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倾泻在大地之上,白梅蒙上一层淡淡的月光,在风中轻轻摇曳。树下站着一女子,背影苗条,听得脚步声簌簌而来,便缓缓转过身,一张瘦削的小脸,两眉弯弯,坠着三分愁绪,不是韩棠衣是谁?
见那来人,韩棠衣眉梢舒展,嘴角向上一掠,笑意袭来,唤了一声“韩湘师兄。”一枝梅花正从她头顶斜斜探落,那两朵花儿似开在鬓边一般,衬得佳人清华秀丽。
马韩湘心神一漾,欢喜方落在眉梢,道:“我……也来看梅花。”两人并肩站在梅花树下,马韩湘心中却生忧愁,叹息一声,道:“时隔两三日,竟已人是物非。”庐山掌门之位属实是被逼无奈,几日前,他与韩棠衣皆是无事一身轻,快意畅谈,如今肩上担重责,日后行止不能由心,难免不痛快。
韩棠衣岂会不知,她柔声宽慰:“马掌门是心疼你的,你多求几次,他可会收回成命?”马韩湘无奈摇头,“庐山掌门之位岂是儿戏?我爹不曾知会我一声,便当众宣布退掌门位,传位于我,可见他决心之坚定,我已无回旋余地。几日前你我梅树下相见,我尚一身轻松,如今再见,却已一身重担。”
韩棠衣心中感慨,“当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么?”她双眉微微一蹙,脑袋儿向下低垂,鬓边忽然传来一阵颤动,原来一枝梅花因风而动,向脸颊边拂落又轻轻弹走。韩棠衣双目一展,看着傲立在风雪孤桥之下的梅花,依旧盛放吐幽香,她心中才升起的愁绪顿时一扫而空,便扯了扯马韩湘的衣袖,道:“韩湘师兄,你瞧,这梅花独自开在孤桥之下,尚且能傲雪凌风,何况是人!庐山掌门之位,虽重于泰山,但你有两位得力师弟辅佐,背后还有马掌门支持筹划,这掌门之路必不会艰辛,何必忧愁!”
韩棠衣折下梅花一枝,笑盈盈递与马韩湘。马韩湘接过梅花,一眼是手中梅,一眼是眼前人,一腔的愁绪当即化作云烟消散,一时之间,不知是人如梅还是梅如人,他道:“多谢,桥下孤梅别有风韵,我心甚喜!”
韩棠衣道:“我若能在湘水门后山栽上一株我自己梅花,便是挨师父师叔训斥一顿,也是值了。”说罢,轻轻一叹气。马韩湘双眼一亮,道:“湘水门种不得梅花,我庐山种得。这梅花独自开在孤桥之下,甚是孤单,我将其移回庐山栽种,往后冬天,雪落花开之时,棠衣师妹,我接你来庐山赏梅可好?”
韩棠衣微微一怔,调笑道:“湘水与庐山相隔数百里,我为赏一朵梅花,奔波去庐山,师父师叔恐怕也要训斥与我。横竖都是训斥,不如我也移植一株梅花,带回湘水门栽种。”
马韩湘神色忽然一凛,道:“湘水门到庐山相隔数百里,来回奔波的确劳累,我……我也不忍心,不如……棠衣师妹,你……长住在庐山罢!如此,每年梅花开时,你我一推开窗便能见梅花傲雪。”
“长住庐山!”这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唯有嫁到庐山方能长住庐山,这话音一落,白梅之下的两张脸庞登时烧起一层红晕,渐渐的红透如火烧。韩棠衣心头似有小鹿闹腾,撞得厉害,震惊之余便是甜蜜欢喜。
马韩湘心想:“掌门非我愿,但若能娶意中人,日后身边有温柔花解语,日子亦不会艰辛。我既已是庐山掌门,在庐山上栽种梅花,不过一句话罢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心中着急难耐,生怕佳人害羞之下转身便走,却见韩棠衣脑袋儿慢慢垂下,嘴角却弯弯向上翘起,一声微弱如蚊嘤的“好”随风而出。
马韩湘心花怒放,一把上前将韩棠衣抱入怀中,连着转了三圈,年轻男女的欢笑声回荡在孤桥之下、梅花之畔。马韩湘道:“一言为定,待庐山山头梅花一开,我便接你上庐山,共赏漫天白雪、梅花绽放!”
