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
医院。
“妈,以后好好待阿浅,不要因为我而迁怒与她,她是无辜的。”
躺在床上的病弱少年,哪怕是连呼吸都极度艰难了,可他还是竭尽全力的央求坐在床边哭成泪人的方橙。
“曜儿,你明明知道她与你的配型最合适,只要你同意,那她一定是心甘情愿的。”方橙满脸泪水的拉着他,劝着他,“如果连你都救不了,那我们还养着她干什么?!”
曾经,带夏尘曜治疗的时候,顺便检查了一下夏尘浅的身体,没想到有了意外发现。
夏尘浅与夏尘曜的适配度高到完全能将夏尘曜的病治疗成功,他们原本想着,等夏尘浅再大一点,成功率再高一点的时候进行手术,奈何事与愿违,如今的夏尘曜却舍不得。
起初,夏尘曜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内心是欢喜的,毕竟自己有了那么一丝可以活下去的机会,任谁都会心动,都想抓住。
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夏尘浅相处的越久,他越舍不得。
阿浅可是他亲手救的,亲自照顾长大的,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阿浅受到伤害。
于是,他推脱着,说要等夏尘浅长得再健康一些,手术成功的几率也就越大,可拖着拖着……他自己先不行了。
骨瘦如柴的少年流着泪说:“我也才十六岁啊,我也想活,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吃不曾吃过的美食,看不曾看过的风景。”
“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是……阿浅是我亲手带着长大的,我做不到也舍不得啊!妈,你能理解我吗?”
“我……”方橙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夏尘浅于她而言,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这些年,她都很少管她,一直以来都是曜儿在照顾她的。所以……她实在不能理解曜儿对夏尘浅的这种感情。
“妈,不要将她的身世告诉她,也不要告诉她……她曾有一丝希望可以救我。”
“咳咳咳。”
夏尘曜咳嗽了好一阵,手从嘴边拿开的时候,他快速的暼了一眼,随即握拳隐藏了那抹嫣红。
“阿浅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妈,你送阿浅去上学吧,我希望她能代替我……去感受这世间的美好与幸福。”
见夏尘曜越来越虚弱,眼神越来越涣散,方橙只好昧着良心答应。
“曜儿,你再坚持坚持,夏尘浅马上就来了,你不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吗?那就坚持住,你爸很快就把她接来。”
听见她的名字,夏尘曜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到了一起,像是与死神做着最后的挣扎。
几分钟后,病房门开了。
“哥哥!”
——
叼着烟的络腮胡男人从大客车上跳了下来,绕着自己的车转了一圈后,发现没什么问题,才堪堪吐了一口唾沫,晦气道。
“疯子!要找死就死远点!别连累我!”
蓦地对上一双赤红瞳孔,那眼底的凄凉与决绝似是刺伤了络腮胡男人,那男人撇撇嘴,语气不复刚才的坚硬。
“现在的小年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为了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白费了来人间一趟!”
听了男人说的话,夏尘浅沉默片刻,随即开了车离开。
至于她身后的梁战,才从方才险象环生的情况中走出来,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夏尘浅这般固执己见。
于是,他不再由着她胡来,而是加大了马力,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便超到了她前面。
随即,他调转车头,在暴风骤雨的雨夜迎着对面疾速驶来的车子前进。
亮如白昼的灯光似乎要将黑暗撕裂、深渊填满。
夏尘浅迎着刺目的灯光看清来人后,犹豫了片刻。
见他不曾减速,于是,她也不曾减速。
就这样,车头与车头将在几秒后相拥在一起!
远远瞧着,就像两道风驰电掣的闪电……势不可挡。
若是有人看见,必定会感叹一句:疯子!全是不要命的疯子!!!
灯光越来越刺眼,巨大的轰鸣声如在耳边哼唱,借着光亮,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退缩。
砰——
终时,车头与车头相拥在了一起,巨大的死亡感让两人的心脏倏地停了一瞬。
那一秒,夏尘浅仿佛看到了……
阿浅,不要哭,哥哥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哥……
“呼——”
梁战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打开车门。
久违的刺激令夏尘浅死寂的心脏骤然一缩,那感觉竟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咚咚咚。
夏尘浅侧目看了一眼,随即打开了车门。
“你不要命了?”
头顶传来愤怒不已的怒吼声,可仔细听,其中却又夹杂着心疼的颤抖声。
夏尘浅扯了扯嘴角,抬眸看他,道:“你不也一样?是不要命的吗?”
“你!”
他竟一时被怼得忘了要说出口的话。
随即,他道:“夏尘浅,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如此极端!这世间没有任何事值得你轻贱自己的生命!”
极端?
像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夏尘浅难得露出了一丝讳莫如深的表情。
她转身走了几步,頓住,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生命、生活、爱、自由,这……”她顿了顿,像是有什么东西制止了她,随即抬眸一看,见头顶有一把伞。
她怔楞片刻,而后从他手中接过伞,漫不经心的随手往远处一丢,偌大的雨伞还没落到地上便被风吹走了。
等完全看不见伞的影子时,夏尘浅对他笑了笑,接着说,“假如是你,你会怎么排序?”
