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书名:无为人生 作者:苏钰 本章字数:4979字 发布时间:2021-03-29

后来,没过多久,那个凶巴巴的语文老师走了。不知是退休还是被撤职。总之,她不在这所学校里了,毫无前兆的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她,甚至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来接替她的是另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留着齐肩短发,发梢处有些微曲,用现在的话来说,她这种发型应该是叫做波波头。她的眼睛很大,明亮有神,像宝石一样澄澈美丽,是一双让人见了就难以忘记的眼睛。授课时,她总会生动形象的举一些有趣的例子,告诉我们为什么这里要这样做,而为什么那里又要那样做。她偶尔也会惩罚学生,但只是在下课期间悄悄把犯错误的人叫到办公室,随手拿起一支铅笔,在那人的掌心非常非常轻地敲上两下。她很年轻,很漂亮,也很温柔,从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每当我们向她鞠躬问好时,她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复我们。就是因为她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拥护她,容不得其他班学生说她一句不是。连我也认为,或许人们口中说的为人师表就是这副样子吧。

王老师(就是班上新来的这个语文老师, 大家都这么叫她。)经常会把我喊进办公室里,当然,并不是为了训斥我,而是为了劝告我要多交些朋友,要和班里的同学亲近些。也许她是发现每逢课间或体育课,只有我像个被遗弃的小狗似的,独自缩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顾影自怜,离群索居。所以她才会长篇大论的为我列举朋友的重要性,让我多与同学接触吧。

可她并不知道,在她之前的那个人是多么的可恶。那个可恶的人啊,对我说了那么多难堪的话,最后竟然不负责任的逃走了。我与同学间的距离被她临走前,轻轻松松的三言两语挑拨得愈来愈远。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她胡编乱造的诋毁,我变得胆小如鼠,不敢与人对视,每当别人看向我,便使我感到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即使王老师已经很积极的尝试开导我,但我还是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上一任老师的诽谤、同学讥讽的眼神,自那天起便已经成为我心中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实在讨厌学校,也同样讨厌家庭。

父亲并没有因母亲短暂的负气出走而做出任何改变,反倒更加变本加厉的以酗酒为乐。在每个星期的七天里,如果我和母亲运气好的话,那么只会有其中五天的夜晚需要面临那个浑身散发酒精气味的恶魔,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则七天里每天晚上都将重复经历身躯与心灵上的双重折磨。父亲完全不顾虑他人感受,每当第二天宿醉过后,便总会以“昨晚喝多了,所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此类借口掩饰自己犯下的错,即使看着伤痕累累,可怜兮兮的母亲,他也从未想过改正。好在母亲是个既坚强又温柔的女性,无论父亲怎么伤害她、羞辱她,她都不会与他计较。母亲的心性真是令人敬佩,与之相比,我就显得比较冲动浮躁。曾经好多次,当父亲回到家中大闹时,我躲在卧室里频繁地拿起电话,放下,又拿起,再放下,我真的好想,好想拨打报警电话,好想让他们将这个怪物带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虽然是个孩子,可我也知道,母亲从不工作,父亲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这个家离开他是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我和母亲不能没有他。

忍气吞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和母亲太过弱小了。在那些犹如地狱般的夜晚,听着楼下客厅传来母亲痛苦的哀嚎,我唯一的反抗手段就只有怯懦地蜷缩在被窝里,流着泪向上帝祈求时间可以过得再快点儿,让我快点儿长大,快点儿拥有制止魔鬼的力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和母亲无时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活着。我那些真挚的祈祷并没有为这个家庭带来任何改变。说什么神爱世人,全部都是骗人的谎话。那个神,那个家伙,就这么无动于衷的看着母亲和我饱受折磨,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爱的光辉一次都没有照向我们。因为我的怯懦,母亲的忍耐,还有那个家伙的袖手旁观,悲剧终于是降临在了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转行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间工厂,当起老板。他凭借自己广泛的人脉获得了不小的收益,这个家日渐富裕,可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家中越是富裕,生活就越是浑浊。父亲把赚到的钱全部花费在吃喝玩乐,来到我家拜访的人也总离不开钱这个字眼。父亲更加频繁地与他那些所谓的知己们饮酒作乐,然而每次被推到前线与恶魔奋战的依旧只有我和母亲。

