他犹豫。”侠问:“听说你举孝廉之后,就先做这洛阳左尉,怎么到了今天还在原地打转?”玄色未变:“首次辞去左尉时,梁不疑正任河南尹,我便因拜会他时言语不和,不愿受辱,故谋辞官。朝廷将我外调,历任地方,做过几个太守。”侠问:“如今怎又回来了?又怎不似以往了?”玄容一收:“嗯?原来你责我失了本色。其实我已经第三回做洛阳尉了,梁不疑也早就不是河南尹了。不过京师情况复杂、条例严明,我纵想越级办案,并无机会。”
言又一程,赤心侠转指长女桥圆:“记得小时候和她一起玩过,真是女大百变,不知嫁了没有?”桥玄曰:“若已嫁人,佳节团圆,怎还随我在此。记得你俩同岁,看你也不像个成家的模样,竟来操心我们。”侠曰:“虽都不小了,我不着急她须抓紧,再大恐嫁不出去了。”玄叹:“寻不着般配的。”侠曰:“自本朝三位太后倡行读书以来,女儿家习文练武者日益增多,太过优秀反不易嫁。”玄曰:“我有精锐家丁数十人,皆她所练,恐是耽于此道,不思婚姻。”所谓家丁,实为私戎,玄本人并非武艺精通,故此需要。
次女桥焰插话:“家丁里也不乏优秀者,早有超过我姐的,只因爹您碍着门户之见,不许我姐下嫁。”桥玄轻声回斥:“休要乱讲。”长兄桥羽亦轻扯止她,小侠见父女要起争执,劝罢问玄另一个嫁了没有。焰自称未嫁,侠询芳龄,玄甚不乐,代答:“今年要满二十。”侠曰:“不急,还很年轻。”玄曰:“男女不同。”侠曰:“《礼记》所言,男子三十当娶,女子二十当嫁。却是本朝急于滋生人口,定得早了。须知早婚不利身心,且许她们再长长。”玄曰:“那二十三十,都是期限,不是起点,便指男子三十不娶,女子二十不嫁,都要受惩罚。可嫁之龄,周礼汉律,皆为十五。”侠曰:“这也太小了,莫非你理解错的?”玄曰:“知你读书从不认真,《礼记》所述你再仔细看看!”侠曰:“纵是你对,书里未必在理。况那年纪也有虚报不实的,故秦法尚有规定,男女婚嫁各须身满尺寸,男的六尺五,女的六尺二,便是为了不许太早。”玄曰:“今已汉朝,并无如此限定。”后面二女笑来,桥圆仅莞尔,焰已格格出声:“要依秦律,我们早够了。但看你不像是要再长的样子,只怕这辈子永远不够了。”浅笑声中侠猛一回头:“我好心替你们说话,反嘲讽起我来!”言时目光自远,望见窦妙,心里稍动,有些主意了。
前横安众街,右去南接洛水浮桥方向,吹吹打打行来一支迎亲队伍。十字相遇,桥玄示缓,容彼先过,方都左转,几丈外跟随在后。赤心侠追去入队,模仿几下,被人驱出。玄指其笑:“你呀,连这个也要玩!”侠就队伍最后欺人不见,摇身大步,手舞足蹈,有样学样,开心得很。玄赶近阻止:“你知轿上谁家的新娘?”
汉时迎亲,车载居多,抬轿为少,若身分不够,常无外厢,以免僭越。眼下这个露天的空轿,正赶去城内。赤心侠曰:“我不认得,难道你认得?”桥玄曰:“虽不认得新郎新娘,看那‘把轿门’的,知是程夫人。”侠果见得轿夫前是位女子,自然不屑于她:“这夫人没武功的,我才不怕她。就脑门子大些,额头颇高,想必聪明得很。”玄曰:“她也并非程夫人,却是程璜之女,也该是新娘之妹,故已先到夫家查看过轿子,回去后要为新娘一路‘把轿门’。”侠问:“什么玩法?”玄答:“这‘把轿门’是个习俗,充当者也有讲究,须是新娘之弟或其亲侄子。今用其妹,必因程璜无子。”侠问:“姓陈的嫁了何人?竟要断子绝孙!”玄笑:“程夫人程璜不是女人,乃宫中宦官,故而无子。”侠问:“既不生子,又怎生女?”玄曰:“皆是收的养女,好广嫁他人,拓展人脉,便是这程大宦官的惯用手段。只是他不过一介小黄门,势力还不行,也攀不得豪门显赫,惟有多养多嫁,慢慢凝聚实力。今此新郎,我虽不熟,却记得面孔,乃一殿中郎,便是个小官。”
言时前方队伍已过阳渠,果然掖门卫士识得好歹,不加盘问,放了进去。桥玄方拔步,原来此番说话只为留住赤心侠片刻,不给他再去捣乱。过渠之际,侠起追问:“这‘把轿门’的习俗,为何非要新娘之弟担当,兄长不好么?”玄曰:“婚嫁之事,自尚年轻。万一兄长太老,岂不煞了风景。”侠问:“弟就一定不老么?”玄曰:“弟若老时,新娘更不年轻了。”侠问:“为何又用侄儿,亲儿子不好么?”玄先笑了,答之莫及,身后桥焰抢声:“刚要嫁人,哪来的儿子!”侠曰:“改嫁的就不成么?”玄曰:“钻起牛角尖来。”侠问:“你刚说自己不认得新郎新娘,现虽辨出新郎,又怎确定新娘就是那陈姓宦官之女?莫非你和她早有私情!”二桥笑起,焰更啐去一口,玄亦好气好笑,却不答不行,子女都在,纵不误会,听来耳秽。桥羽曰:“那‘把轿门’的虽只十五六岁,善能作曲唱歌,金市之上极有名气,故知是程璜嫁女。”侠曰:“看她头大面丰,果然才女。你既知详细,想必和她也是一对!”羽即语塞,玄续:“程璜经营青楼,也是为了结交四方,多赖此女聚得人气。”焰随一句:“故其名字亦含隐机,便是程心程响应。”
