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地上的冰雪开始消融之后,漳河水却还没有解冻。
河面上依然还有一层厚厚的坚冰,冻得最结实厚重的地方莫说人可以走过,便是战马疾驰也没有什么问题。
上个月的时候之所以夏军可以突如其来的攻到魏县城下,就是因为从漳河上可以直接走过来的缘故。
而王伏宝战败退走并没有被钟万彻缠住,也是因为这条大河挡不住他的退路。
如今漳河这一段上百里内,最适合渡河的地方被宁军占了。
钟万彻的五万人马打了个漂亮的反击战之后,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人马仍不下三万余。
沈宁带着五千精骑而来,半路上又救下了崔潜的残兵,在漳河西岸驻扎的宁军差不多有四万人。
而知道宁王已经率先赶到漳河钟万彻营中,徐一舟已经急调大军开拔往这边赶了过来。
同时在馆陶一线的张亮也率军往魏县这边靠拢,数十万大军因为沈宁的到来从一条线上陈兵的阵势逐渐改为聚拢为拳。
沈宁到了漳河大营的时候,雄阔海等人率领的大队人马也已经到了尧城。
汇合了徐一舟的人马开拔,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往北方而来。
魏郡已经有十之七八落入宁军之手,只剩下包括郡治之内的三四城还在夏军手中。
窦士城治下几乎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了清漳,肥乡一带,若是清漳再失守的话,窦士城就算心有容天纳地的壮志,却再无回天之力。
过年的前一天王伏宝对宁军发动了突袭,本意是想将钟万彻的人马吞掉。
可却被崔潜看破了意图,以至于一溃数百里。
而现在的宁军,只等水师将粮草补给运来就要发动攻势。
这是大势,不管是在战局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不存在什么阴谋诡计,而是战争发展到了现在必然的走向。
就在沈宁到达漳河钟万彻大营的时候,固执的庄烈亲自率领水师已经渡过了黄河。
徐鸿雁经过十年征战杀伐,早已经不是当初关宁骑里那个嬉笑怒骂率性而为的青年,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轻浮。
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不少,因为整日都在大船上操练水师,所以看起来比十年前也要黑了不少,壮实了不少。
从一个二十几岁的轻狂少年,变成了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
他缓步走到庄烈身边,看了看庄烈眼睛盯着的地方,笑了笑,在庄烈身边坐下来。
“当年咱们自燕山千里南下,就是自这里渡过的黄河。
然后一举击溃了刘金称,在东平郡站稳了脚跟。
想一想……十年弹指一挥间,就好像十年前的事还在眼前一样。”
庄烈笑着点了点头,给徐鸿雁倒了一杯酒。
“那个时候你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整天嬉皮笑脸的。
十年过去,现在你的孩子都已经五岁了吧?
那个小家伙,整日往演武院里跑,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要做大将军。”
“哈哈!”
徐鸿雁忍不住笑起来,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悲凉。
“陈虎奴。”
庄烈叹了口气,拍了拍徐鸿雁的肩膀:“当初你给孩子改名叫虎奴,我就知道你心里凄苦。
关宁骑的人只剩下你们几个,十年征战多有死伤,虎奴再一死,关宁骑出身的老人竟是只剩下你和骆毅两个人了。”
“生于乱世……既然从军就难逃一死。”
徐鸿雁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虎奴死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每年祭日的时候我都会给他敬一壶老酒,烧一捧纸钱。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样貌在心里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有时候使劲的去想,依稀只记得他憨厚的笑容。
不只是死了的人,便是骆毅已经数年没见,他的样貌似乎都有些模糊起来。”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就会记清他们的样貌了。”
庄烈笑了笑,捏起一块熟牛肉丢进嘴里慢慢的咀嚼,似乎极享受这酒肉的味道。
“如今天下近乎大定,没有那么多仗去打了。
只要忆安平灭了河北,中原这锦绣河山也能重整……到时候,只怕你会觉着更加的悲伤难耐……
静夜之中,睡不着的时候多会想起以往战死疆场的袍泽。”
“在大野泽中这几年,每日吃饱喝足反而睡不好了。”
他将杯中酒喝尽:“越来越想那些老伙计。”
“大将军,给我讲讲当年弘化那一战吧。”
徐鸿雁将酒杯放下,看着滔滔河水轻声说道。
庄烈的视线也落在河水上,渐渐的那翻滚的波涛似乎都变成了血色。
浪潮涌动之声,也渐渐的变成了厮杀呼喊的声音。
近在咫尺。
……
……
残阳如血,两千精骑血战两日之后已经只剩下不足七百人。
中午的时候若不是两个队正带着一百名骑兵自愿守住退路,硬生生挡住了狼厥精骑的攻势,只怕剩余这些骑兵也已经陷入重围。
在他们身后是四十万狼厥精骑和草原各部族的人马,他们这几百人若是被裹进去就好像掉进大海的水珠一样,连一点波澜也激荡不起来。
庄烈靠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看了看西斜的日头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率领两千骑兵出弘化探查敌情,却没想到正和草原四十万联军遭遇。
在双方相遇的那一刻,他没有带着人马退走,而是高举大周红色的战旗,列成阵势拦在了敌人向前的道路上。
两日两夜,血战七场。两千精锐损失一千三百余,却硬生生杀了一万多狼骑!