韩棠衣满怀欣喜,眸子璀璨如繁星,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马韩湘心中欢喜沸腾,只觉当了这庐山掌门亦是欢喜的。木桥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跟着便是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梅花遍地有,何须上庐山?”
马韩湘、韩棠衣双双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桥上站了两人,竟是马如虎与林带猿,两人绕过木桥,向下走来。马韩湘一慌,问道:“爹,你……你怎来了?”马如虎笑道:“为父馋林少侠葫芦里的酒,邀他随意走走,顺道儿蹭两口美酒。”
马如虎大步走到儿子身边,顺手抽走了马韩湘手中的梅花,搭回到梅树上,笑道:“这梅树长在孤桥之下甚好,湘儿不必再做移动,我庐山之上亦不宜栽种梅花。”
马韩二人的对话竟被马如虎、林带猿听了去,两个年轻男女脸上顿时涨起一阵臊红,羞赧落满心头,但马如虎话中有话,又引得两人震惊之余略显尴尬,连站在一旁的林带猿站在也忽然多出几分不自在。
马韩湘正要反驳,马如虎却先说道:“湘儿,你初登掌门之位,诸多事宜不大熟悉,为父须与你好好交待。这桥下僻静,正是好地方,咱们父子随意走走罢!”这是送客话语,林带猿微微一怔,十分识趣地唤来韩棠衣,口呼“告辞”,师兄妹二人便转身上了小桥。
林带猿走在前头,韩棠衣跟在身后,马韩湘目光紧随佳人,恋恋不舍,直知林韩二人身影在桥畔,他才收回目光,悻悻然问道:“爹,您有何事交待,孩儿洗耳恭听。”
马如虎左手一挥,出五行神掌之落日熔金一招,掌力打在梅树上,簌簌作响,梅花纷纷飘落。马韩湘不解其中意,但听得父亲说道:“这株孤梅长在孤桥之下,正得其所,你不能移回庐山。”
马韩湘方才在韩棠衣面前许下承诺,如今岂会轻易放弃,道:“爹,孩儿喜欢这桥下孤梅,移回庐山,年年赏看,心中欢喜。”马如虎瞥了儿子一眼,不再拐弯抹角,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已领了庐山掌门之位,婚姻大事也当提上日程,天门七宿中壁水㺄姑娘英勇过人,与你颇是匹配。”
此话如惊雷入耳,马韩湘大惊之下,怔愣如石。马如虎不理不睬,自顾自说道:“此番令狐小圣前往天门山,是将天门山掌门之位传承下去。待天门山新掌门敲定后,为父便亲上庐山提亲,替你求娶闭姑娘。”
马韩湘脸上忽青忽紫,半是震惊半是惶恐,他忽然想起山崖旧事,壁水㺄不顾势单力薄,勇斗铁驼李,意图营救马如虎,想必因这番举动才得了父亲青眼,但万万没想到父亲竟让自己娶壁水㺄为妻,着实令人震惊。
马韩湘急道:“爹,山崖之上,壁水㺄英勇斗敌、营救您老人家,孩儿心中甚是感激,但孩儿与闭姑娘不曾有半分情意,如何能结为夫妻,请爹莫要乱点鸳鸯谱、强扭姻缘!”
马如虎冷眼一睨,朗声说道:“闭姑娘那般侠肝义胆、英勇无畏的女子,才是你的良配,才是庐山掌门夫人的不二人选。”马韩湘心有所属,如今又被父亲逼迫,心中着急万分,口呼:“爹,孩儿已有意中人,闭姑娘再好也与我无关。”
眼前忽然劈来一道刚劲的掌风,哧啦一声,一株梅花应掌而断,掉落在马韩湘脚下。马如虎收回左掌,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你是庐山掌门,娶一个多愁善感、只会吟花颂月的妻子,与你有何助益?”马韩湘猛然一怔,出言驳斥,“婚姻大事,男女情爱,但求情投意合,与掌门之位何关?”