言时过渠到城,迎亲队伍城内已远,掖门外却阻一人,衣着虽净,明黄淡雅,竟披发遮面,上下不甚相称,故受盘问。听是阳球,卫士皆动容。门口一个先叹:“幽州第一剑!”门内一个再问:“朝廷早就判你无罪,怎还如此打扮?”球曰:“此番还我公允,全赖司徒府奏启‘八议’,方得公论吾事,侥幸免罪,复举孝廉。今奉母命赴京谢恩,本欲厚礼,恐疑贿赂,遂改举止示敬,只等见了司徒大人,当面整装重束,表其再造之德,并叩拜之。”
所谓八议,源起周制八辟,即法外议罪,多为减免,或避惩罚,只对特殊人群。周时多保特权:议亲之辟,保君亲国戚;议故之辟,保天子故交旧友;议贤之辟,保有德之人;议能之辟,保有大才能者;议功之辟,保功勋之臣;议贵之辟,保高官显贵;议勤之辟,保重要国事中勤劳服役者;议宾之辟,保前朝帝室王孙。汉以世事无常而恒法难于始终应对,变法跟不上变化,遂不唯法,人为权宜多方参判,虽犹多保权贵,已不十分局限,一旦启动八议,寻常司法不再过问,即不由廷尉寺专案,届时公卿会审,皇帝裁决。此系人治法治并行,互为济道。法有准确明断之好、僵化死板之弊,人有灵活变通之妙、操弄投机之祸,故相弥补,旨在中庸,所判难免民间争议。果然门内声至,两卫士分别曰:“闻你事迹壮烈,然为一己辱母之私,竟纠合一帮恶少灭人满门,实也过分。”“若换我杀人,必难入八议。”
阳球曰:“辱人郡吏之家横行已久,我所集数十人中也有受他们迫害的,故我得道多助,借此愤慨将新账老账一并了结。”桥玄赞叹,球忙还礼:“恐那时场面混乱,也确实有不该杀的。”玄慰数言,兼延聘之意。球辞:“奈我匆忙来京,赶回在即,承蒙好意,实难奉命。”玄曰:“闻汝早学申韩之术,又随下邳陈伯真精研秦汉律例,乃当世法学杰出之辈,不独武艺见长。我这里过年正缺人手,只盼你襄助几日,并不敢阻你归程。”球曰:“尚有随行十二人,皆留乡间借宿,也不好耽误他们。”玄曰:“我都录用。”球曰:“世俗眼中,他们俱是亡命之徒。”玄曰:“你纠合数十人报仇,此未及半,必经筛选后带来,纵有不堪者,都留在了故乡,这些当是可用之人。”球服其推测,只是不肯。玄思阳氏乃东方望族,他耻为下吏,终难勉强,于是作罢。
赤心侠趁势曰:“你别睬这老头,我也去司徒府,就看给我什么官做。若都不中意,便不做了,和你一道仗剑走天涯。”阳球曰:“我虽为剑客,并非游侠,不能陪你。”侠愣:“剑客、侠客有多少分别?”球曰:“常言道,侠以武犯禁。故我非侠,只做剑客,也不私斗。”侠问:“那你‘幽州第一剑’的名头怎么来的?骗来的?”球曰:“本州横当北境,东西界宽,鲜卑、乌丸并相觊觎,为御胡寇侵犯,官府常举赛事,召募精壮。我虽不入伍,也常去比试,依法决斗,远近无敌,享得荣誉,且亦官家所封。”侠遂自封“兖州第一刀”要与他比斗:“你已杀人满门,早犯禁了。”球曰:“法先负我,故非得已。今蒙宽恕,前往谢罪,不可再犯。”
正待一起入城,赤心侠突然吭得一声,却不动身。他善用地劲,此前一度感受过窦妙的步声节拍,近期内必然记得辨得,眼前脚下觉得,知她觅近奔来,适才打算迎亲队中与之周旋,更能借故戏言一番,不想被桥玄搅断。此际背迎其至,小佳人满头大汗,早累坏了,双手撑膝,躬腰喘气,两腭滚珠垂汗滴地。见侠不走,玄问是谁。回身视妙空手,侠问:“你的剑呢?我分明抛还给你了!”妙不回答,声落再至一人,却是胡腾一路暗中保护,这时递上其剑。侠曰:“我锻炼完她了,你领回去吧。”腾别无作为,妙得剑瞪侠无语,气鼓鼓的小嘴撅起、两腮凹陷。玄见状责问小友:“你可是捉弄人家?又闯什么祸了?”侠本细目如线,双眸微动,反指窦妙:“是她非要嫁我!我看她没有六尺二,还不到结婚的年纪,自然要逃!”
