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桎梏的爱（四）
“阿姨，您睡了吗？”
花惠芬给顾清平发语音。
——没。
对方秒回。
“我看您微信上刚发的动态。”
——有点模糊，我用手机从老照片上拍的。
“是顾鹏小时候吗？胖乎乎的。”花惠芬语音。
——老方以前喜欢抓拍我们的生活照，厚厚的六本册子是我用心整理的，大多是小鹏的照片，可惜我把有老方的那些给撕了，走的时候影集太沉我没带走。
——方教授睡了吗？
花惠芬想起对方现已不是单身，她改换成文字。
隔了一小会儿电话响起，花惠芬按下通话键压低嗓音喊了声“阿姨”。
“我在隔壁房间，他听不见。”
顾清平朗声地话道。
花惠芬下意识看了手机时刻，二点五十，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
闭上眼梦里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他们夫妻和好了吗？陈雅兰生了吧？孩子是男是女？钟奕铭为什么没有重新加她？是不是已经忘了她了？那夜对他而言或许只是记忆中某个残缺片段，她淌过的泪，她的哭诉，她满腹的恨意该找谁去倾诉？
打开手机胡乱翻看，顾阿姨刚刚更新了她的朋友圈，九宫格里是同一个人不同年龄段的照片——婴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纯真的傻笑；两三岁时开心地手握摇杆坐在玩具木马上；五六岁趴在桌上认真地指读拼音学写汉字；八九岁一个人捧着个大西瓜用银勺舀出中间一大块囊塞进嘴里，流了一下巴瓜汁和口水；系着红领巾穿校服的小男生站窗前大声地朗读课文……花惠芬嗓间发堵，眼泪婆娑着流下。
“白天送相机来的那个男的是您的学生吗？”
花惠芬没话找话。
“不是，是小鹏的朋友。”
顾清平回道。
“是……尹骏吗？”
花惠芬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的答案。
“是林友生，他回国后在他的婚礼上见过一面，一晃六年了。”
顾阿姨感叹道。
“难怪我看他在小鹏床边说了好些话，走的时候眼眶红红的。”
“小鹏有友生这样一位朋友实属三生有幸！当年友生已经在外国留学了，但关键时候得亏他替我把关，感激现场给小鹏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的人，听说是路过的一对医生夫妻，可惜没留下对方的姓名和联系电话，小鹏短暂恢复心跳和呼吸后救护车送他到急症室，我接到讯息一路上吓得半死，去到医院收到病危通知单。要不是友生托了名医给小鹏主刀，怕是这条小命就没了！后面随诊的李大夫也是他帮忙介绍的。”
花惠芬脑海里出现一张男人五官立体的脸，他来时的态度稍显冷漠，一双暗褐色深邃的眼睛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老城和傲慢，端去茶点时他连头都未抬一下。
“让他快递，非要亲自送过来，他一点没变，依旧那么热心肠。”
顾清平停顿片刻，清了清嗓继续道：
“看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让我联想起了那部相机，当年叫友生暂时保管，没想到这么些年他又是出国又是搬家换了几处地方一直没丢。友生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到U盘里寄给我，他实在是太有心了！我之前从来没打开看过，总以为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图片，和老方回来后我的心态一点点变了，那一张张色彩斑斓的照片记载着小鹏的青春啊！”
还包含着对尹骏的回忆吧！
花惠芬将目光移向旁边床上的男人。
明天我想办法把照片放大了在电脑上给你看。她心里默默念道。
“好人有好报，李医生说友生现在是第一妇科医院分院的院长了。”
“年轻有为！”
花惠芬附和道。
“可惜结婚多年一直没孩子，他老婆生不了，李医生上次来家为小鹏体检时无意说漏了嘴，婆家人催得紧，友生为了不难为妻子告诉父母是他的原因。”
顾清平钦佩地说。
“他老婆真有福气。”
花惠芬口上这么说，心里不信男人会如此大度，林友生给她感觉冷冰冰的。