马如虎冷笑一声,一手拍在儿子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湘儿,夫妇一体,当荣辱与共、相互扶持,丈夫若挑千斤,妻子能分五百,如此方能共同进益。你是庐山掌门,身在江湖,处刀光剑影之下,若娶一个武功低微、眼里心里只有风月的女子为妻,日后你遇到强敌忧患,她如何能与你共度难关?她可否有勇气与你并肩而立,直面强敌;她是否能提剑出掌、与你联手御敌?你要男欢女爱、情投意合,可你是庐山掌门,肩负一派兴衰,你的妻子断不能是一个只会吟诗作画、感叹风月的女子。”
一番话语如涓涓细流,缓缓流入马韩湘心田,他固然不能反驳父亲这一番话,然心中依旧不愿接受,便道:“爹,我已听了您的安排,接任庐山掌门,则孩儿的婚姻大事,不能由着孩儿的心意做主么?”
马如虎摇头拒绝:“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马韩湘道:“爹,孩儿本就非英雄。”马如虎眼里似翻起了惊涛骇浪,震惊、诧异、愤怒、心痛及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一一闪过,他强镇心神,道:“是,你本就不是英雄之才,若再沉迷于温柔乡,岂不一事无成?你年纪轻轻,不懂其中厉利害关系,但你须知晓,庐山掌门人的婚姻,事关重大,我绝不会由着你任性胡来。”
马韩湘身子向后一跌,堪堪倚在身后的梅花枝上,满脸颓丧,问道:“爹,孩儿若不当这庐山掌门,是不是就能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为妻?”马如虎满脸震惊,眼里闪过一抹凄然,幽幽说道:“我马如虎教子无方,愧对庐山派列祖列宗,愧对你九泉之下的娘亲。你若为了一个温柔乡背弃祖宗基业,待庐山新掌门拟定之时,我便一头撞死在庐山大殿之上,向庐山派列祖列宗谢罪。”
马韩湘惶恐至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孩儿,孩儿不敢。”马如虎心中稍有安慰,亲自扶起儿子,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生在世,不单只有情爱二字,父子恩情、责任担当、家族兴衰、皇图霸业,皆远胜于此。”
马韩湘心中伤痛,身子略略一偏,目光落在桥下的溪流之上。这两日天气回暖,积雪融化,原本干涸的溪流又重新流淌起来,然流速颇慢,月光打在浅浅的水面上,清澈如镜。眼前的溪流竟映着一个人影,马韩湘心中一颤,半惊半疑,往前两步,细看之下,水中果然映着一张瘦削清丽的脸庞。
马韩湘豁然转身,抬头一看,只见木桥之上,站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男子腰间系着一个大青葫芦,正是林带猿,他旁边那女子,不是韩棠衣是谁?原来他二人并未走远,马家父子一番对话已全听入耳中。
隔着一株孤梅,向孤桥望去,马韩湘看不清韩棠衣的脸庞与神情,然月光罩落在佳人身上,不见清华,唯有凄清。韩棠衣朝着木桥下、孤梅的方向,盈盈一拜,似告别、似诀别,便凄然转身,向农庄走去,身影很快没入月色中。
马韩湘痴痴而望,心中似有利箭穿过,伤痛难耐,良久,他道:“爹,孩儿当以庐山基业为重,婚姻之事,暂且不议!”“好!”望着远去的林带猿、韩棠衣两人的身影,马如虎心中欢喜,便爽快答应儿子。
方才林带猿、韩棠衣已离开了孤桥,韩棠衣却忽然执意要在孤桥上等一等,林带猿就陪着小师妹。谁料,马家父子根本没走远,就在孤梅之下,那一番话语便全听入耳中。
马如虎字字不提韩棠衣,却句句不离棠衣,一字一句皆似尖刀利剑,扎在棠衣心头。棠衣心痛如刀绞,忽然转向林带猿,本想问一句:“猿师兄,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娶我这般女子?”但这一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便即打住,她心中也已有了答案:“猿师兄的心上人是毕姑娘,一个曾到西域游历的女子,胆识气度、眼界见识皆远胜于我。”
韩棠衣心灰意冷,平生第一次恼恨那平日里执在手中的诗文词册,平生第一次懊悔未曾好好练剑习武。马如虎话一说完,她已泪流满面,强撑着身子,朝桥下盈盈施礼拜别,便踉跄着渐行渐远。
孤桥一事,除了林带猿,无人知晓。翌日清晨,马如虎着急难耐,携庐山弟子归山;天门七宿、狐鹿二人及湘水门三人则继续留在农庄,待房日兔、韩棠衣养好身子,身上余毒清除,再行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