在场知他多半妄言,桥焰笑之:“人家小妹妹虽然生得娇俏,我看至少也有六尺过半。你这诬蔑人家,分明自己身高不够。”赤心侠曰:“是啊!她够了我还不够,自然要逃!”焰啐:“你就只管胡说吧!”桥玄捋须亦笑:“汉法虽承秦法,恐已无此条例。”侠曰:“你乃执法的都尉,有或没有岂能随口乱诹,且拿文来看!”玄曰:“我这官职治安用的,你这不归我管。”
阳球已入甬道,方回头望得两眼,赤心侠追到身边,牵臂拽出掖门:“你这懂法的与我说说,本朝结婚到底有没有身高限制!”球答没有,只看年纪。侠曰:“休要轻言,先听我道理!”二人站定,侠则继续:“凡证有无,寻着便是有了,没有的须得遍历,方知真的没有。你说无此条例,难道你能将本朝律法都背出来?!”球曰:“正巧三年前背熟,迩来增减,也都记得。”侠问:“今年贵庚?”球答:“虚度二十有四,正合本命年肖。”侠竖大拇指:“年轻人端的厉害!”球不及谦,侠谎言谓窦妙:“呐!他比我小,瞧你更小,与其嫁我不如嫁他,相差少些。”言毕掉头就逃,一溜烟进城,渺渺一点,人流中忽又不见。
司徒府门前与门吏废话太多,说了半天方说到点子上。吏知来历,立即放行。阳球亦至,三言两语通过。之前废话时赤心侠已远远望得,暗赞他脚力实也不凡,故此稍等,眼下就一起进府。侠曰:“我乃公事,你是私事,待会不可抢先。”球颔:“当然你先。”即见一人迎来,自称尹颂,各相介绍,引向偏处。小侠正面指去:“为何不去那个大殿!”颂声犹缓:“百官朝会殿平日不作接待。”
别至政堂,文具皆备,礼毕就座。却止赤心侠与尹颂二人隔着大案低榻横对,并无阳球。榻上皆铺席,一个盘腿,一个跪姿,老少间更显得高矮悬殊。这般自礼至坐,始终分得童趣与庄重对比。寒暄几句,未及正题,小侠忽问:“他怎不进来?”颂曰:“你俩事情不同,待我一一处理。”侠曰:“为了公正,不妨有个旁观者。”颂碍南阳朱公之面,复奇眼前这人状貌与言行气势,遂传阳球亦入堂,稍远处另就一座。方欲选官,侠只要洛阳的。颂谓:“京师规矩甚繁,难得自由。观你性情,还是地方上自在。”交谈间又知,毕竟想做官的人不少,空缺本不会多,回想桥玄今昔之别,侠曰:“倒是地方上好,听你安排。”
就此静待,尹颂闲坐相陪,且由主簿带几个司徒府曹掾属吏前去档室查缺。掾属之吏,以‘掾’为正‘属’为副,当下几个不论正副,都干这事儿。长史、功曹等尚在假期,此间主簿最大,居中踱步,督视周围忙碌。外面堂上,赤心侠渐不耐烦。颂当安抚之,复曰:“让他们先挑,合适的多来几个,我们这里再慢慢看。”侠问:“这得多久?”颂和声再劝:“你稍安勿躁便是了。”俄而,侠又自己唤那侍吏:“吃点什么吧!”颂叫人奉茶,刚巧在煮,原来入座前早吩咐过,此刻好似忘了,竟又重提一遍。侠曰:“这也太慢,不如喝酒。”尹颂笑谓:“我这儿都是细烹的热茶,不比别处只是沸水冲泡,只图方便快捷。我这些好茶,都加了不少驱寒的香料,什么生姜、花椒、葱蒜俱入之,倒来时又撒盐点油,调味可口。”侠嘲:“你这做茶如做汤,不如再加点饭来吃好了。”颂见他不懂,告之:“便是这些好茶汤,亦可下饭吃,活血提神之效胜于温酒,如今也尽可与你暖身。”侠曰:“我也不冷,喝酒并非为了驱寒,只是嘴馋。”颂曰:“冬去春方来,天将慢慢暖起,最易瘟病流行。常饮吾茶,犹可驱邪辟疫。”侠曰:“我从不生病。”颂劝:“那也喝点,以防万一。想我京师人流密集之地,汉胡交杂往来,不比你陈留那边清净。”侠总算应他一声:“说的倒也是啊,若给外邦病邪传进汉土,不知咱们的《黄帝内经》还管不管用,我练的诸般气功是否还扛得住。”
言毕茶先好,交侍者端来,因看这一位少年客人不像是要饮茶的样子,遂去阳球那边放定一碗,方将剩下两碗托来此处,司徒座前一碗,赤心侠前最后一碗,都配着勺儿,横在碗口上,果然要像吃饭喝汤一般。这厢司徒二人既横榻隔案对坐,举止对比便相映成趣。侠自盘腿,原来尚且端正,形似一口矮小铜钟,此际前倾,拿勺视茶,热汽当头冲面,有碍视线,却还不想着立即就吃,只想这般朦朦胧胧中细看,各色调料混在满满的茶末间,都一起升降翻滚,自己若飞上空,隔着云雾缭绕之下,俯瞰诸种大小人物宦海沉浮。颂出言阻之:“不可如此,你方外面冷过,当心烫脸,生出冻疮来。”小侠张口吞汽:“我从无此疾。”颂当持礼跪坐,先曰:“也不可大意。”看他这般不动,便亦倾身长出,伸手几番推他肩膀要他回撤。侠终于恢复端正,颂亦退身落回。侠稍出前臂,掌心向着自己那碗顿臂若请,且顿且曰:“再加点糖吧,听说茶都是苦的,我怕吃不得其中苦。”颂曰:“糖饴虽贵,营养尚不及蜂蜜,不如加蜜。”侠曰:“如你所言,红糖、蜂蜜各加一碗与我。”颂转目侍吏,示他去讫。