“友生宽厚待人，他总能设身处地为他人想……”
“阿姨，那天顾鹏去了哪里？”
花惠芬扯开话题。
“你说的是，”
顾清平晃了下神，她顿了顿说：
“入夜天气转凉，我穿着塑料凉拖背上生出阵阵冷汗，走到附近的那条河，我无力地斜靠在旁边一张木椅上，昏黄路灯下的水面没有一丝波纹。我想小鹏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一头跳进河里！”
“我一条接一条给他发信息，从长段转为一两句话，从愤怒到责备，从急迫到恳切，从夜半到黎明，在晨曦中我体会了初秋的寒意，我冷得缩成一团，手指僵硬地触在按键上——儿子，你想妈妈怎样？”
“我劝自己，他不过是找个地方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不会有事的！回到家躺床上连做了几个噩梦，醒来过了上班时间，四五个未接来电是学校领导打来的，向单位请了病假，脑袋晕乎乎的浑身不给劲，迫使自己不去想儿子的事！吃了药小睡了会儿，勉强吃下几口饭。儿子的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向同学问询说他今天没来上课，我的脑袋嗡嗡响，我一刻不敢耽误径直跑去了当地派出所，窗口办事人员听了我的大致情况口气平淡地说成年人24小时才能立案，一个女同志跑上劝我说孩子同父母吵架是寻常事，这类事情他们碰到的多了，等孩子回来后好好和他说，以后不要再干预孩子恋爱了，管他爱上谁呢！只要对象不是作奸犯科的就行。他已经上大学了又不是高中生，吃亏也是对方女孩吃亏啊！零花钱生活费少给点。我无力声辩，欲哭无泪！”
“我身单影只茫然地穿梭在人流密集车来车往的街道，什么教学任务，什么季度考核，什么优秀教师？什么年终奖？什么……同性恋？我不在乎！只要儿子平安，一切都无所谓！我在心中默默起誓。友生这时给我打来电话，我如同抓住黑暗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我问小鹏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友生说没有，昨晚上他收到小鹏的短信，当时他正在写追加的一篇新议题只简单回复对方了了数句。”
“我叫小鹏和尹骏断绝关系。我满是悔意地说。”
“友生说能理解我当母亲的心，是他大意了，但凡和小鹏多聊上几句就好了。我忍不住哭了。友生让我别急，想想小鹏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儿子两点一线能去哪里？友生说小鹏昨天公交坐过站乘到了终点，那边靠近外滩，沿岸开了一排酒吧，那时他心情低落到极点于是随意进了其中一家，友生叫小鹏不要喝酒，小鹏说他点了杯不含酒精的气泡水，友生让小鹏把门牌和店名告诉他，他帮对方叫车开到他家。小鹏回说不用，他一会儿打车回学校。等友生忙完手头的工作给小鹏回电那边已关机，他看十一点了猜是对方睡了。第二天小鹏手机还是关机，他有些不放心于是给我拨了电话。”
“小花，你能体会孤立无援的滋味吗？友生的话虽难解我燃眉之急，但那个时候却给了我力量。”
花惠芬想到了钟奕铭。
“听友生的话我回了家，一进门看到地上深灰色运动鞋，我欣喜若狂地奔到儿子房间，小鹏平躺在床，他脸上一层灰蒙蒙的毫无生气……”
顾清平深吸了口气，她稍稍平复了下心绪继续：
“我问他昨晚住哪儿？他没回答。我问他好吗？他蹙着眉闭上眼。小鹏，让你一下子割舍掉确实不容易，你难过我能理解，但你怎么不顾我感受呢？联系不到你，你晓得我有多心焦吗？为什么不回我电话？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为什么把手机关了？他有气无力地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今天没课吗？我试探着问。他摇头。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摇头。要不要我找林学长过来和你聊聊？他翻身背过我颓然道：‘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我打了个激灵。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放低身段艰难地从喉咙里说出那句妥协的话——我成全你们。了不起啊，尹骏！你打败了我！那一刻我在心里恨透了这个人！”
