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橙将地上碎裂的杯子拾起,淡淡道:“曜儿的事,就不必告诉她了,否则……”她望着窗外的天空,“曜儿在天上会不安心的。”
二十四年前。
月泉村。
“妈妈!妈妈!”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从门外跑进来。
“哎——”正在洗菜的妇女放下手中的活,随手就着裤子抹了抹手,笑吟吟地抱住那可爱粉嫩的小孩。
妇女亲了亲小男孩:“曜儿,看你玩得满头大汗的,”她抬手抹去曜儿的汗水,温柔的问,“来找妈妈是想要什么东西吗?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
曜儿双手搂住自家妈妈,半是撒娇半是调皮的说:“我想吃李子,妈妈给我摘!”
闻言,那妇女戳了戳曜儿的小脑袋瓜,笑道:“你呀!真是个小馋猫!等妈妈洗完菜就给你摘,你先去外面玩。”
“嗯嗯!”曜儿边往外跑边回头说,“妈妈记得待会要给我摘李子哦!”
“知道啦!小馋猫!”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从屋内走出,边打哈欠边说:“橙橙,饭做好了没?我还要赶着去帮别人挖地呢。”
方橙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好了好了,快好了,你先做着休息一会儿,马上拿给你。”
“辛苦老婆啦!”男子捧着方橙的脸结结实实的亲了一口。
“夏镇照!待会让曜儿看见了!”方橙不满地擦了擦被亲过的地方。
被吼了的夏镇照抓了抓头发:“知道了知道了。”
温馨的时光总是让人流连忘返。
譬如此刻,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降临。
突然,门外传来铁盆砸地的声音。
方橙放下手中的活,喊道:“曜儿?什么声音?你摔碎了什么?”
没人回答。
“曜儿?”
方橙又喊了几句,见情况不对,两人立即出门查看。
刚走到外面,便瞧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夏尘曜。
“曜儿!”
“曜儿!你这是怎么了?别吓妈妈啊!”
医院。
“医生,我儿子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方橙焦急问刚从病房出来的医生。
“是啊,医生,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夏镇照也紧随其后的问。
那医生看了看着急的两人,颇为惋惜的回答:“唉……你儿子不幸患了白血病。”
“什么!”
白血病?
听了这话,方橙顿时踉跄了一下,难以接受的说:“白血病?曜儿好好的怎么会得白血病?他才八岁啊!还那么小!怎么可以……”
……
同年腊月。
夏镇照和方橙带着刚从医院出来的夏尘曜走在回家的路上。
凛冽的寒风刮得人刺骨的疼,瘦弱的夏尘曜趴在自家父亲坚硬宽阔的后背上,汲取着那为数不多的温暖。
忽然,迷迷糊糊中睡着的夏尘曜听见了微弱哭泣声,他伸手把盖在脑袋上的帽子掀起,又仔细听了听。
那微弱的哭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妈妈?”
听到夏尘曜叫自己,方橙赶忙答应:“怎么了儿子?”
瞥见被掀起的帽子,方橙以为是寒风将帽子吹起来,冻着夏尘曜了,所以连忙将帽子重新盖在他脑袋上。
“是不是冻着你了?曜儿?”
夏尘曜摇摇头,说:“我听见婴儿的哭泣声,妈妈你们有没有听见?”
婴儿的哭泣声?
其实他们早就听见了,而且不只是今天,从两三天前他们就听见了。
听村子里的人说,不知是哪个村子里的人生了个闺女,但夫家嫌弃是个女的,于是就打算将她扔掉。
可是孕妇却不忍心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就那么不明不白的被扔掉,所以,那孕妇不顾自己刚生产完的身体,在每天天要亮起来的时候,将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抱到大路边放着,只期望有人能将那可怜的孩子捡了去。
随后,方橙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夏尘曜,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告诉他,那他一定会找机会悄悄地来这里看,与其这样,不如提早了告诉他,省得他们担心。
“好可怜啊!妈妈,我想去看看。”
“不行!你还病着呢,不能去。”
“妈妈,妈妈,我想去看看,你就让我去看一看,好不好吗?妈妈?”说完,夏尘曜便咳嗽了一阵,显得整个人可怜极了。
看他这副样子,方橙当然不忍心再拒绝他,于是两人便带着夏尘曜过去。
这时,夏尘曜看见了被装在篮子里的小女婴,他挣扎着下来,之后蹲在篮子边。
小女婴一见有人来了,便停止了哭声,睁着那圆溜溜的乌黑大眼睛瞅着来人。
看着小女婴挥舞的双手,夏尘曜轻轻地将苍白的手指伸了过去,突然,小女婴攥住了他的手。
夏尘曜好奇的看着她,就见小女婴瞅了自己一眼后,忽然咯咯直笑了起来。
登时,夏尘曜心里闪过一个想法。
他转身拉住父母的手,说:“妈妈,爸爸,我们带她回去好不好?”
闻言,两人顿时呆住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随后,方橙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可夏尘曜却不答应,他一直在央求他们带她回去,否则,他自己就和那小女婴一起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中。
两人实在抵不住夏尘曜的哀求,便同意了。
闻言,夏尘曜顿时开心地抱起小女婴,说:“以后你就有哥哥啦!有家啦!不再是没人要的孩子啦!”
见状,方橙想:不知有了这个小女婴,曜儿以后的病情会不会好一点?
过了几个月。
突然有一天,夏尘曜兴奋地抱着小女婴去找爸爸妈妈。
“妈妈!妈妈!”
“慢点慢点!”方橙心疼的拉着他做了下来,“你着急忙慌地跑什么?小心身体!”