俄而复返,两碗茶并那带勺的两罐甜物一起端来,连做茶的庖厨也一道跟出随至。他本是尹颂从家乡带至京师的仆人,已用得许多年,见机甚快,厨房内闻吏所言,大抵料得外边情况,想着童心未泯之人贪吃甜食,遂教吏如此,自亦随行侍奉,届时便好一个加糖、一个添蜜,添加之际尚可听凭客言斟酌。当下分取各物置罢,分立两处案头边双双执勺,舀出的既非蜜块,亦非糖末粉粒,都是早早炮制融化过的,已成粘液浓浆,一边赤暗红流,一边淡雅黄稠,都一股而下分别注入两碗新茶。期间累问足否,赤心侠不许二人停手,加了一勺又一勺。又是吏劝:“太甜了……”又是厨劝:“再多不好吃了……”侠终双手虚按两头皆止,二人方得收拾罢了,吏犹侍立,庖厨自将两罐半剩的甜料带回厨房。
如今赤心侠的这两碗茶中,蜜、糖太多,溶解不下,茶末并那些佐料都粘连一块,浮若海中大洲。尹颂视之笑曰:“你看你这茶浓的,哪还像汤,分明是羹了,只怕太腻。”侠指第一碗:“既然如此,这苦的我也酌情喝喝,解些甜腻。”颂然:“三碗你都喝掉,不可浪费。”侠依次掌指:“绿茶!红茶!蜂蜜茶!”颂曰:“我看倒是菜汤、泡饭和糊粥。”侠自忍俊不禁嘻嘻而笑:“这些正填肚皮。”随即连吞带咬,顷刻吃尽。
尹颂、阳球都还只啜了一半不到,赤心侠面前已剩三个空碗,便闲坐不住,又问起事来:“司徒大人,你那些手下可有不识字的?”颂曰:“吾朝士卒尚知经典,三府干吏岂有文盲?”侠脸藏谲:“我瞧该是有的。”颂曰:“我这司徒一职便含了考选和监察天下官吏之责,自家所聘掾属岂有不合格之理?”侠曰:“那为何查几个空缺的官名如此费时,还没有将名目送来?”颂噢一声:“原来你又在为此着急,想你累次嫌慢,这里面有些事情,你必有所不知。”侠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颂问:“我汉朝素有地方长吏必须异地为官的规定,这一条不知你知也不知?”侠问:“你所言汉朝,是从高皇帝那时算起,还是只从光武开始?”颂曰:“自是指完整的。”侠曰:“那便是太祖草创,先不成文,慢慢形成惯例,七国之乱后方得以明文落实,其法直至今日。”太祖即刘邦庙号,高为帝号,高帝、太祖连称,误省为高祖。多误见惯,迩来正确,反是高帝、高祖之类叫得多了,太祖竟鲜为人称。
既要做官,遂行考问。此规避法中,尹颂要他将核心内容说一些来。赤心侠提起声势答曰:“地方长吏皆须异地为官,本州之人不能做本州的刺史,本郡之人不能做本郡的太守,本国之人不做本国的国相,本县之人不能做本县的令、长。”颂听毕有赞,又补充甚详:“非但郡守国相、县令县长如此,尉、丞二职也是不能由本郡国及本县之人担任的。尉分军事,不教地方长吏大权独揽;丞虽其副,尚由朝廷委派,非其自聘,可单独上奏事体,不止辅助政务,亦兼制衡监察之能。如此尉、丞之任,亦得少受地方牵连裹挟。”侠曰:“此条例虽好,可防本地势力盘根错节,上下间营私舞弊。然而异地为官,只怕人地两疏,仓促未晓风俗,难于通达下情,坏事固然做得少了,做好事同样也不容易了。”颂曰:“具体办事的都是下吏,朝廷命官尚可自辟掾属,多为当地之人,自然熟悉民情,亦可从别处选拔能吏,或自己带去故吏,掺杂混用,多方制宜。”侠问:“知我何方人氏?”颂曰:“陈留己吾。”侠曰:“按这一条,我便不能做兖州刺史、陈留太守、己吾县令。但只需撇开这三处,别的地方长吏当可随便我选,怎也这么慢?”颂曰:“如今又严些了,你最好县官也不在陈留境内做。”侠曰:“到外面多看看也好,出了陈留不如索性做大点,干个郡守什么的。”颂忖:“你乃白身,连一县之长也还尚未做过,亦不曾历任各种郡吏,如何直接敢做一郡之守。”