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罕回喀拉哈尔路上,李沁喜在马车中见到一只鹰在低空盘旋,不知为何,她看着它,心里忽觉彷徨和感伤。
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从陇上归来后,她心中一直有种隐隐的慌乱与不安,古托的到来给了她一个忙碌的理由,可以暂时不去整理自己的内心,可是当见过上官宁宜,她心中的悲伤就像打翻了茶盏般,一点一滴地浸润、漫延开来。
人总是不得不在承受了梦幻般的美好后,又要面对空虚对心志的蚕食。
这番前后对比太过强烈,李沁喜应接不暇,难以招架。
她情不自禁偎进葵姑怀里,葵姑也张开手臂,将她揽着。
种种事情将她磋磨得疲惫不堪,葵姑只能轻轻拍她的后背,以此告诉她,她并不孤单。
李沁喜闭上眼,昏昏沉沉便睡去。
......
再睁开眼时,艳阳高照,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照进车里,李沁喜听见车轮轧过王宫门口砖石的声音。
她睡了很久,很沉,沉得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有做梦,沉得下了车后,还感觉脑内一片混沌,眼神直发蒙。
步入王后殿,路过苍叶间,李沁喜看见那里的门是关上的,不由觉得奇怪:赫苏图到哪里去了?她从虞部回来,竟不见他来迎接。
又扭过头看窗外晴朗的蓝天,心想他或许去了城郊跑马,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
罢了。
她走进内殿,不想门一推开,赫连就坐在圆桌边,看着门口的她,仿佛已等候多时。
李沁喜不知他有何贵干,无言地行过礼,上前走了一小段,与赫连保持着距离,站着看他。
赫连沉默地笑笑,从桌下拿出一封信来,摆在桌上,推向她的方向。
“给你的。”
李沁喜狐疑地缓步走过去,见那信封上没有任何落款,便问赫连这是什么。
他不作答,只努努嘴,让她拆开看。
缓缓除去封套,展开信纸,上面竟是熟悉的、亲切的笔迹。
——写着触目惊心的内容。
“姑姑,我走了,勿念。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遥远的天边,我将穷尽一生为你祝祷。”
“赫苏图。”
李沁喜两眼一黑,举着信纸问赫连这是什么。
“赫苏图给你的信,诀别信。”
“不可能!”她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说!”
“不知道,”赫连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也许是国境边,也许是某座山里,又也许,是某片林子里,主要看他想在哪停留。”
碧瞳幽深不见底,就这么得意地欣赏着她的痛苦和焦灼。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她流泪。
“当然是因为你,”他直言不讳,“为了看到你像现在这样。”
他是懂如何使她伤痛的——李沁喜的双手从他领口跌落,站在原地连喘几大口气——这样汹涌的直接的恶意,像巨浪迎面拍下,叫人无法应对,也无力应对。
哽咽良久,李沁喜还击他:“你不会毫发无损的,罗织部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只要让他们知道是你逼走了赫苏图,国中必生大乱。”
赫连冷哼一声,“我不在乎。”
不管是生死还是所谓的一十六部联盟,他都不在乎了。自娜依死后,爱子夭亡,母子相残,夫妻反目,他早已心如死灰。
在陇上时李沁喜对他的冷淡,击碎了他心中最后的希冀和依靠,他由此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如果说还有什么他在乎的,便是痛和恨,唯有激烈的仇恨引发的激烈的痛觉,还能让他有些微活着的实感。
他如飞蛾扑火般渴求这一点轻微的感受,哪怕是需要与他人互相伤害,永无止休。
李沁喜的痛,她的泪,她的恨,都是他与她还有联系的证明,是他还存在的证明。
在从陇上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她不再那样忽视自己,让她一看到自己,心中便激动不已,想来想去,他从自己身上汲取那极致痛苦的经验,决意夺走她身边最在意的人。
赫苏图......或许早就该料理了他,他是苏伊留下的多余之物,早就该随苏伊而去。
但是,自己不能直接杀了那少年,那样就太果断太简单了,不若放逐他,让李沁喜一生一世活在猜想和迷茫中,活在注定落空的期待中,活在无法弥补的愧疚中。
天赐良机,在他还在犹豫该如何实施时,她竟然提出要离开喀拉哈尔。
她竟然那么大意!
于是乎,赶在她再次回来之前,他去了苍叶间,逼那少年写下了自白书,安排亲信将少年连夜送到了一个不毛之地。
他犹记得自己是如何威胁赫苏图:“永远不要回来,否则,她不会好过。”
那少年与她亲睦多年,对他与她之间的明争暗斗不可能毫不知情,因此他不必多说,他相信赫苏图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不仅让赫苏图为了李沁喜退让,还点出了当年赫苏图留在喀拉哈尔亲王府中的意图:“当年你没有随你母亲去太珠里,就是在心里期待着她会回来报仇吧?你这肮脏的人!你竟然等着你母亲去死。”
以他一个外人对苏伊夫妇的了解,绝不会毫无疑问就相信塔塔轻易就委身于萨尔格,更何况是他们的儿子呢?
他把显朝国宴上众人对李沁喜扶养亲王之子的诘责转述给赫苏图听,“你的存在本身就会害她,难道你还要害死你第二个母亲吗?”
“你若是爱她,就安静离开,别让你的贪恋成为刺死她的尖刀。”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过后,那少年如火般发红的眼睛终于黯淡下去,同意按他的要求为李沁喜和罗织部各留下一封自愿离去的亲笔书信。
这样一来,罗织部再没有什么理由发作的。
事情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甚至于李沁喜看到信时的反应都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他自然得意,得意过后又不免感到乏味。
李沁喜回过神后从殿中匆匆转身离开,应该是要出去找赫苏图,他目送她的背影,心想,来不及了。
赫苏图离开喀拉哈尔已经有五天。
五天时间,足够她们相隔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