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棠衣自庐山派马家父子弟子几人离开后,便闷闷不乐;林带猿虽是师兄,且知晓其中缘由,但男女有别,他一个大男子亦不懂如何规劝女孩家心思。
这天夜里,无风无雪月正明,曾榴衣正要睡下,却见韩棠衣手持宝剑,立在床前,只吓得她花容骤变。曾榴衣问她夜里佩剑,意欲何为。韩棠衣可怜兮兮地请求师姐教她练剑,曾榴衣登时惊得睡意全无,湘水门十八衣中,属南六衣武功最弱,六人性情不一,喜好各有不同,又属曾榴衣武功最佳,她向来最瞧不上两人,一是温柔腼腆的夏荷衣,二则是多愁善感、不爱长剑爱诗书的韩棠衣,如今亲耳听到棠衣欲练剑,怎能叫她不震惊?
架不住韩棠衣连番哀求,曾榴衣取了佩剑,与棠衣一同来到农庄北边一处僻静之地,她委实好奇,问道:“你平日里最不喜舞刀弄剑,怎突然想起练剑了?”棠衣似有心事,道:“湘水门十八衣里头,属我武功最弱,最没本事!江湖弟子,怎能学艺不精,如今行走江湖,连自保尚且不能,棠衣惭愧,故而请师姐指教!”
曾榴衣眼珠一转,心道:“此番中毒受伤,竟让棠衣师妹知晓武功剑法的重要,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她手中长剑一晃,先挽了个剑花,道:“好,你我二人先过几招!”话音一落,长剑向前探出,使一招“刺破青天”,剑去随风,直刺棠衣肩头。
棠衣大吃一惊,道:“师姐,你出招怎不招呼一声?”她连着向后退去三步,偏身躲避,手中长剑连晃三下,才出一招“鱼翔浅底”,剑刃自下一劈,斩在来剑之上。剑锋之上的两股力劲相击相撞,呈较量之势,曾榴衣顺手一转,剑刃俶尔向下,向着棠衣腰间斩去。
韩棠衣“哎呀”一声惊叫,回剑急转,望腰间一拦,撞上来犯之剑,铿的一声,被剑锋上的力劲一震,后退两步。曾榴衣乘胜追击,长剑向上一斜,便劈向敌人门面,使的正是“秋山落日”一招。
这一剑若抵挡不住,则凌空劈下,非毁容不可,韩棠衣吓得花容失色,喊道:“师姐手下留情!”曾榴衣见她无力抵挡,轻轻一叹,当即收住剑招,剑刃堪堪停在棠衣右脸颊处,便训斥道:“只三招你便败下阵来,比小狸奴还不如。”
韩棠衣一头诺诺称是,一头请师姐指教,曾榴衣心中只觉爽快,毕竟少有人来向她讨教剑法,便也端起了师姐的派头,道:“你平日里诸多偷懒,六合天清剑的剑法招式,根基不稳,还需勤加练习。”
白光一闪,剑刃从韩棠衣眼前一掠而过,只听得曾榴衣道:“鹰击长空一招,出剑须有力,力出丹田,沉与手腕,汇与剑锋之上,剑刃须直且稳,方能击敌要害。”她一边舞剑,一边将剑法精要一一道出。
韩棠衣持剑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默默记下。曾榴衣一连耍了五招剑法,便收剑回鞘,道:“欲速则不达,你且先练好这五招,再徐徐图之。”
“是!”棠衣恭敬答道,请师姐先行回屋歇息,她一人在月下练剑,直至子时三刻,乌云遮月,天地一片灰暗,方才收剑回屋。
翌日,众人启程离开农庄,因着本次前往天门山,事关掌门更替之事,林带猿便也带着两位师妹一同前往,凑个热闹,他心中亦有其他盘算,待新掌门大典后,就向天门山提亲,求娶毕月乌,让天门山来个双喜临门。
棠衣与众人同行,路上眉目含愁,似有心事。夜里,众人来到镇上的客栈投宿,棠衣依旧请师姐指点剑法,少不得又得了一番训斥;榴衣责备她从前的心思只在诗文上,鲜少在剑法上下苦功夫,见棠衣先前练的那五招剑法巩固不错,又指点了新的剑招,才自行离去。
大树之下,只剩下棠衣一人,无人过招,她便以树为敌,连着练了小半个时辰,额头已缀了细细汗珠,然“雁没青天”一招却始终不得其要。棠衣心中发恼,力凝与臂,握剑向前一纵,剑锋先向下斜落三分,中途忽然奋起,直指树干,刺了过去。
剑锋上的力劲打到树干上,却被反弹回来,韩棠衣武功底子弱,一时间抵挡不住,被那弹力所震,手腕处登时疼痛,长剑便脱手而出,向右边飞了出去。