这是网上曾经很火的一个话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排序,现在夏尘浅拿这个问他,导致梁战根本就猜不透其中蕴藏的意思。
所以,他只能见招拆招,谨慎道:“生命、自由、爱、生活。”
闻言,夏尘浅挑了挑眉,道:“若是从前,爱便是我的第一位。”
曾经,因为夏尘曜的缘故,她将爱排在了第一位,是因为她觉得只要有爱,那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将被打倒。
只不过现实却告诉她……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到此,夏尘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但仅仅片刻,便回了神。
“自由、生活、生命、爱,这才是我现如今的排序。”夏尘浅瞧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战沉吟片刻,道:“是因为现实推翻了你所有的期盼与认知。”
似是被戳中了一般,夏尘浅忽然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大笑了几声,那笑声听在耳朵里是那么的凄凉与无助。
而他就那么的看着她。
忽地,她停住了,转头说:“风是自由的,永远不会为任何事情而驻足停留。”
“可某一天,它忽然发现山顶有座金子铸成的牢笼,许是喜欢,风便为它停住了脚步。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直至过了很久,风才发现它自己过得并不快乐,于是想要离开,可低头看了看……那座金色的牢笼一直在自己身边凝视着自己,好像在说:你能走吗?你……走得了吗?”
她直直的看着他,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你知道吗?那阵风就像我一样,想要自由却又无法逃离。”
梁战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可现在他却不能去安慰她。
因为这些事情憋在她内心太久了,她需要释放出来,需要发泄,如果制止了她,可能从今往后……她都无法再次打开心扉。
他听着她无可奈何却又不甘心的诉说着这一切。
“现实就像被焊死的枷锁一样牢牢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很不甘心,于是想要挣脱,可怎么也挣脱不了,只能被硬生生的撕扯成两半。”
“就像这样。”夏尘浅拿出一张纸,从中间缓缓地撕开,然后放手,碎纸撒了一地。
强劲的风想要将它带走,可浸透了的纸再怎么有心也是无力的。
“一半怂恿着我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有钱要么有爱,两者之间至少得拥有一样,可你看看你,什么都没有,又缺钱又缺爱!既然没人在意你,那不如破罐子破摔!以最恶意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世界,因为只有不仁不义、冷漠绝情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夏尘浅笑了笑,不知擦的是雨水还是其它。
“可另一半却说:你期盼有人来拯救你,可事实却是无人在意你的生死,如果你想要得到爱,那唯一的前提便是——你像亿万万个身体细胞一样爱自己!只有你真正做到了爱自己,你才会被拯救。你能救赎的只有你自己,谁也无法代替!”
忽地,她拔高了声音。
“梁战,你知道吗?”夏尘浅指着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的说,“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它很吵!吵得我都睡不着觉!于是,我买了耳塞戴着,每天晚上都戴着耳塞睡觉,可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还是能清晰的听见……砰!砰!砰!它就像魔鬼一样!无论我逃到哪它都能找到!”
“还有!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表情!都能让我辗转反侧!即使我告诉自己,别人的想法、评价,与你无关,你不要自欺欺人!自己给自己压力!可脑海的那根神经始终紧绷着,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它就风声鹤唳!”
夏尘浅焦急地来回走动,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见状,梁战急忙攥住她,双手捧着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
“夏尘浅!夏尘浅!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你听我说!”
许是他的声音太大了,竟令心神不宁的夏尘浅一时頓住了,她茫然的与那双坚定不移的眼睛对视着。
见夏尘浅停止了躁动,梁战才松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你知道吗?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
夏尘浅瞳孔缩了缩。
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让梁战捕捉到了,于是他将双手放下转而扶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虽然你身处逆境可你却没被拖下深渊,光这一点就足够说明——你很强大。”
“哪怕是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你也能够一次又一次的救自己与水火之中。能被自愈的是你;能被救赎的也是你,无论怎样……你都拯救了自己千千万万次!”
夏尘浅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否认。
“你说的太好了,可这不完全是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些对我不好的人也遭受到同样对待或者更惨的事情的话,那样我会更加解气更加高兴。要是他们的家人也因为他们所做的事受到牵连就更好了。”
“可有时候我又会想:我这样是不是太恶毒了?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事与家人何关?怎能因为他们的错而否定他们的家人?谁也不想被无辜牵连,谁的错谁就应该承担。”
“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坏?”
她眼底的茫然与纠结似一把烙铁狠狠地灼伤了梁战的眼睛,他急忙否定道。
“不是的!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只不过是好是坏由他所处的环境决定。如果那环境还在他承受范围之内……阴暗面就不会出现;一旦环境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可能他就会做出与平时不一样的举动。”
梁战轻笑了一声:“如果像你这样说,那这个世界就没有所谓的好人了。毕竟,每个人都曾或多或少的抱怨过这个世界,那是不是每个人都很坏?”
“……”
夏尘浅犹豫了。
她知道梁战说的不无道理,谁没有犯过错?
梁战笑了笑:“我小时候不喜欢上学,天天幻想着有人开挖掘机来把学校挖掉,你说,我这样是不是也很坏?”
“……”倒也不是很坏,因为我也想过。
见夏尘浅又恢复了往日神情,梁战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
幸好……她自愈能力……很强!
此时,云开雾散,天边的一轮明月高高悬挂于世界尽头,明亮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仿若为大地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铠甲。
忽地,吹起了一阵风,夏尘浅不禁地打了个哆嗦。
见状,梁战折回后车座,拿了一件灰色大衣披在她身上,拢了拢将她完全包住,轻声道。
“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夏尘浅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夏尘浅再次点点头。
见此情形,梁战心里不免有些好笑: 怎么那么……有个性!就好像猫似的,得顺着她,不能硬碰硬。
其实,梁战想得没错,夏尘浅就是这样的。
还没接触时,只觉得她高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等和她关系更近一步时,才会发现她很单纯、善良、傲娇又自卑;
只有足够熟悉她的人,才会发现:她既深情又绝情,千万不要妄想和她比嘴硬,因为她宁可一遍又一遍独自咀嚼也不会露出丝毫柔软。
如果你想要以离开的方式来逼她低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只会流着泪亲自送你远航,最后说一句——珍重。
现在的梁大总经理,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态度好,那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还未等两人动身离开,不远处便亮起了几束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