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当下之后,郎如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视自己的记忆。
炫目的白光再次出现,像是拨开厚厚云层的正午阳光,猛烈而耀眼,将他笼罩起来。这次的白光持续时间较长,但褪去的过程只花了一瞬间。
一座鎏金的白色宫殿在他面前影现。他前进两步,推开有三个他那么高的白色鎏金木门,里面的大厅是另一番景象。
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白炽灯光,九扇红棕色的大门在他面前成弧形排开,门上阴刻金色的数字,在昏黄的白炽灯光映衬下金光闪闪。
“2001、2002、2003……”
郎如初从最左侧的大门数起,当他数到第九扇门的时候停了下来,这一年,是2009年,他虚岁十二。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他自言自语。手掌向左边挥动,大门依次往左移,旧的门隐去,新的门出现。
他想划到尽头,于是一直划到2027年。尽头到了。他想。但大门并不如他所愿停止移动。2027年之后,是2017年,又划动了10年——再次来到2027年,大门这才不继续移动。他来回划,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多了十年?这十年……
郎如初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他很快想明白——或者说回忆起来——这十年就是他失忆之后度过的十年。这十年的经历都在文档里,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又往回划,划到第一个2027年。他很想重温自己失忆前的那一刻。
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大门上。大门摸起来冰冰凉,不过很快就从掌心处向外散发热量。能在灵觉世界里拥有实体世界的触感实在不可思议,但郎如初没心思探究,他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棕红色的大门开始变色,白色如波纹自他掌心处向外扩散,像依次翻面的一块块小像素点,几秒之间大门便成了纯白。郎如初只觉得身体重心向前一倾,再次出现在麦陇青别墅的楼梯间里。
他深呼吸一口,走下楼梯。路过拐角,麦陇青正站在密码门前,郎如初看着他输入密码:0325。
“刁青蓝,1985年03月25日出生,1997年因急性白血病去世。”郎如初的眼前跳出一段信息,文字是金色的楷体,数字是艺术字体,信息以高透明度的形式显示在他视野边缘,完全符合他自己的阅读习惯,也不遮挡前方视线。
在麦陇青关上门之前郎如初用脚抵住了侧缝。他听到麦陇青在密室里说:
“青蓝,哥哥回来了,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黑加仑葡萄干!”他听起来神采飞扬。
过了一阵,房间里才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门被拉开,一张通红的小脸庞闯入郎如初视野。女孩显然想逃出密室,但被郎如初挡住了去路。
“你不是刁青蓝。”郎如初脱口而出。
女孩满目震惊,呆立原地。
一只大手从背后按住女孩的右肩,将她拖回了密室。
郎如初疯一样地夺门而入:“已经有两个女孩受你杀害,我不会让她成为第三个!”
麦陇青见他直奔小女孩而来,立刻红了眼,像护崽的老虎一般扑上来:“不许你伤害青蓝!”
两人都为了自己心目中正确的信念而冲锋,但在武力值方面郎如初显然并非麦陇青一合之敌,几招下来他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因此郎如初改变了策略,他拉开与麦陇青的距离,吸引他追逐,同时以眼神示意小女孩“快跑”。
他的计划奏效了,麦陇青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他身上。他给小女孩争取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充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麦陇青很快贴近他身边,迅速将他打倒在地。
郎如初的意识从肉体中脱离出来。他看到自己的肉体侧躺在地,正努力睁大双眼,不让自己昏迷过去。现在,整个地下室变得朦胧起来,随着郎如初肉体双眼的一睁一闭明暗交替。小女孩终究没能顺利打开房门,她被麦陇青抓住,狠狠扇了一巴掌。接下来,郎如初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麦陇青的话语像银针一根根刺进他的耳膜:
“青蓝,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打你,哥哥只是因为紧张你。你知道的,外面都是坏人,他们没一个安好心,只会给你带来伤害。”
“什么叫你害怕我?青蓝,哥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你的人,哥哥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听哥哥的话,永远别从这里出去,可以做到吗?”
“乖了,一会哥哥喂你吃葡萄干。不过现在哥哥要惩罚你刚才的不听话……”
郎如初听到竹条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听到细嫩皮肉绽破的迸坏声,听到小女孩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呻吟声。他听到自己胸腔爆发出的愤怒,听到外界对此事的一无所知,听到潜藏在人心之下的险恶。
然后,他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思觉陷入一片混沌。
良久,他于黑暗之中睁开双眼,重新现身记忆宫殿。脱离了记忆,热血仍旧沸腾。
事实显而易见:麦陇青杀死了他。
“可我如何回到十年前,又如何患上离奇失忆症?”
