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剑士应聘先为吏 小侠贪玩迟做官
赤心侠避那四人而去,奔际自言自语:“我才懒得和你们两个蠢才交手呢!”北返洛水南岸,这回走的是条乡间小道,终得寻至一桥,步行渡河已见天色不早,便不往南市而斜趋城西。他忖:“京师物价太高,我得挣钱补足路费。”遂又北抵上西门,城外西明街,一路打听去夕阳亭。
街南沿过显阳苑,知是梁冀私家园林,就离道捱着外墙寻那伸出的枝叶间有没有可以吃的果子。时值初春,尚未多结,秋冬成熟的也早收获了。唯橘熟季漫长,常在九至十一月间,最早也有八月熟的,迟的来年三四月,还真被他遇上一片。侠思梁冀无道,人多畏之而不敢取,偏是自己不怕,蛮好不吃午饭,这里吃一个饱,好在回来时还有机会,就先尝它几个,怀里包里都摘满一堆。
民既久畏,看守懈怠,无人来管,任他吃到此片果树尽头。接着是些梨树,梨中虽有冬季晚熟的品种,偏巧这里一棵也无。墙根鼠洞,钻出一只白兔,捉到手上把玩。墙体延伸一程,没了砖造,只剩栅栏,内又见一灰兔,忙蹲身倚靠,脸亦嵌入栏杆间变了形状,伸手里面贴去,抓到后复于外面寻找,却再也没有了。原来此苑之前并不养兔,多是查命案时收捕回去的,就近放归这里。也有些当时逃散,从此流浪,又没人敢捕,个别越陌度阡、穿街走巷,跑来此苑附近。一时人手分拨未定,职责不明,更无督促,故都看管不严。
远离林苑,多走农舍田野之间。见有八九个小孩聚众玩耍,就拿兔过去显摆,又分橘子吃。童心无知,赤心无畏,一起逗兔逐兔,渐渐散为两堆。小侠恐刀误伤,拔出向柳一掷,飞入树冠,谁也拿不到。须臾来一大人,乍看骤惊,如今除了梁氏,谁敢堂而皇之在外玩兔!先把儿子叫出,一面催他回家,一面又好心来驱赶邻里的。这堆方散,复往那堆。童皆散去,只剩一个最大的,竟不理会呼喝。俄不耐烦,大人上前欲拽,侠起背身而去。大人看他包袱,莫非家里逃出来的,便也跟进,始终莫及。直至那棵柳树下,侠手抵干,震落怪刀,插在二人之间,又把对方吓一大跳,止步细觑几眼,未肯罢休。侠腿蹬地,刀便跳起,侠即转身背接,任其倒穿包袱结落定。大人目瞪口呆,望他拔步去讫。
到夕阳亭,夕阳通红,正值二吏,亭中闲聊。过去借把铁楸,吏问何用,小侠曰:“我要挖坑。”亭吏甲曰:“铁楸正是用来铲土填挖的,便是问你别的。”亭吏乙问:“你为何挖坑?”侠曰:“此间有宝!”甲问何宝,乙问宝在何处。侠曰:“借得物什,挖出自知。”甲曰:“此间没有。”侠问:“可否与我别处借一把来?”乙曰:“村里虽有,须得赶去。我快下班了,本可替你走上一遭,只是无人送回,不如你自己去。”侠曰:“叫人送来便是。”乙曰:“你也不是这里的人,若非顺道,谁肯无故卖力。”侠曰:“实不相瞒,我挖那宝也不值钱,只为借物说几个好故事,新年添乐,讨些打赏。你若回村,正好多叫人来,顺便送一把。”乙曰:“原来是卖艺的,且等我下班。”侠问:“要等多久?”乙视亭边光阴刻度:“快了,已不足半个时辰。”侠望天色:“有这半个时辰,我早把故事讲完了。还是自己挖吧,现在就挖。”甲问:“你没工器,如何做得?”侠曰:“自有办法。”乙曰:“开什么玩笑,徒手怎挖得?”侠曰:“多费些内力。”
二人遂觉可疑,不给他走,要他交代底细。赤心侠问:“何故相疑?”亭吏甲曰:“你模样怪异,举止又分外相似,直惹怀疑。”侠问:“疑我什么?什么相似?”亭吏乙曰:“疑你预谋杀人,埋尸灭迹。”甲曰:“如那‘邯郸三魔’,必致天下共愤。”侠问:“什么江湖人物?我怎不曾听说?”乙曰:“并非江湖人物,只是书堂里的三个读书儿郎,才十三四岁便惯于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因长期殴打一同学,多次勒索财物,今番不得,竟谋杀害,先于菜园用铁楸分两次挖下大坑,然后胁迫对方共至园内,再以铁楸打杀掩埋,面目铲得稀烂!小小年纪,凶残至极!”侠亦愤怒:“竟有此事!我还不知,你怎知道?”乙曰:“年前案发,尚未传开。地方飞报朝廷,今早正巧听得上司谈论。据说,那几个小恶魔极为镇定,杀人后该吃吃、该睡睡,上学、玩耍都若无其事。县吏查问,先遇他们父母阻挠,后来郡里也派下人来,方得顺利。但他们小小年纪始终对答从容,不曾慌张,几乎瞒混过去。亏郡吏邯郸霸自细节中交叉盘问,方令他们露出马脚,相继交代。今案情已明,然三人皆幼,判决为难,只得报请朝廷裁断。”侠曰:“原来你俩见我像小孩,也待铁楸挖坑,故此多疑!”