“小鹏蒙着被子抽泣。我说伤心的是我！他转而放声哭起来。我意识到他是否发生了不好的事？你……遭人欺负了？我问。”
“上了一趟厕所回来脑子混荡荡的像喝醉了酒一样……迷迷糊糊地和邻桌凑上来的人讲话，而后越聊越投机，但我一点想不起对方的样子，一点也记不起来！小鹏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我想说怎么那么不小心，一定是被人下药了！看他一副懊悔不已的摸样我把责备的话吞了回去。”
“他拉我到中间跳舞，音乐刺得我耳膜疼，脚步却停不下来……一曲接一曲直到热得我透不过气摇摇晃晃走出酒吧蹲地上吐个不停，我奇怪自己没喝酒怎么醉醺醺的？身旁有人递来一瓶冰镇汽水，我随手拿起喝了一口。后面想起来我那个时候已经脑子不太清楚了，不然我绝对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饮料。”
“他抹去眼泪懊丧地说：‘我完了，我没脸见尹骏！’我的鼻腔一阵发苦！我问他报警了没？他说对方样貌、名字、身份一概不知，他能和警察说什么？我厉声说这是犯罪！小鹏抽着鼻子说：‘我国法律没有男人被强奸一说’。我问他受伤了吗？他五官抽搐着扭曲在一块。我即刻给友生发去短信，没一会儿他来了。”
“听友生转述，第二天小鹏头痛欲裂着醒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他身上什么也没穿，枕头边塞了一叠钱，交通卡和零钱在他外套兜里，但校园卡不见了。”
花惠芬下意识啧了啧舌。
“他打开浴室龙头，丝丝的疼痛令他战栗，他被暴力侵犯了！零星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不得不接受昨夜在催 情药的作用下是他先主动和对方发生了关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足足洗了一个多小时，望着镜里一脸疲态的男人他想一拳锤死自己！”
“生理的痛楚抵不过心上的疼，他对不起尹骏，他辜负了对方的信任，尹骏是有精神洁癖的人，他不可能接受爱人肉体的背叛！难道怕自己下不了决心连老天都要与他作对逼这他与对方分手吗？Lucas，请忘了我吧！小鹏给尹骏发去简讯。”
“我恨尹骏冥顽不灵非但自讨苦吃，还连带着儿子灯蛾扑火般地跳入火坑，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才是这出悲剧的始作俑者！”
顾清平深深叹了口气。
花惠芬大拇指卡着自己的虎口，她不知该同情顾阿姨还是身旁的顾鹏。
“小鹏按掉尹骏陆续打进来的几个电话后关了机，他两眼呆滞看着地面。友生说就当醉生梦死了一回，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没个糊涂的时候。”
“小鹏说他的校园卡背面备注了学校、班级和名字，对方若是找到他怎么办？友生说他想多了。小鹏说万一对方拍了那种照片或视频怎么办？友生说他的想象力太丰富，对方可能只是留作纪念，你们是在酒吧偶遇的，谁会随身带着摄录机呢？小鹏说可以用手机拍摄。那种清晰度能威胁谁？小鹏说除了校园卡，还有一条手链，那是他和尹骏的定情信物，他找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没有，肯定被那个人带走了！小鹏十分后悔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警方可以调取监控锁定对象，他猜那人是惯犯，迷幻药不可能临时搞到，一定时间内它可通过血液提取出来，那样就足够定对方的罪了。”
“早干嘛了？洗的那么彻底，一点线索不留啊！友生调侃着帮小鹏开机调出尹骏的号码，对方问收到一串乱码怎么回事？小鹏口吃地说妈妈同意他们交往了。尹骏语调轻松地说他后面有课。小鹏放下手机脸上未露半份喜色，他对我说想吃点东西，支开我后他悄悄问友生能不能给他弄来HIV阻断药？”