此话不宜当面说他,只谓:“且看他们选的什么。”侠曰:“莫非别处少有空缺,难以选出?你放心,我决不怕苦!纵然偏僻险远之地,也在所不惧!穷山恶水,也任我飞渡!”颂先要他安静些,旋即笑谓:“绝不是远近的问题,也不因地方富穷。你也知道,异地为官早已施行,历经两汉沧桑,中间还夹了一个王莽新朝,前后共计,当逾三百年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都这么久了,早有人想出变通之法。你不教他本地任职,断他亲朋请托之路,他们便对相请托。比如,你做我家乡的太守,我做你家乡的县令,互为关照,一样可以徇私舞弊。”侠故意问:“那可怎么办呢?”颂曰:“朝廷又出新律,名为《对互法》。原本只限婚姻之家,彼此不可互为地方长吏对相监临,复因时弊日甚,又扩大为任何两家之间皆不可如此。”侠问:“此法何时有的,我怎不知?”颂曰:“去年议定,今年执行,连朱公也未必及时知晓。你如今出来做官,也是要规避许多的,先要看别人都做了哪些,因此他们选得慢。”侠曰:“此法我既知之,姑且问你一问,我若再变通一下,三家之间次第请托,顺着一圈下来,朝廷又该如何应对?”看他捋须沉吟,恐未全然明白,便打个比方:“陈留人先做颍川郡守,颍川人再做梁国相,梁国人再去做陈留太守。你看……这么下去……”颂曰:“知汝意思,那……或许……就要出一个……‘三互法’了。”侠复追问:“那我四家五家也这般连着做来,你也这么‘四互法’‘五互法’‘六互法’‘七互’‘八互’一直搞下去?你这得出多少新律?设多少禁例?任免之际又该如何计算规避?”颂叹:“果若此,天下愈难矣。”侠起高声:“大道至简!法禁繁苛,愈禁愈难。天下治乱,当不在这些。你这些,治标不治本的!”颂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今只见得世人这般取巧作弊,便先止了这些,若将来真有更深的谋私手段,便如你说的那些,就再酌情针对,徐徐增设禁例。”侠曰:“我说的这些很难么?常人不难想到吧?你不禁他‘对互’,他便无须‘三互’。待得以‘三互’禁之,他自会再谋‘四互’。你每多禁他一个,他立即更上一层,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料三家之间环转请托已然有之,只是还不多罢了。或者也已不少,却因两家之间最多,显得它少。”
聊至酣处,几乎忘了老少尊卑。这时阳球出声一礼,只等尹颂示许,方舒议论:“环节越多,彼此间就越难信任,越不容易做妥。况豪强大族之间也不都是铁板一块,尖锐矛盾也不少。若十个八个这般辗转托来托去,只要坏得一处,自要殃及其余。此等关系,越是拉得太长越是脆弱,必难长久稳固。法随事进,慢慢取舍,也不必虑得太远,且先妥善当下,先绝多数之患,便是二三家之间的请托舞弊,然后再视情况清理少的。故朝廷之计,眼下并无不善,利弊须看今后。”
听毕,尹颂满意,赤心侠亦无不服。颂曰:“亏得启奏八议,为国家保住一个人材。”侠曰:“我也是人材!”复呼:“他来了!”尹颂转首见是主簿持策而出,待其呈上所选之官,接过时也看了一看,上面不仅写着官名,连任期也已注明,并非新任之期,乃旧任何时去官。原来,除边境是非之地,或治理烦难之处,或险山恶水之交,或偏远穷困所在,但凡稍微好一点的去处,并无多少空缺,中原附近根本没有,都要等现任卸任。颂将此临时目录展诸案上,推至侠前再由他看,并谓:“这些将要到期,你且选一个,等待赴任。”
主簿陪坐一侧,顺便备墨,一会儿要写任免文书。赤心侠俄顷看毕:“都是小的,都差不多。”尹颂曰:“你还年少,当从小的做起。”侠又左看右看,终是推还对面:“我实在不好定夺,你帮我选一个吧。”颂叹:“好吧。”又看一遍,忽指一处:“这个似乎还不错,任期也不太远。”侠顺其所指引颈一探:“为何就是这个?”颂笑:“你我适才论及太祖皇帝,这不就是他的故乡么?”侠曰:“你要我去做泗水亭长?”颂笑:“哪里话来,明写着的官名,岂会要你去做亭长。”主簿插言:“亭长是吏,且多用本地人,不会要你去做的。”侠曰:“貌似琅邪的东郭窦还没打到那里,只是也不远了。”颂曰:“反贼尚未杀过泗水,还有些距离。真若逼近,我也不敢委你前往。”侠曰:“便去琅邪我也不怕,可有那里的大官空缺与我?”颂曰:“东郭窦累破城池,早杀得不少长吏。你纵想前去杀敌立功,我也不敢委任,朱公那里须不好交待。”主簿随曰:“我们岂敢将危险的地方派给你去,便是稍微有些不好处,也不教你去,故而选了多时。”