亭吏甲笑:“只疑少许,姑且试探一二。”亭吏乙笑:“也是闲得。”赤心侠道:“如今的小孩,年纪虽幼,见识不少,尤其豪门之内,看得许多事情,心智不输成人。就说我吧,虽是寒族,从小也已智力超群、不服管教,妥妥的神童一枚!”此番自夸倒也不虚,他在陈留固非望族,犹为大族、世族。甲然:“我等庶民小吏,恐还不及。既不及汝,更不及他们。”侠曰:“他们自小看得大人们勾心斗角,又自恃家门背景,于是上行下效,借着别人的趋炎附势也学会了聚众欺寡的手段。至于那被欺者,说不定又是一番上行下效,将来也学得‘他们’,成为了‘他们’,那时邪心恶胆便不限于贫富贵贱。故此逆推,昔日之不治,今日之祸源。此等事如今遍地开花,首因至尊不德,其次公卿,然后百官,终及吏民。”甲曰:“你这些话这里说说便可,外面不得说去。”乙曰:“无独有偶,去年幽州阳球因郡吏辱其母而杀彼一家,朝廷公议,终不获罪。未知今番邯郸一案,最终又当如何。”甲曰:“阳球杀人,因那孝名,且对方先有过恶,自然可免。今此命案,若都免死,必因年幼。恐天下不服,只当是个借口。”乙曰:“阳氏乃郡里望族,能够免罪,非唯孝德。这次邯郸三家犯事,兴许也因家境而得年幼免罪之理。”侠曰:“果如此,前后相比,正邪反了!”乙然:“亦恐天下不平。”甲曰:“那三家俱不显赫,恐无阳氏般回天之力。”乙曰:“听说三家本也源自豪族庶支,一为赵国本郡的邯郸赵氏,另两个分别来自赵国南边魏郡的元城具家、内黄李家。”侠曰:“他有内黄,我有外黄,还有小黄,多他一个!”所谓三黄,皆为县域,以黄河分界,河北为内、河南为外,合于坐北朝南人之视角。外黄本春秋宋国黄邑,秦时置县属陈留郡,因魏亦有黄,遂加内外区分,小黄亦或同理。外黄、小黄都在陈留,小侠素知,必要言之,不肯比对岸输了气势,复问:“元城具家,宫里有人,便是具瑗。这个李家,又是什么来头?”甲曰:“河北首富李阜,其叔父李诚,昔以卖地发家,复与具氏勾连崛起。迩来河北地贵,去年冀州动乱,宦官之家侵夺民土,又互相争斗,积祸虽非一途,源头却少不得这两家。那邯郸三家虽是庶出分支,宗主嫡脉也未必肯保他们,但恐官吏软弱,人心畏惧由来已久,判决时终要忌惮,不能彻底。所谓年少无知,就成了挡箭牌。”侠曰:“是否无知,当视心智。今其谋划周密,手段果厉,显然心智已熟,必该重判!请问二位,以前的少年案犯,须加大辟者,是如何料理的?”甲曰:“常是收监到他成年,然后处决。”乙曰:“期间如有德行,或可减为徒刑。”侠曰:“德不德行,任他自说,其中必会有人仗财使权,暗通门路!”乙曰:“可不是嘛,一减再减,并不少见。这还是明的,暗的花样更多。比如假死,却偷偷放回,等他长大了,模样已改,早也改名换姓,就谎称另外生的。”侠曰:“改名换字,姓可不必。”乙笑:“是我口误。”甲曰:“案子未判,不必乱猜。万一公正,岂不白费我等唾沫精神?”侠曰:“说的也是,我依旧挖宝。坑且留着,只等不公,埋他三个。”乙曰:“还有二三刻光景我就回家了,不妨你再等等,我替你叫人。”侠曰:“等不得,且要打消二位疑虑。”甲笑:“早不疑你了。”乙问:“你待如何?”侠跳出亭中大声道:“我想杀人,岂需这般麻烦!教你们知我手段!”