他闭上眼思索,红棕色的大门没了限制,在他面前飞速循环移动,当他睁眼时,一扇大门在他面前稳稳停住。
2017年。
这是第二个2017年,也就是他死后十年的第一年。
他做足心理准备,右手按住大门。这一次大门没有变白,而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开了一道缝。
郎如初用力推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这么说,你的确整容成功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几声轻咳传入郎如初耳朵。
“否则的话——惊了个呆的——人们该发现这世上有两个康如初了。”郎如初伸手摸了摸上下翕动的嘴巴,发现自己正在说话。他听到自己说:“我可不想因为我的出现而给康四的生活带来困扰。”
“那你就不怕他走上跟你一样的死路东西?他要是死了,你的第二次生命也将走到尽头,那样你就真的死了。”跟郎如初对话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长着大片老人斑,胸前挂着一副老花镜。如果康如初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位老人就是曾经为他制作手腕上Future流星状疤痕的面具店老板。
“现在才2017年,就算他会跟我一样最终死在麦陇青手里,也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够我活个痛快了!”
“可惜你已经失去了穿梭时空的能力东西,没有办法回到你最喜欢的小时候,跟你的爸妈和BB一起生活到你死去的那天了。”
“是啊,真是遗憾透顶。不过幸好,他们现在都还好好地活着,我若实在遏制不住心底的想念,也可以扮成陌生人与他们偶遇,算是给自己的一个惊喜。”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成为另外一个人。那好,我也不勉强你,拯救人类的事,我还是去找其他康如初。”老人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抿了抿额头渗出的细汗,随后把毛巾两端塞进胸口的衣服里,恰好遮住胸前挂着的项链,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向门口。
“其实你为什么非得找康如初?惊了个呆的,这世界那么多勇敢的人,为什么一定依靠要我们康如初这样的懦夫来拯救人类?”郎如初在他背后追问。他有太多的疑惑要老人解答,但眼下他只能先问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谁说懦夫就不能当英雄了?我曾经也是个懦夫东西,现在,寻找人类未来救星的重任担在我肩上。”老人再次抓起毛巾擦拭额头。外面明明只有十几度还落着绵绵秋雨,老人却仿佛在忍受酷暑。
“那就你来当那个拯救人类的英雄好了呀!”
“典型的康如初思维。”老人慈祥地笑了,像是怀念起什么,又像在回味什么,“你要明白,有些事,只有主角能做到——只有你们康如初能做到。”
“我们……是主角?”郎如初震惊地喃喃。
直到老人渐行渐远的咳嗽声将他拉回现实,他才跳下棉床来到镜子前,一手拄着洗手台一手抚摸自己脸颊:“原来我以前不长这样,原来我是死过一次的康如初……”
郎如初退出了记忆宫殿。头顶的日光灯闪烁几下后常亮。他伸手捏住墨绿色的灯绳。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复古的日光灯作为撰稿室的主要照明源,因为不论是日光灯还是渔网绳都是构成康如初美好童年记忆的一部分,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不能回到过去,就把过去复制到当下来。
“惊了个呆的……”
康如初捧着手机,靠在椅背上,把滚轮椅当成小车,伸脚一蹬写字台就滑到郎如初身边,将手机里的内容给他看:“你看,现在网络上没有任何关于Rosa姐遇害的消息,只有这个。”
康如初给他播放了一个不足十分钟的视频。
视频里,一名男子坐在镜头前,满脸惊诧,正唾沫横飞地讲述自己在上周四深夜遭到不明袭击的经历。这名男子就是试图在当晚猥亵叶蔷薇的那个男人,但他对自己的恶劣行径只字不提,而是用夸张的神情动作滔滔不绝地叙说:“我正在定雨江边散步,突然感到有人用匕首插进了我的胸膛,然后我慢慢休克。传言人死之前能看见自己过去的一切,原来是真的,在那一刻将死未死之际,我想起我美丽的妻子,想起我年迈的父母,想起我学生时代的好友,想起我儿时睡过的摇篮……我从未想过生命竟然会如此脆弱,我以为我会永远活下去……第二天,我在医院醒来,身上没有血淋淋的伤口,医生说我的临床症状属于低血容量性休克,但我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病因,他说可能是由于我最近的心理压力过大而引起的神经信号误传:大脑误以为身体正陷入低血容量性休克,然后将这个信号又传递给身体,导致身体真的表现出低血容量性休克的反应……我第一次从医生那里了解到‘荒唐’这个词的深层含义……后来送我到医院的两名巡逻民警给我做了详细笔录,《明天晚报》的记者也来采访过我,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说辞,在他们眼里我好像就只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康如初暂停视频:“接下来也是一些差不多的内容。”
“网络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类似的视频哗众取宠,但这个视频的播放量达到了三百多万,几乎可以说是前段时间‘武女侠事件’之后明州城最热门的话题。这是为什么?”