剑刃化作一道白光,在黑暗中一划而下,眼看便就要掉落地上,一条长腿却横空扫了出来,脚尖踏在剑柄上,跟着向左一扫,带着长剑晃了半个圈子,脚上使力,将那剑带向左踢了过去。一只大手随后探出,手掌贴剑刃而过,陡然间便握住了剑柄。
韩棠衣惊魂未甫,定睛一看,眼前有两人正向自己走来,一男一女;女子身穿藕紫衣裳,双耳坠着一副月牙耳坠,耳坠上的小宝石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男子腰间系着一个绿色葫芦,手持长剑,不是林带猿是谁,他身旁的女子自是毕月乌不错了。
林带猿将佩剑交还与师妹,道:“学武习剑,最忌心急,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反伤身。”韩棠衣这几日一直躲着林带猿,如今偷偷练剑却被他撞见,尴尬之中又带着三分窘迫,问道:“猿师兄怎来了?”
林带猿道:“月色正好,我与月妩随意走走,听到此处有练剑声响,过来瞧一瞧。”韩棠衣道:“猿师兄与毕师姐难得出来赏月,棠衣到别处去练。”
韩棠衣转身就要逃离,却被林带猿一声叫住。旁人不知缘由,林带猿却清楚得很,看着师妹为情所困,与往日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说道:“棠衣师妹留步,师兄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韩棠衣身子一颤,浑身不自在,眼光随风一掠,落在毕月乌身上,脸上的神色更添三分窘迫与忸怩。毕月乌心道:“这姑娘必定有心事不愿让外人知晓,我且回避才是。”她拍了拍林带猿肩膀,道:“方才路上有一朵小黄花,冬日里极为难得,我且去采了!”
待毕月乌走远后,韩棠衣脑袋儿忽然低垂而下,轻声问道:“棠衣练剑不精,请猿师兄指教!”瞧她如此模样,林带猿便知她心中的刺儿是当夜孤桥之事,而自己又恰巧知晓,便道:“你本不爱刀剑,何必因旁人一句话而为难自己!”
韩棠衣自那也夜孤桥之后,一直郁结于心,此刻旧事重提,她心中的哀伤愁苦便如决堤之水,统统化作了眼泪,奔涌而出,见无旁人在长,她转身倚在树干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林带猿耐心等待,直到棠衣哭尽兴了,他解下酒葫芦,递将过去。韩棠衣却是不接,只道:“酒入愁肠愁更愁!棠衣失态,猿师兄莫笑话。”师兄妹二人并排站在大树之下,林带猿道:“湘水门六带十八衣……不……”
“五带十八衣。”沙带燕本是青海门白茶老翁的弟子,如今已认祖归宗回归青海门,便不再是湘水门弟子,六带已成五带,林带猿彼时不在太白门,但此事已传遍江湖,他岂会不知?
“五带十八衣统共二十三人,各有其风 流神采,大师兄持重,心系门派兴衰与江湖安宁,以大局为重。我林带猿平生有三爱,一爱潇洒自在、行止不受束缚,二爱美酒在怀,三……”他忽然顿了顿,笑而不语,韩棠衣小声说道:“第三爱自然是天门山的毕月乌姑娘了。”
林带猿哈哈大笑,道:“我爱美酒,羖师弟喜研究暗器,在师父师叔眼中,皆是不务正业。十八衣中,东六衣武功最高,西六衣小有聪慧,南六衣武功最弱且性情不一。榴衣个性张扬,喜欺负小狸奴;梨衣外号小寒鸦,一张小嘴若开口,好坏皆灵验,故无人敢惹;你韩棠衣多愁善感,喜文厌武,不似江湖女子;小狸奴荷衣师妹温柔腼腆,柔弱可欺,最是善解人意;藕衣古灵精怪像顽皮猴子,故叫小灵猴;蒲衣最是叛逆难管,一个姑娘家竟喜好豢养各类昆虫动物。”
林带猿突然说起同门师弟师妹,且头头是道,棠衣心底暗暗疑惑,不知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听得林带猿继续说道:“人各有异,喜好亦不同,然皆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师父师叔不喜我喝酒且贪玩,不喜羖师弟玩弄暗器,不喜你沉迷于诗词文册,更不喜蒲衣师妹豢养毒虫蛇蚁,他二人多番训斥,我们几人依旧我行我素。人生之喜好,由心而起,岂能因旁人的三言两语便改变?”