只听最先四字,好似回答要杀人,吓了二吏一跳。此前亭内长聊,赤心侠早把暗劲脚底四面透出,绕周围仔细探了一遍,感得异物,料得埋处。亭在道北,物在亭西,向那一程,止步双脚踏实,一左一右两股雄浑内力滚滚使去,一路草倾土翻,似地鼠、穿山甲替他遁形开道,前方汹涌汇聚。看那土运形迹,条纹如蛇般越缠越多,又蠕虫般越来越密,也越发模糊难分,便知劲气集中之势饱满已极,终至大象无形,只见一团波热混沌。这口真气,他已憋足多时,此际骤然释放,前方蓦听巨响,地上炸出一坑,轰起漫天尘障,飞出一个三十条辐的大车轮,凌空急速旋转,轮辐切割频密,光影细碎不绝,洒下倏明倏暗。侠既仰脸视之,明暗变换亦映其面,身忽飞去,左手空中接定,单臂举过头顶,人却稳稳落于坑边。至此,看得二吏骇然不止。
赤心侠托着大车轮几次往返横穿三道,先引几个路人驻足,臂力一振,掌换骈指,顶住轮心,指间促动,指尖跳舞,动静微妙,轮渐转起,越来越快。这般引聚人气,阡陌间也有人来,不尽是乡农及老幼妇孺,更见得衣无破损、无补丁的异乡客,其中数人配剑。侠见观众多了,就换花样,轮于周身上下一顿翻滚,卖弄无数技巧,令人眼花缭乱。多起喝彩,两个投钱,落地不过三文。耍毕侠先谢了,接着吆喝过几句行话,高声复曰:“今我卖艺,不为杂耍,权借贵地宝物,说些往事!”言时地上三文钱自动竖起滚来,左单右双,翻上鞋面。言毕,两脚同时离地一跳,钱都落入怀中,又得零星喝彩。一老者问:“既是本地往事,又在此间夕阳亭,便是昔日大清官杨震饮鸩屈死之地,莫非欲道其冤?”侠曰:“杨公之冤先帝早有平反,我看倒是今天的人活得颇为不顺,憋屈得很,故再论之,只为宏扬正气,以励颓俗!”老者曰:“杨公事迹,我等尽知,你这早不新鲜了。”书师曰:“且我们这里,学堂中也常讲他的事。”妇女曰:“你到别处讲去,兴许还是新鲜的。”侠曰:“今述其事,只是引子,后面有新鲜的,量你们多不晓得。”
道完杨震,要讲新的。赤心侠又高举大车轮,并问:“诸位可知此物来历?又为何称宝?”自都不知,只要他说。侠就一直举着:“留侯后裔,非止天师一脉,也曾有在朝为官者。”俱问是谁,侠曰:“姓张名纲,西川犍为郡武阳人。”复骈指顶轮旋转,不易掉落,续曰:“话说十多年前,顺帝派出八使巡察天下。以杜公为首,其余六位也是耆宿大儒,唯独纲最年轻,无甚名气。八人意气奋发,相别于此,缅怀先辈,矢志四方,要共同做出一番纠恶匡正的大功绩来。然而世间诸多不法,实以梁氏为最,至今犹然。纲感叹世道,认为此趟巡视只怕也多流于表面,并不能彻底,当即言出八个字,精僻绝伦!”纷纷问是哪八字时,吏见言及梁氏,试图劝止。侠曰:“休来管我!”吏知其能,握剑虚吓,并不敢拔,只作不停劝告。侠不耐烦,大车轮旋转加快,突然迎面飞来,眨眼至近,伴随隆隆之风,声势骇人。在场无不震惊,吏俱避之不及,自认必死。绝望间轮乘周围嘘声急迫他俩,近脸蓦转划弧,擦过两个鼻尖。二吏只感稍痛,摸了几摸,毫无血迹,疼犹不止,却看轮又飞回对方左手,依旧头顶高举,终于都不做声。侠得继续,再应众人之问,单手劈掌作势,喝出铿锵八字:“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自此,成语民间流传,后世悉知。