可夏尘曜却不在乎,他喜上眉梢的说:“哥哥!她叫我哥哥啦!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哥哥!”
闻言,笑着的方橙脸色淡了淡,道:“叫就叫么,值得你跑这么快?”
夏尘曜自动忽略掉她说的话,转头又说:“我都有名字,可妹妹却没有,我总不能一直叫她妹妹吧,她需要有一个名字。你们是她的爸爸妈妈,你们给她取一个吧。”
旁边的夏镇照想了想,说:“‘曜希’,‘曜希’,希字有盼望、希望之意,我们期盼曜儿的病能早日好起来,不如就叫……夏尘希?怎么样?”
“尘希?”夏尘曜歪着脑袋想了想,“嗯嗯,好听!好听!就叫这个!”
“不行!”方橙一口否决道。
夏尘曜转头看着她,疑惑的问:“为什么啊妈妈?尘希这个名字多好听!为什么不行?”
闻言,方橙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尘希不好听,我们叫她尘浅好不好?”
见夏尘曜皱着眉头,有点不乐意的样子,方橙继续解释道:“‘浅’这个字,有恬淡安然、淡泊名利的意思,取这个字就是希望她以后能平淡安康的度过这一生。”
听了这个解释,夏尘曜才松开了眉头,抱着小女婴兴奋道:“尘浅!夏尘浅!阿浅!以后你有名字咯!就叫夏尘浅!阿浅!”
等夏尘曜回屋以后,一旁的夏镇照才吞吞吐吐的问:“恬淡……安然?你内心真的有这个期盼吗?”
闻言,方橙冷冷一笑,道:“浅:无足轻重。这才是我原本的意思,只不过曜儿喜欢她,我才顺着他的意,否则……”
她也配?
——
泼墨般的天空此时暗得吓人,明明不过六七点而已,可天边的乌云却下沉的厉害,仿若要将整个大地都吞噬到无边黑洞。
暴风骤雨夹杂着电闪雷鸣,那一道道响彻云霄的惊雷似是被惹怒的蛟龙,无所顾忌地在人的头顶肆意撒野。
突然间,夏尘浅的脑海如撕裂般的放映着两幅毫无关联却又有着千丝万缕干系的画面。
一幅是温暖阳光的温馨画面。
“哥哥,哥哥,阿浅想玩躲猫猫,哥哥躲,阿浅找。”
“好~,阿浅是猫,那哥哥就勉为其难的当大老鼠吧!”
“哥哥真好!我最喜欢哥哥了!”
“哥哥也最喜欢阿浅!”
顿时,银铃般的笑声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惹得四季都为她顷了腰。
忽然,画面一转,令人安心的暖色陡然间撤换成死寂的白色。
而夏尘浅也仿若灵魂出窍般飘浮在虚空中。
她望见狭小的床上躺着一个苍白的、薄如纸翼的俊美少年。
虚弱的少年堪堪抬起他那形若枯槁的惨白右手,用尽全力地擦拭着面前睇泪交加的小女孩。
他笑着说:“阿浅,不要哭,眼泪会弄脏新衣服的。”
早已哭得找不到北的小女孩,只能一抽一抽的乞求道:“阿浅不哭,哥哥不喜欢阿浅哭,那阿浅就不哭,可是,阿浅饿了,想要哥哥起床给阿浅摘李子吃。”
她握紧他的手,眼泪鼻涕直流:“只要哥哥起来,那阿浅就不哭了,好不好?哥哥?”
虚弱少年没有像从前那般什么事都顺着她,只温柔地梳理着她鬓间散落的头发,轻轻道:“阿浅,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暂时不能带你去。但哥哥会在那里盖一栋房子,周围种上阿浅最喜欢吃的葡萄,等某一天……阿浅来了,便可以摘了吃了。”
“不!哥哥,阿浅不要你走!你说过不管去哪都要带着阿浅的!哥哥不能说话不算数!”小女孩使劲地攥着少年纤细的手臂,仿佛一个不留神他就飞走了。
哪怕小女孩那般的耍无赖,少年也没忍心斥责她,一如既往的顺着她,道:“好,哥哥答应你,哥哥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带着阿浅好不好?”
“真的吗?”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天真的问,毕竟……哥哥从未骗过她。
“真的。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少年用另一只手捂嘴轻咳一声,继续哄道:“不过现在哥哥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阿浅先出去玩一会儿好吗?等你玩累了,哥哥就带你回家。”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绽放了一个如花般的笑颜,认真道:“那哥哥和阿浅拉勾盖章,这样阿浅才相信哥哥说的话。”
少年笑了笑,宠溺道:“好,哥哥和阿浅拉勾盖章,如果骗了你,那哥哥就是小狗。”
话毕,两双跨越了世纪的手久违地勾到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终于,在小女孩快要踏出病房时,那飘浮在空中的人影才恍然大悟般的呐喊。
不要!!!
不要出去!
他是骗你的!
如果你出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快回来!!!
“哥!!!”
沉浸在回忆里的夏尘浅突然大喊了一声,倏地,不等她反应,前方快速地驶了一辆大客车过来,那刺目的灯光闪得夏尘浅打错了好几次方向盘。
眼见两辆车越靠越近,尾随在她身后的梁战瞧见这画面,心脏有片刻停止了跳动。
滴——
滴——
大客车的轰鸣声急切地敲击着山林间的生灵,似乎是要将遍野碾碎。
电光火石之间,夏尘浅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不如就这样去……找哥哥吧,他还在满院的葡萄架下等着我。
就这样吧……
早一点……就可以见到……哥哥了……
“嘭——”
所有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唯有绵绵不绝的骤雨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