“贴着门缝我听友生问儿子出血了没？小鹏说叫车回来的时候在附近药店买了消炎药。用了那个钱吗？医药费该他出的！小鹏说要不是疼的太厉害他绝不会动那笔钱！友生说光吃药不行，还得去医院，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爱人也该好好查查。小鹏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除了后面他小便的时候也非常痛。友生拉过椅子靠住房门亲自替他查体，隔天又陪着去医院做了相关检查和传染病检验，庆幸小鹏的各项指标均为阴性。友生说安全起见让节后再去复查一趟。儿子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当妈的却为他什么也做不了，还好有友生在，他可谓是雪中送炭啊！”
“小鹏把当天穿回来的衣服卷成一堆丢进了垃圾袋，友生说他将里面的钱给拣了出来，去医院看病、检查、抽血化验、买阻断药，以及日后补身体喝的中药和营养品都花的那个钱，我说不能让他自己垫，不够的我出，他说只多不少。我问究竟多少钱？友生说那人事后可能也良心发现觉得做过头了掏了五千。”
“啊！”
花惠芬不禁脱口，意识到失言她急忙找补：
“我想说的……”
“不管多少钱都弥补不了他受到的伤害！”
“是。”
花惠芬接口道，她舔了舔舌尖说：
“阿姨，这些涉及小鹏个人隐私，是不是不该和我说呀！”
“我以为自己忘了，过去的一幕幕，一句句话深深的印在我脑子里。”
顾清平缓了口气又道：
“小花，你读了顾鹏日记，你能理解他们的感情吗？”
“嗯。”
花惠芬诚实地点点头。
“学校请了一周假，那件事对小鹏的冲击很大， 晚上他噩梦连连，睡在对面房间常常听到他惊恐万状的叫喊声，白天却把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隐藏起来。看他重装了笔记本电脑我卸掉了那套监视软件，我请人帮他的房门按了锁，十一国庆友生去外地参加医疗研讨会，小鹏的大学一放假就住到了对方家里。我只想尽快抚平小鹏的伤口，在尹骏的QQ留言里发出违心的祝福话话。”
“尹骏心无旁骛欣喜地说他定了十月四日回国的机票，他想在小鹏的生日当天给对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问我送什么礼物合适？我随口说了手链，他笑着说小鹏已经有了。知道他在五星级酒店定了房间，我即刻去了友生家。”
“小鹏说服药期他尽可能的不接触任何人，这时我才明白他不住家里并非因为讨厌我而是为了保护我。我问他能不能不去？ 他说讲假话他的舌头会打结，迟早要面对尹骏的，他会和对方坦白在他身上发生的事。”
说了会怎样，花惠芬不敢想？
虽然顾鹏是被凌辱的人，但在被害者有罪论看来都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
“看着儿子脚迈进电梯，我走到大堂休息厅无法安心坐下……”
一阵刺耳的闹铃声打断了顾清平的陈述。
“5点了。”
花惠芬划掉手机上的闹铃。
“不知不觉时间过的真快。”
顾清平说。
“等我把了尿您再继续。”
花惠芬说着顺手将手机搁在近边。
“你给小鹏裹成人尿布吧！”
顾清平说。
“我试过一次，第二天就红屁股了，抹了一礼拜的药才好。”
顾鹏肚子胀鼓鼓的，睡前花惠芬给插了三支开塞露，为对方揉压了半天没反应，这几天她只是把饮食稍稍弄的简单了些。抱起顾鹏坐到马桶上，没一会儿发出淅淅沥沥的小便声，男人一双又长又细的胳膊荡在她胸前，大半个人重心落在她身上。
“怎么那么久？”
顾清平摸不清状况轻声问。
“快了，再等等。”
花惠芬气息加重，她挺了挺肩，指望对方多少能拉出一点。
“大号出不来吗？你给他多吃点香蕉。”
顾清平说。
“知……”
花惠芬吐出一个字，“啪啪啪”一股由下而上的臭气铺满了整间屋子。
她松了一口气，同时捂住嘴巴，强烈的恶心感令她头皮发麻。
憋着一股劲安顿好顾鹏，她提着马桶去厕所吐了个干净。
“辛苦了！”
顾清平歉意地说。
“老实说，在你之前我找过的人，都没干过一个月的。”
“不会呀！可能是不巧吧！手头我有两个目标人选，一个四十八岁，之前同丈夫在医院做过三年护工，一个先后服侍过两个吃喝拉撒睡在床上的老人。”
花惠芬说。
“尽快培训上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