赤心侠看他二人片刻,终于答应:“就这个好了。”竹策推还,尹颂面露喜色,持起转交侍吏:“洗洗再用。”主簿亦暗暗松了一口气,称墨已好。颂遂亲拟文书,主簿誊抄备案,都是竹简。侠曰:“带得太重了,不如换纸。”颂曰:“正式的任免公文,岂能轻用纸张。”等毕,侠收尹颂那份,不谢即辞。颂忙提醒他,还须拜会大将军。侠自不甘而问阳球,竟无此条例,便道不去的。颂劝无果,且说一例:“前有辽东太守侯猛就官,因无人提醒,忘了拜谒大将军,便被借故加罪,腰斩于市。”侠曰:“我没有把柄在梁冀手中。”颂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侠曰:“等他诬陷我,天下人面前正好反驳他一个体无完肤,我也名驰天下!”颂曰:“只怕他不与你明辩是非,却来暗害。”侠问:“有何手段?”颂曰:“多是下毒。”侠曰:“听说宛城县令吴树便是调任荆州刺史拜会梁冀时,被他假意饯行款待,误吃了毒药,出门死在车上。可见不去还好,去了反而不妙。”颂曰:“吴树两次任官,都不曾失了拜访。只因第一次时梁冀托他关照宛地亲友,他直言拒绝,后于任上果真处决了其中几十个不法之辈,第二次便招得此祸。今汝不去,后患无穷。”侠曰:“拿几瓶毒药让我尝尝,先炼一个百毒不侵。”颂直视无语,侠复自夸:“实不相瞒,我早已百毒不侵,只教你试,要你放心。”颂曰:“你也休说气话,你这还算好的。若满二千石,还须晋谒大将军嬖奴太仓令秦宫。”侠问:“这太仓令也没二千石吧?”颂然:“便是更加屈辱。”侠曰:“我受不得屈辱,故都不去!”颂曰:“换了别人,随你怎样。奈何你乃朱公荐来,倘有半分闪失,让我们如何交代?”侠终于答应:“只是大将军若不在,又或门吏要钱,我乃穷蛋一枚,没钱与他,须怪不得我。”颂出座近前:“今已初十,明日大将军要早朝,多半已经回来了。只要你去,纵不得入府,尚可留书说明,言辞必敬,可保无事。”侠曰:“回头我写。”颂阻他转身离座:“你现在就写!就这里写来,让我看过。”主簿奉上笔墨,案边铺帛。侠提笔犹笑:“我肚里实在没那阿谀之货。”颂曰:“我说你写。”侠手一递:“尚难下笔,干脆由你代劳。”主簿愕然,看颂自然接过,写得流利。
事毕出来,桥玄一行都还在。赤心侠呼:“你竟会等我!”玄问:“做得何官?”侠跳来跟前:“时机未到,不告诉你!”玄问:“朝官还是地方官?”侠曰:“地方的。”玄笑:“甚好。”侠问:“为何在朝的就不好?你不就是洛阳的?”玄曰:“便因我在洛阳,你若也在,我不太平了。”侠轻哼一声:“原来这个,告辞了!”甫去又还:“你怎不走?难道等他?人家早说了不做你的吏掾,便扯下你的老脸皮也没用。”桥焰叱之:“休来贫嘴,还不快滚!”侠闻声转目,直视一阵,恍然大悟,取笑这一家:“收不得干将,收个好女婿也不错!”其言未尽,人已沿街北去,霎那无影。
他横穿三府闾巷,正奔永和里。这厢桥玄又等良久,阳球出时焕然一新,日早偏西,斜照俊仪,冰瘦容颜,修长端正、楞角分明,剑眉飞扬之下,眼似一对柳叶,盛出利刃寒光,果然燕地侠风,草莽余烈,慷慨名士气度。配着衣色淡黄明亮,冷暖兼融,男女皆被夺目,过往亦有驻足。玄方叹好,球已说道:“他闯祸了。”玄问是谁,又为何事。球曰:“那位小友在大将军府门外拉下一堆秽物。”玄问:“你怎知道?听谁说的?”球曰:“前面过去的两个路人方才谈说此事。”玄回头一瞥,复视前方:“走,看看去。”