此话说到棠衣心坎上了,她眉宇之间的愁闷当即随风消散三分,当即赞道:“猿师兄高见。”林带猿狡黠一笑,问道:“若让蒲衣师妹为嫁人而舍弃她那一屋子的毒虫蛇蚁,你说她会作何反应?”
似有惊雷劈下,韩棠衣浑身一颤,又听林带猿道:“蒲衣师妹一定怒火中烧、拍案而起,怒骂:‘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哪里比得上我满屋子的心头肉?’”
韩棠衣心头猛然一颤,心道:“是啊,若让我一把火烧了屋子里的诗词文册,我拼死也不会同意的。”林带猿趁热打铁,道:“你可愿意为了嫁入庐山,当庐山掌门夫人而放弃你一屋子的诗词文册,从此只舞刀弄剑。”他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问出来,韩棠衣脸上浮起一抹惶恐,当即摇头,脱口而出道:“我不愿意!”语气十分坚定。
林带猿哈哈大笑,道:“你我几人肩无重担,便可潇洒肆意。我平生爱自由自在、爱美酒,要踏遍山川湖海,便不会任由谁将我束缚;你喜诗文,不爱刀剑,则不必强求自己提刀练剑。”
林带猿反手一耍,手中长剑刷的打出,白光一闪,却回到了棠衣手中的剑鞘之中,他道:“马掌门是庐山之主,肩负一派兴衰,他择儿媳自有他的思量,无可厚非。小马掌门有他的人生之路,注定要为庐山派的兴衰奋斗一生;你韩棠衣有你的喜好,守着一方穹庐,手持诗文、赏月、赏花;你二人虽互生好感却并非一路人,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罢矣!权当他是你人生一过客,散了便散了,不值得为此沉沦,逼迫自己吃苦练剑。你回到湘水门,还有一屋诗词典籍足以慰你心。你我皆是风 流少年,江湖任我行,海阔天高,前途无量,当向前看。”
这一番话语,似金玉之音,一下子便将棠衣心中的忧愁彻底涤荡干净,棠衣醍醐灌顶,俯身一拜,道:“多谢猿师兄开导,棠衣茅塞顿开!”她盈盈一笑,如花绽放,娇艳无比。
林带猿目光一转,落在棠衣手中的剑上,欺身上前,拔剑而出,向左一转,剑刃迎风,使了一招“明月出天山”,说道:“练剑不为旁人,不因赌气;练剑是为自己武功精进,他日若遇贼人,可御敌自保,若遇不平之事,亦能拔刀相助,行侠仗义。”
韩棠衣接回长剑,道:“是,谨遵猿师兄教诲!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棠衣受益匪浅!棠衣喜诗文、不爱刀剑,但今后亦会勤加练剑,精进武功。”
林带猿见她心结已了,便也安心,棠衣执意再练剑几回,他便转身,悄然离去。来到小道上,有一女子侯在路边,月华轻泄,罩在她身上,如蒙清辉,竟似广寒宫的仙子降落人间。
林带猿快步走近,笑问:“劳毕姑娘久等了,多谢多谢!”毕月乌笑脸相迎,并无过多追问,只说道:“林少侠辛苦辛苦!”她右手手掌一摊开,掌心竟放着一朵小黄花,小小一朵,只指甲盖儿般大小。
林带猿大吃一惊,方才只以为她随意找个借口由头离开,没想到她竟真的找到了一朵小黄花,他顺手接过那黄花,往毕月乌鬓发边一送,便将花儿簪到了佳人鬓上,笑着赞道:“人比花艳。”
两人手牵手,向着客栈方向回去。翌日,众人继续赶路,前往天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