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一换新天,南北竟谁分?天地本无际。林下一溪春水,林上数峰岚翠。中有隐居人,木屋一间而已。苍松老屋,云白树红,倏然一鹤翼天,远径无踪。
玄一真人笑着迎在门口:“山人第一个来,贫道真是荣幸之至,茶酒俱备,山人还请入座稍候。”
放鹤山人轻轻一礼道:“贫道正放鹤自娱,突然想及今日有约,便匆匆驾鹤,总算没误了约期。”
“哈哈,不晚,不晚,道友请落座。”
放鹤山人入门先扫视了一圈院馆,随后轻哨放飞灵鹤,于中庭落座。
青藤居士第二个来,他与玄一真人稍稍客套,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是风仙子,人还未至,众人都知道是她来了。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不是风仙子还能是谁?
“真人,我来了。咦!山人、居士,你们居然比我来得还要早!”风仙子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她不仅是朱陵十友中唯一一位女修,同时也是朱陵十友中最为年轻者,故而柏高真人才有清秀夺山绿之赞。青藤居士今日心情极好,他当即笑着回道:“既然知道风仙要来,老夫不发少年气,岂不越显老态了吗?”
“居士还是那么会说笑,你可算不得老!”
放鹤山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冲淡:“贫道路远,比风仙先行了几步。”放鹤山人养的灵鹤呼之则应,抚之即驯,她也很喜欢呢!顺便她也想要看看是不是灵鹤飞得又快了,风仙子正想要借灵鹤一飞冲天,玄一真人突然呵呵笑着说道:“好了风仙,你先落座吧,闲话稍后再叙,不然等会儿可就不止我一人要挨骂了。”
“啊!”风仙子瞬间想到了一个人,她风一样卷入院内乖乖坐好,一声也不敢发了。
可笑居士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地走向院馆,玄一真人以正襟危坐之态迎在门口,这是朱陵十友中最不可捉摸的一位,也是变数最大的一位。面前迎到,可笑居士口含凉气,玄一真人心中哀叹看来这次又要招来辱骂了,却不料可笑居士人惟静默,一言不发入院馆。可笑居士向来粗俗无礼,他不以无礼为怪,只是这次行为反常甚是奇怪啊!玄一真人的心中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心神一分忧闷思索间以至于看漏了心斋先生。而心斋先生今日也透露着古怪,心斋先生貌古似苍鹤,心清如鼎湖,今日一见却恍如见到自己刚刚的忧闷。不听于耳,不累于心,心斋先生又是听到了什么以至于心累于外?玄一真人微微一躬身,心斋先生他一直是极敬重的。
“玄一见过道友”
“心斋见过玄一真人”
玄一真人闻言心中一惊,他表面装作无事请入,心中忧闷更甚又疏忽了木华子的到来,等临面见了白面美髯,方巾茧袍才反应过来。
“木华子道友”
木华子微微一讶同样也装作无事:“木华子见过道友”
“道友请”
木华子提步入内,一道安坐。
今日这是怎么了,可笑居士和心斋先生俱是大异于平常,可不是要生什么意外之事吧!玄一真人又意外看到了一人,来人容貌枯悴,藜杖草履,布裘纱帽,困渊散人竟然也来了!对于困渊散人,他心底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他想过可笑居士会来,困渊散人之想则多属于是妄想,然而困渊散人今日居然真的来了!罢了,困渊散人来了也好,可笑居士只有在面对困渊散人的时候没有办法,有困渊散人在,兴许还能扼一扼可笑居士的敢咬敢斗。
玄一真人神色一定笑着说:“散人多年来销影岩岫,玄默自守,今日能请来散人赴会实在是贫道的荣幸。”
困渊散人见面无言,颓步入深院,倚着墙角沉吟而痴坐。散人还是未变,这对于他们来说既是幸事,又非幸事,而对于散人自己而言,绝非幸事。众人还在等,看似是在等最后两位老友,但是玄一真人知道,实际上只有一位老友能来,铁笛仙之所以久久未至,恐怕是在等柏高真人先至,可柏高真人是等不来的,因此只能由他出面叫破行藏。今日之事,也就此开始。
“有风裂裂,可是铁笛仙道友来了?”
笛声立时便起,换眼处,道人吹铁笛,如和老龙吟。此曲通旷且明白,唤起老龙,如今正是,欠伸时候。玄一真人不愿断此曲偏有人断,断曲之人又算是在意料之中。
“是哪只乌鸦在叫,难听死了,真该用木棒打杀了!”可笑居士竭力在掏耳朵,就像是此曲入耳极脏似的。
铁笛仙先是对着玄一真人一礼,随后入院指喝道:“弃世之人,来此何为?”
可笑居士边掏耳朵边甩头说:“我原以为是乌鸦在叫,没想到是醉鬼在胡言乱语。有些人自鸣昭昭,实则昏昏,陷污泥不能自拔,而且执迷不悟,越陷越深。这种人实际比一个完全失去自控能力的醉鬼好不了多少,我可怜他,他居然还不领情,蠢货愚不可及。”
铁笛仙正要反唇相讥,耳边却闻合门之声,他一愣回头,玄一真人已在院内。
“还有柏高道友未至呢,道友为何关门?”