北至奉常街右转,径到梁冀夫妇二府之间。此街东起中东门,又是南北两宫所临,且西去甚远,虽还未及西面城墙,已近金市,横穿城池四分之三,在城内诸街之中,阔仅次于连接两宫的辉煌复道和南宫朱雀门外视中道。正所谓,比它长的没它宽,比它宽的又没它长,故最显贵,两边夹街建物相距最短的也有近三十丈之遥。桥玄一家沿左步行,左边大将军府外墙视近,目光墙根扫去,并无异物,转投街对面,某些小物已非桥玄这把年纪所能全然望清,唯其二女尚可隐约辩得。只见离孙寿的永寿府大门不远处,紧贴墙脚一带,零零散散几片赤琉璃瓦,皆凸面着地、弯起向天,盛了一团又一团,虽非醒目,并不隐蔽,却无围观者。原来洛阳城百姓多有身分,俱识好歹,畏着夫妇俩,不敢做那驻足的看客,故亦无人惊呼,更不会好意提醒。屎临寿府,高处灯下黑,几乎盲区。对面大将军府角楼上,远目士卒当已望见,只是事不关己,谁来报说。直到一介下婢在假山上发现屎情,方去通报。这时出来的是季孙红,看了恶心,急回大门前责那两个家丁眼瞎。迈出望去,一人辩解:“我俩站于门内,外面近侧自不易见。”红指二人:“那屎上似留一帛,写的什么,与我看来!”
都犹豫间一人推出另一人,小跑而去,捂鼻靠近,堪堪视毕,回禀大概。季孙红欲知详细,强令将帛取来。他不得已再去一次,帛压上下两坨之间防着风儿,就长长的扯起一段,展臂远之,下风口送到。红退而远阅,所言合度,皆出尹颂斟酌,原无不妥,然与粪屎相配,正文最后“回敬”二字意义大变。红既恼怒,欲扇他两个巴掌,奈何身矮臂短,又恐碰了脏物,抬手之际中途蓦回,换腿侧踢。他单膝撞地,跪疼一阵,同伴也不敢来扶,自己艰难站起。红又斥他赶紧扔掉帛书,却不好当街弃物,法禁倒在其次,只怕路人走过看过,依旧辱了府中颜面,就一路跑进府,欲投灶火焚毁。正迎蓝衣四婢欢笑而至,连忙呼喊她们避让。听是秽物,四婢一阵惊叫间让过,转头又欢笑起来,出府到大街中道上要踢毽子。红换和颜悦色,近前提醒小心粪屎。都瞥那里一眼,士孙兰笑谓:“不会踢到那里的。”她们四个家境还好,性情尚宽,反倒不坏。红等四婢起自微贱,又长两岁属龙,年有十五,善于察颜观色,截然不同。时见桥玄一行停留,复出长孙紫,并季孙红前来欲加驱赶,稍近认得都尉,不语即返。
既有敢看的,聚者渐多,或起窃议,犹未敢大声。二婢当门,防着事态。季孙红曰:“不如派人扫去,免惹众目。”长孙紫曰:“外边自有更夫定时清理,我们操什么心,看好家门便是。无知鼠辈胆敢明犯,就去教训!”红不再劝,俄而改口:“那么她们也来更好。”紫去须臾复返,叫全了她们这一帮四婢。
街上利孙菊见状跑来,要她们中道上起人墙,便可换个玩法。终是蓝衣四婢为尊,那四个不敢违意,都去站成一排。蓝衣四婢平分两边,占了左右二道,拉开距离,将毽子踢得高来远去,各以自己这边半场落地为负。一时无胜负,看她们的渐多,自是养眼,看粪议论的便没有了。
蓦闻东边喜庆吹打之声,是那迎亲队返程,轿上坐了新娘,头上盖着红布。寿府位于街南,这厢望去,对面左道,故是右道上来,依俗左行,正迎公孙梅、利孙菊一方。二人接毽而止,等待让道。人墙中长孙紫曰:“两府之间从来都是我们的天地,过客匆匆,少见停留。今若避之,岂非有损夫人和大将军的颜面!”七婢赞同,最高大的仲孙白曰:“不能让他们过,叫他们转走别处。”人墙遂散,俱当此侧道,四前四后并列。
队伍抵近止停,出一人恭请让路。本以为只是几个玩耍少女,可不多费唇舌,岂料碰了一鼻子灰,也还认为她们不懂事,理论无果,话音转高。领队深谙轻重,忙来劝止,复知公序良俗难动彼心,惟法威严,就言一条中道禁行。前排蓝衣四婢倒有让意,后面除叔孙青外都坚决不肯。四人身稍聚拢,长孙紫曰:“近来主人前多不得力,这件事上须挣些颜面。”青问:“理由呢?”紫曰:“迎亲吵闹,坏此清静!”相顾皆颔首,便推季孙红出面斥退。这时比的不是道理,领队提及程璜,复将把轿门的程心请至队前。她言语得体,奈何对方看不上:“我当谁呢,原来是专卖自家女的倒贴货。”队里或怒,她犹克制。季孙红带上贾孙竹稍退复进:“要想通过,与我一赌。”程心问赌什么,红曰:“不想武艺欺你,只比容貌谁好。”竹未知她心机,犹起嬉笑:“我等孪生,一共就两个模样,这比法正方便。”程心一目了然,自觉不如。红视其沉默,先得意慢言:“别看你在青楼出名,不过歌唱得好而已,相貌丑过我们。”突然斥之:“卖艺的还不知趣,赶快退了!”后面仲孙白随上一句:“休耽误我们玩耍!”