接叙往事:“张纲不止感慨,必要办些实事,就请另外七使分赴外郡,去查那些苍蝇、狐狸,自己只从京师开始,专打虎豹豺狼。为表决心,他命人毁车卸轮,埋此为誓!”应这一声,轮又脱手飞去,落回坑中。迎着喝彩获赏数文,续言张纲事:“他说干就干,果真查得一批,有司隶校尉赵峻、河南尹梁不疑、汝南太守梁乾等,俱是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劣迹,便一发收监。这些是梁冀党羽,也有不是的,比如当时的太尉和司徒,因尸位素餐、不堪其职,也被张纲奏劾罢免。办过小的,最后要打大老虎,又写下梁冀本人的罪状,前后共十五条,上书弹劾。京师震动,都为张纲捏一把汗。顺帝也都看了,知其仗义执言,怎奈梁冀毕竟是国舅,动不得根本,故而既不降罪于纲,也不理会奏劾内容,便是拖一个不了了之。原先所纠之人后来也大多释放,最多罢职。事虽就此过去,梁冀怎肯罢休,自要陷害。正值广陵人张婴起兵十余载,领万余之众往来于徐州、扬州之间,抗击官府,远近无敌,便推荐张纲去做广陵太守,想借贼手杀害之。不料纲与前几任太守不同,到任后并不加兵镇压。他知百姓起事多为苛政所迫,便只带十余干吏前赴张婴军营和谈。对方感其勇气,开垒迎接。张纲既知起因缘由,便许诺彻查前冤,事后又给张婴等人划拨田产,如此便不费一兵一卒收降了他们。这本是一场大功劳,朝廷亦知张纲之能,要召他回京任职。这时梁冀又来阻挠,说是纲未能剿贼,却送田与贼,贿得胜利,令地方官田损失巨大,不算功绩。同时广陵那边,张婴率民上书,颂纲德行,竭力挽留,纲也不想回京再受梁氏迫害,遂亦自请留任,朝廷也就顺水推舟,准了他们。”
众听结果尚好,一阵唏嘘赞叹。赤心侠话锋陡转:“不过好景不长,一年后张纲卒于任上,时仅三十六岁。除了广陵百姓哀悼者不计其数,张婴亦率旧部五百披麻戴孝,复扶灵柩护送入蜀,回纲故乡,安葬完他方才东还。正所谓人亡政息,后来的广陵太守,渐渐又丧德败行起来,或将前事追纠,实则多求贿赂。张婴不得已号召旧部再次起事,但之前被张纲安抚过的人中,如今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自然不会都响应,故声势大不如前,便难与官军抗衡,慢慢销声匿迹了。虽然如此,只要弊政不改,百姓少了活路,叛乱在所难免。这不才没多少年,琅邪的东郭窦又开始了。”
故事讲毕,讨得十文,本地民皆散去。那几个异乡客相觑颔首,各摸数钱交于一人手上,前来递给。赤心侠称谢收讫,望他们亦原道而返。这时吏也走了一个,剩下的问:“你怎不走?”小侠包袱内还有一个大布袋,从里面拿出馒头来吃,并坐到亭中休息,见吏亦取饭菜,问他:“你们一日要吃几顿?”吏曰:“都是寻常百姓,早晚两顿而已。”侠曰:“听说修行者过午不食,便只是一顿了。”吏曰:“我不晓得,只知富人常吃三顿。”侠问有没有四五顿的,吏曰:“有钱任你一天几顿。”侠曰:“那不一定,得有胃口。”便一连吃下八个馒头:“等我做了官,须令家家户户每日都吃全三顿。”那吏看得甚为惊叹,期间给些菜来。侠见只一个菜,还带点荤腥,就不要了,反送他一个馒头。亭内存得一堆干柴,吏生火热起饭菜,要他慢点吃,稍后还待温水。侠道不用,怀里的橘子都捧出来下饭共享,此时又问:“看你的样子,可是要值夜班?”吏然:“这里须值,别处未必,得看远近,也看什么日子。比如过了洛水,多不需要。又比如过完了年,我这里也不需要值夜了。”侠问:“你今日值到几时?”吏曰:“下半夜自有人来替我。”侠曰:“既然一直有人,我今夜正好睡在这里!”吏怔:“时候还早,怎不投店?”侠曰:“没钱!”吏曰:“且到村里借宿,你方才大显身手、大逞口才,必然有人认得你,必肯接纳。”侠曰:“多此一举。”吏曰:“天还冷着,此间如何夜里安睡?”侠站起身:“既已见过我的本事,怎还说我怕冷!”稍近一晃,一左一右夺过饭菜在手:“与你再热热。”须臾冒汽,半凉的饭菜被他掌上内力穿透温透。与此同时,火上储水陶罐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