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走后,监狱的生活又归于一片死寂。
一开始尚有痛苦,尚且会愤恨与不甘,但很快就习惯了,快到仿佛他是属于这里的,比起那段逃亡的日子里如惊弓之鸟,身处这牢狱之中,他反而安心了,死牢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而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
想到这,仲陵的心变得坦然,或者说是麻木,无论是否有过痛苦、后悔、自责,愤恨还是不甘,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归于麻木。
提审刑罚少了,于是他开始变得无所事事,要么抬头望着天窗,妄图从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揣测出外面的天气,偶然有飞鸟掠过,甚至在天窗边驻足,那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若是低头,可就热闹多了,牢房中无处不在的老鼠臭虫,以及活跃在自己身体上的跳蚤虱子,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来回奔波。
他经常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小东西,心中便会生出一种感慨:每个生命都在努力活下去,哪怕朝生暮死,哪怕在凡人看来没有意义,甚至被厌弃,可是生命就是不去管他人的定义如何,他们都只顾活自己的,相比之下,而人也不过是大一点、活得久一点的蜉蝣罢了。
看的时间久了,就仿佛融入进去,觉得自己与它们是共生的。
而过去的美好正在远去,远到他怀疑是否真的曾拥有过它们,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庄周梦蝶,抑或是蝶梦庄周,也许真正的事实是他也是一只蟑螂臭虫,不过给无事时给自己杜撰出一场生而为人的美梦,现在不过是梦醒罢了。
既然本就不存在、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又何必悲叹?
他越是如此想,便越如此坚信,直到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被绑在刑架上,身上的血已近干涸,只留下一副躯壳,耷拉着脑袋,眼皮已被血凝住睁不开,可却能于昏黑中见到一团白光。
光中有人慢慢走近,白袍银甲,头上红缨微动,周身泛着温润的清光,与暗沉的周围格格不入。
仲陵并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好像知道他是谁,也不惊讶他的出现。
那人走到他身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叹了声。
“对不起。”他把手搭在他肩上,道:“没能让你共享我的荣光,却要你因我而蒙难。”
至此,仲陵泣不成声。
江南草长鸢飞的二月天,遥远的北方草原才刚冰雪消融,游牧部落忍了数月的冬季,早已按捺不住,在草原上纵马驰骋,载歌载舞。
青翠起伏的原野上,几只藏羚、马鹿正在悠然食草饮水,丝毫没有察觉将来的危险,直到一声号角声起,四面冒起一串连成线的黑点,朝中心围来,他们才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然而无济于事,那些黑点很快变大变清晰,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窄袖短袍,头戴笠子帽,背负着弓箭,摇鞭呼喝。
燕然人能征善战,自来有秋狩春猎的传统,一则捕猎,二则为了锻炼侦查、骑射的能力。
这初春来的第一次围猎,便如军队作战演习一般。
这些燕然士兵并不急于将猎物杀绝殆尽,而更喜欢看着它们惊慌失措,没有方向地狂奔。他们在草原中来回驰骋,将一群猎物从一头驱赶到另一头,又冲散了,再向四面八方追赶,待它们跑得筋疲力尽,戏耍不了时,就一箭射杀。
从早上持续到午后,整支军队满载而归,寻着一处水草丰美的碧湖歇脚休整。
为首者约莫三十余岁,腰悬金刀,容长脸面,鼻梁高挺,眼窝深凹,硬朗的下颌线勾出凌厉的面庞,若是没有那胡子遮掩,这样一张相貌倒算得上十分英俊了。
他牵马至湖边饮水,双眼眺望远方。
旁边一位近侍拧开水壶,送到他身前,他接过,饮了一口,问道:“今日出来,王叔那边可有说什么?”
近侍想了想,道:“今早出来的时候,兆图亲王正在和奇达特还有乌梁王在议事,不曾过问王上行踪。”
“议事?”达延汗眉头微皱,眸色又深邃了一重,“议的什么事?”
“这个属下不知,他们是屏去了左右议事的,且听特木尔说近来他们已私下见过几回了。”
达延汗握着水壶冷笑一声,眼中锋芒一闪而过。
这时响起了几声呼哨和一阵戏谑调笑声,军队有些骚动,达延汗循着众人目光望去,见碧湖对面有一群草原少女正在取水,鲜艳的衣饰衬着少女们饱满的面容和玲珑的身段,宛若湖边绽出一朵朵娇美可人的花朵。
军队中不乏年轻儿郎,见此丽景难免动心动情,有那胆大的已经高歌求爱,引得旁人起哄笑闹。
少女们或面红耳赤,或掩口而笑,也有无畏的以歌声回敬后又扮鬼脸,引的军队中的男儿们兴致越发高涨。
春日当好,出来游猎,见汗王不拿军队那一套,众人越发放肆嬉笑,只是奈何少女们腼腆,取完水后便牵朋引伴地急匆匆地离去,只一片挽留唏嘘声。
达延汗今日心情不错,双手抱胸,饶有兴致望着这一幕,忽然身子一僵,目光定在对岸,准确说是定在其中一位少女身上。
这少女虽也穿着坎肩长袍,可未配玉石,也没戴顶帽或头巾,如墨的青丝盘成发髻,只用一根丝带束着,与其他少女白里透红宛如石榴籽的面庞不一样,她却是肤如凝脂,白皙如雪,不见一丝杂色。
军队中有人悄声议论道:“瞧见那位姑娘没,我说这里面属她最漂亮了。”
“这要你说!”有人接道:“就是好像从没见过这个姑娘,而且……长得也不像咱们草原上的人。”
“对对对,该不会是汉人姑娘吧,我听巴雅尔说汉人姑娘脸和身子全是白白的,又香又软……”那人说到咽了咽口水,又怪道:“可咱们这怎么会有汉人?”
达延汗对周边的话语充耳未闻,双眼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少女。
那少女捧着水罐走了几步,似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来,恰好与立在湖边的达延汗对视上。
微风将她肩后的青丝扬至肩前,遮没了半边脸,她于微风中望着达延汗好一会,忽而微微一笑,颔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