桥玄步近,长孙紫斜出拦截:“大人并不当值,何必多管。况城内属北尉辖区,左尉管不得。”玄曰:“治安一体,争道犯禁,谁都管得,何况都尉。”紫曰:“只听盖升说法。”玄曰:“他从不积极,等他不得。”紫曰:“做这北尉,消极些好。你若淡泊,凭资历早做了。”见玄按剑,紫亦左手升鞘示意:“平日敬你,今若有犯,不再相让。大人声望虽隆,自度剑法如何?”玄方犹豫,紫又加劝。玄不出剑,只进一步,身形上显些气势。仲孙白自仗身高也来助势,并肩相拦。桥焰看父为难,奔出此道,疾过中道,方一跃而入彼道。当落三人之间,瞬前都各退两步稍避之,已在父前一臂之外,紫白二人一臂之内。玄不及阻,焰先出手。仲孙白依旧对玄站立,长孙紫单手持鞘敌焰双手,十招内对拳击退。焰欲再战,桥羽、桥圆已经赶来,左兄右姐并力架回。焰怨二人不助,姐曰:“今无兵卒跟随,我不及汝,兄长更逊,彼有八个,争不过她们。”焰待掏物:“看我火术。”兄忙止之:“你才学多久,休误伤旁人。”焰无奈罢手:“明日再多学点。”兄曰:“那波斯人教你这些,只为与我家套个近乎,可少查他那里,你还真以为他把你当传人了。”
这厢声落,群众声低。唯有窦妙鸣不平,一声骤高:“太不讲理了!”却被胡腾按住肩头,屡推其手不得挣脱而去。腾腕忽疼,松际被她奔出,自凌空转手刹那抓得一物,视之乃一赤琉璃颗碎。四顾未得嫌疑,妙已到彼指斥诸婢。长孙紫迎她几招,便知这个更弱,卖俩破绽放她出剑,且趁势避之,假装不敌一阵猛退,背近程心时突然甩臂向后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对方绝没想到,吃痛捂面,旋即有泪。同时妙听脆响追击,怒刺一剑。紫起长鞘格住,持此贴势加快周旋,招数瞬间复杂。妙力不济,更不谙劲,短剑吃亏,蓦然脱手,飞向道边一人。腾已闪在他前,不容误伤。那人看势抢先,连步疾出忽又飞身接剑,掠空十余丈投还窦妙,向她面稍示意之际已落程心之前,亦在长孙紫背后。她方回身,当即被踹,滚地而起。季孙红闪至中间:“俊郎,没想到你也有身手,咱们比比!”
拳来掌接,阳球冷然提声:“今愿隶属都尉大人麾下,依法阻其恶行!”言毕一招已过,势带人转,季孙红步虚失稳。一旁桥玄答话:“正缺军候一员,我即聘汝!”这都尉之下也有不少文武小吏,他一时也记不得哪些空缺,便随口应付。仅此一句间,球倏换掌击敌,红不及避,惟有硬格。球趁势加力猛推,她本身矮体轻,登时斜刺里倒飞疾去,撞墙背抵滑落。臀间腚下顿觉不妙,慌忙撑起视下,掌与裤裙皆污,恶心至极,蓦听一片轰然耻笑,都是大将军府那边街道上来的,倍感羞辱巨大,脸热头麻,胸闷口苦,几乎要哭,赶紧奔向自己这边永寿府大门,入时展臂推人:“闪开!”剩那家丁倒霉,襟前留下一个黄黄的残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