“这也是我最开始的疑惑,直到我打开了评论区。”康如初将页面往左划,翻到评论区,幸灾乐祸起来:“有人直接把这家伙娶了个同妻还被同妻戴绿帽的事给曝出来了,后面还po上了他得艾滋的证明……于是评论区从‘这个男人鬼话连篇’直接变成了‘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无性恋’交锋的战场。我敢肯定,这家伙现在一定扛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家门口堵满了七大姑八大姨和数不清的自媒体。”
“我想……这也算是他的报应?”
二人相视一笑。
相比于康如初,郎如初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更多。这里的“更多”指的是:希望、对生存的渴望、对未来的期望、对名利双收的愿望等,总之是一切活着的人才会有的欲望。这些欲望通过四目相对传递到了郎如初体内,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想起记忆宫殿中他跟老人的对话:只要康如初不死,他就不会死。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我们一定会活下去。”郎如初说。
“什么?”康如初被说得摸不着头脑。
两个如初的对话被敲门声打断。
康如初起身开门,露出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笑容:
“Rosa姐!”
“小康你好,”叶蔷薇笑着举起手里的餐盒,“这是我自己做的艾磨团,请你们吃呀!”
“哎,请进、请进。”康如初大开房门,让出道路,顺手将门按在磁吸柱上。
郎如初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未打招呼,叶蔷薇就将餐盒递给他:
“谢谢你呀,郎老师。”
“你记得?”
郎如初向康如初投去疑惑的目光:她应该记得我们在过去为她做的所有事吗?
康如初给了个肯定的眼神:我们救了她的命,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不记得才不正常。
郎如初只好接过餐盒,对叶蔷薇道谢。
叶蔷薇将鬓边的长发挽到耳后,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应该早点过来谢谢你的,只是这几天我还有点……”
“没事没事……最要紧你没事。”
“我没事。”
然后两人之间再没话可讲。
康如初在一旁看得心里直呼尴尬,于是上前从郎如初手中抢过艾磨团,作垂涎欲滴状,吞着口水称赞:“哇Rosa姐这艾磨团做得好漂亮啊,是夹心的吗?”
“嗯,呐这个呢是马兰冬笋馅的,这个呢是马兰猪肉馅的,这个呢是冬笋猪肉馅的,啊对了,你不喜欢吃猪肉,所以这两个呢一个是芝麻馅的,一个是纯艾的可以蘸糖吃……”
康如初从一堆艾磨团中抬起头,“郎老师也不吃猪——”
“你知道什么!”郎如初瞪了康如初一眼,又扭回头对叶蔷薇展露笑颜:“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嗯,你们慢慢吃,我先去忙了。”
“拜拜。”
“拜拜,Rosa姐!”
叶蔷薇回头嫣然一笑,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
“哇,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啊惊了个呆的……”康如初嚼着艾磨团,芝麻馅沾了满嘴角,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多嘴多舌多事精!人家一番心意,就算真不喜欢吃又怎能拒绝?”郎如初撇嘴翻白眼,仍对刚才康如初说的话表示不快。
康如初嘿嘿一笑,装傻糊弄过去。
郎如初从餐盒里拿出纯艾磨团,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端详,并不就吃。墨绿色的艾磨团做得相当精致,外面裹上澄黄的松花粉,像一块镀了金的碧玉。
康如初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只要把自己和林小蝶代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很轻易就能对郎如初内心的挣扎感同身受。“唉,有些话不该说我也要说了,”他用舌尖舔干净嘴角的芝麻,“一个从一开始就不爱你的人,永远不会爱上你。有些人,不是我们该追的人,有些感情,只能永远藏在心里。”
“但是有些话必须说,有些事必须公告天下。吃完了没?吃完就走吧。”
“走?走去哪?”
“去警察局当英雄。”郎如初已经站起来朝门外走去,“麦陇青那个人渣,是时候该下地狱了。”
英勇像聚光灯笼罩他的背影,使他矮小的身材高大起来。康如初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