玄一真人脸现悲痛说:“柏高真人不会来了。”
风仙子口快:“柏高前辈为何不会来了?”岂料一声问,清泪悽以潸,堂堂真人,竟然当众洒泪,玄一真人悲痛不已,辞成诔文:“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分过友生。庶几遐年,携手同征。如何奄忽,弃我夙零。”
“柏高前辈仙逝了?”风仙子惊目讶然就是悲痛,与会之中多人同持此状,有别者,惟心斋先生、可笑居士、困渊散人三人而已,三人之中悲者又止心斋先生一人而已。然而悲声非止中庭,紧闭的屋舍中同传哀音:“哀!哀!哀!昔尝欢宴,风月流连;追忆平生,宛然心目。如今玉树长埋,风流遂远,怎不叫人擗踊伤怀!”
屋舍中有人藏着他们一早都察觉到了,之所以不点出是要等玄一真人来道明,玄一真人既请众人前来一会,又藏此人于屋舍,显然是另有深意,可哀音一出,屋舍所藏之人多半是旧识故人,有人细细吟味,脸上顿发异彩,有人则直接挥手出罡风,打散屋门。
“装神弄鬼的藏什么,见不得人吗!”可笑居士此举木华子始料未及,他起身已迟,但更为始料未及的是,屋门一打散,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
秦王侧席正目:“卒逢仙逝,不宜动武,居士纵然狂诞,也该念及与柏高真人的旧情才是。”
可笑居士一声冷哼,玄一真人当即瞬身拦住目光,风仙子更是不顾喝骂喝道:“居士不要胡闹了!”继而转问玄一真人:“柏高真人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玄一真人先去看可笑居士,他不想在叙哀之时被人打断,可笑居士冷哼一转:“有屁快放”玄一真人这才缅怀道:“这些年来,水天话旧每唏嘘,此诚不变,此诚可哀。贫道数日前闲游,见白云抱幽石,入山得珏玉,贫道想及柏高道友乃是好玉之人,且德配美玉,便想着将此珏玉赠予柏高道友,不料等贫道到退居园时,柏高道友已是生机萎枯了,未谈几句,花渐萎谢,人亦兰摧,端坐之顷,遽然而逝。”
青藤居士闻言讶道:“不应该啊,我观柏高道友寿数,似乎不应尽在数年之内,怎会逝于今年呢?”
玄一真人怆然道:“岁晚悲穷律,他乡念索居。寂寞灰心尽,摧残生意馀。”
“唉”青藤居士悲哀一叹,铁笛仙一横铁笛,深心属悲弦,远情逐流吹。可笑居士这次没有讥讽着将笛声吹断,他无言无语一如困渊散人静默于自己的心房,连旁边风仙子烦躁的哭声也没有去喝骂。在座的众人之中紧随笛声而起的是放鹤山人,放鹤山人目泛哀戚,一望玄一真人说:“柏高真人临终前可有遗言?”
玄一真人稍稍收拾情绪,极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颗宝珠。传闻世间有奇树,名曰琅玕树,此树丹实珠离,绿叶碧布,其玉蕊结子似珠,名为琅玕珠。琅玕珠又有数种,有青者、有紫金者、有赤火者,所谓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而诸色之中又以青者为胜,故有泻琴瑟之清响,漾琅玕之碧色之说。玄一真人取出的琅玕珠便是青珠,此珠乃是柏高真人昔年东游昆仑时所得,一直以来倚为至爱,并祭炼成法宝时刻贴身温养。此刻见物如见人,众人眼中的悲哀就更甚了。
“柏高道友临终前以琅玕珠相托,字字哽咽,句句哀情,言犹在耳,不胜唏嘘慨叹,愧悔无极。”在朱陵十友中木华子是最为敬服柏高真人的,他当即追问道:“柏高真人是怎么说的?”
玄一真人深深一慨道:“柏高道友临终前是这么和贫道说的‘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浊酒孤吟,谙尽天涯风露,到头来陌路难回,只留下终身愧耻。为兄老了,恹恹默默,怦怦戚戚,肝心断绝,只欠一死。愿为兄今日去后,能长留天地作秋声。’柏高道友最后于弥留之际深深呼道‘云天徒渴望,咫尺偏惆怅。心意莫成灰,心魂长日随。’”
秦王听后于屋内一洒杯中酒祭道:“柏高真人冰心铁骨,其勋德才望,足以照映千古。”可笑居士冷笑一浮面就被心斋先生眸光一瞬电射,徒徒以冷笑出声而不是以言语讥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刚刚被心斋先生眸光一耽搁,看出了玄一真人和铁笛仙接下来均是有话要说,铁笛仙话到嘴边让了先。
“诸位,贫道今日请诸位道友前来,一是为了吊念柏高真人,二是为了柏高真人的身后之事。我等结社诸友,华颠野服,欷歔乔木之下,彷徨离黍之间,相望于宽闲寂寞者,百年于兹矣。玄一不才,与柏高道友思归一调,柏高道友既去,贫道承其遗绪,孤臣尚有未灰心,且今幸有秦王在此,如天有明日,地有旌旗,天地光明,金瓯可固?”众人的目光又聚在秦王的身上,所缺者惟困渊散人一人,散人痴坐如旧,不为所动。秦王起身说道:“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难话此时心,恨深愁更深。玄一真人耿介孤忠,小王无言感激,但谋动八纮,乃四方之大事,非小王一人可夺,终究要看各位前辈的意思。”
玄一真人当即接道:“结社多高客,相亲如同袍,几位道友既然都在,不妨各发高论,我等静听。”话音才落,就有洪钟震道:“我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