站在庄烈身边的,是他最忠心耿耿的五个部将。
这五个人,被人称为庄烈麾下的五虎将。
辽杀狼,辽屠虎兄弟。招牧,南宫烈火,独孤胜。
“大将军,休息一会儿你带着弟兄们先走。
我和辽屠虎留下来拦着草原人,求援的人已经回去两日,不出意外的话咱们的援兵也快到了。
只要援兵一到,那些草原人也就再无南下的可能。”
辽杀狼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摘下腰畔的水囊打算喝一口,却发现水囊已经空了。
足足比他小了六岁的辽屠虎笑了笑,将自己的水囊解下来递给他:“就知道你没水了。”
他转头对庄烈说道:“大将军放心,给我们兄弟一百个弟兄,保准那些狼崽子过不了林山涧。
葫芦口看似只有一条路,其实千回百转没有人带路狼厥人很难走出来。只需守住林山涧,他们过不来!”
“不行”
庄烈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为什么不行。
辽杀狼看了一眼弟弟干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手里近乎满着的水壶忍不住鼻子一酸。
他这个做哥哥的,倒是似乎从小就被弟弟照顾着。
小时候家中贫穷,父母又死的早,他每日出去讨饭给弟弟吃,自己舍不得吃……可辽屠虎也舍不得吃,总是将吃的留给哥哥。
“你不吃饱,怎么去给我讨饭?”
这句话,他现在依然时常想起。
后来庄烈领兵经过他们的村子,见这两个半大的孩子可怜便收留在身边。
教他们武艺兵法,辽屠虎悟性比辽杀狼要强上不少。
两个人一同习武读书,只两年,辽杀狼便再也打不过自己的弟弟。
两兄弟都喜欢用槊,到了辽屠虎十六岁的时候,军中已经没有人比他的槊使的更精湛。
推演兵法,也极少有人能胜得了他。
五虎将之中,庄烈最喜欢的便是他。甚至将其视为衣钵传人,心中兵法韬略更是倾囊相授。
“大将军,你信不过我们兄弟?”
辽屠虎挑了挑嘴角,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兄长笑道:“若是大将军留下别人,只怕十死无生,若是我留下,倒是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众人一愣,心中都有些诧异。
平日里辽屠虎对几位兄长都极尊敬,怎么今日显得这么轻狂无礼?
辽杀狼怔了一下,忍不住就要训斥。
可他还没看口,就发现辽屠虎用轻蔑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大哥,你不用骂我,说起来军中比试,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不要说了!”
庄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难道你们忘了,我带你们出来的时候立下的誓言?”
“生同生,死同死?”
辽屠虎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很白痴的一句话!”
“闭嘴!”
啪的一声脆响!
辽杀狼忍不住抬手打了辽屠虎一个耳光:“对大将军你竟敢无礼!”
“能活下来一些人,非得追求一块死的壮烈悲凉……”
辽屠虎冷冷笑了笑,揉了揉火辣辣疼着的脸说道:“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件极白痴的事,生同生死同死……说的好听,反正我是干不来的,只要有一分生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在我看来,若是必死无疑的话,我宁愿投降求生!”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了出去。
“大将军,对不起!”
辽杀狼红着脸道歉,心中都是愧疚。
“没什么!”
庄烈无力的摆了摆手:“他第一次征战,难免心智有些迷乱。”
他看向辽屠虎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报!”
一个斥候飞骑而来,离着十几步远从战马上飞身跃了下来。快跑几步到了庄烈身前,气喘吁吁的说道:“报大将军,留守葫芦口的弟兄们全都战死了。
兵器尽断,咱们的人便赤手搏斗,却只挡住了狼厥人一个多时辰,现在狼厥人已经进了葫芦口!”
“全体上马!”
庄烈扶着摇摇欲坠的斥候,回身大声吩咐道:“独孤!
你带两个人赶回大营求援,若是明日一早援军再不来的话,狼厥人出了葫芦口便是一马平川的旷野,再想拦住他们就难了。
你现在就走,搬不来援兵的话你也不必回来了!”
“大将军!”
独孤胜脸色一变,倔强的摇了摇头:“我不走!”
“滚!”
庄烈一脚将独孤胜踹翻在地:“你们几个中你武艺最差,你不回去谁回去?
你难道以为,你的毒能毒死四十万狼骑?!”
“我……”
独孤胜怔了一下,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等我回来!”
他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起来的时候,额头已经磕破。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还黏着几片枯草。
“大周之兵,御敌于过门之外!”
庄烈跃上战马,将长刀摘下来指向葫芦口的方向:“再退一步,咱们就是大周的罪人!”
“罪人?”
不远处,孤身站在一边的辽屠虎忽然笑了笑,眼神中却都是悲凉,他看着庄烈雄伟的背影喃喃道:“罪人,还是让我自己来好了。
生同生死同死确实是一件白痴至极的事,若是有一分生的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不会为你们放弃,若是必须死,我自己死,总好过你们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