母亲真是个苦命的女人,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接下来将来发生的事,还是会觉得鼻子酸酸的。那会儿正是我面临小升初考试的前一个月,一想到我即将结束这六年孤单寂寞的小学生涯,心里就无比兴奋与激动。我相信中学对我来说是个新的起点,在那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会和班级里的每一位同学都产生友谊。当天,我怀揣着对新生活的憧憬早早睡去了。

深夜,我被楼下传来的咆哮声惊醒,我知道,这一定又是醉酒后的父亲在闹事。我连忙下床跑到卧室门前,转动门锁,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随后迅速躲回被窝,蒙住头,堵住耳朵,死死地闭上双眼。现在,我只求自己能快些入睡,只要睡着了的话,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悲伤也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把眼睛闭上再睁开,一切的不幸都会在此期间迅速流逝。我想,神明之所以赋予万物睡眠的能力,一定是因为他了解这世间的苦疾,才会选择以这种方法帮助我们暂时逃离现实吧。客厅方向传来一阵脆响,是父亲又开始摔杯子了吧?母亲没有制止他,一定是躲进院子里去了。这不是我能够插足改变的事。还是老老实实睡觉吧,等他累了,自然就不闹了。

第二天早上,家里异常安静,难道母亲终于是忍受不了父亲,又负气出走了吗?算了,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吧?我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哭哭啼啼找妈妈的小屁孩了。我悠闲地来到院子里接了盆温水洗漱。途中,我发现,家里异常干净,像是特意被人打扫过似的,客厅墙角的垃圾篓里也没有过多的垃圾,只有一个碎开的瓶子,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瓶子正面的商标不知被谁撕走了,叫人猜不透里面装得是什么东西,不过闻这味道,应该是白酒吧?想必父亲昨晚摔的东西就是这个了。还是别纠结这个问题吧,毕竟我不是侦探,也没有观察垃圾的癖好。七点三十分我准时背起书包,打起精神,好好品尝最后一个月孤单的小学生涯。

中午放学回到家,餐桌上摆放着午饭。是姑姑做的。她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见我来了,笑脸盈盈的站起来迎接我。

“放学啦?”

“嗯。”

我放下书包,看了看四周,楼下很安静,楼上也是。看来家里的确只有她一个人。虽然我不在乎父母是否又抛弃了我,但出于好奇,我还是问道:

“爸妈呢?”

我必须再次强调,我这么问,绝对是出于好奇。

“你爸爸他回工厂里去了,你妈妈也跟去帮忙了。他们早上走的很早,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

想来应该就是这个情况,家里的工厂一直很忙,之前都是爷爷留在厂里帮父亲的忙,现在换母亲过去替一下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没再多想,吃完午饭便回到卧室小憩了一会儿。

两天时间过去了。愚笨如我也察觉到了异常。父亲、母亲不仅迟迟没有归家,甚至连手机也总处于关机状态。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事情似乎并不像姑姑说的那样简单,她绝对向我隐瞒了什么。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姑姑看着我,神情严肃,说出了那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你妈妈...她可能快不行了...”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蹙起眉头,认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又或者她说的并不是我想的那种意思。

姑姑长叹口气,接着说:“前两天晚上你睡得早,所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父亲喝醉了酒,你母亲外出去接他回家,他从见面就开始殴打你母亲,殴打了整整一路啊!嘴里还说着些难听的话!你母亲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像是个没事人似的,可谁知道到家后却突然冲进卫生间,拿起地上的杀毒液一下子全灌进自己嘴巴里!虽然当时立马就将她送去了医院...可至今依旧没有脱离危险啊...连医生也说...”

我楞在原地,呆若木鸡,耳边嗡嗡作响,支支吾吾地问:“说...说什么?”

“说她可能...挺不过来了...”

我一下瘫倒在沙发上,胸口在隐隐作痛,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挤不出一滴泪水,也并不感觉生气,这一刻,我仿佛置身在一望无际的贫瘠土地,北风呼啸,只感凄凉。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母亲明明只是个普通女性,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但灾厄却毫无道理的降临在她头顶。母亲真是太可怜了,有这样的丈夫和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姑姑对我解释说,隐瞒我是长辈们的意思,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因为我即将要面临小升初考试,不想让我为此分心,她还说今天会帮我向班主任请一天假期,带着我去医院探望母亲。我当然没有拒绝。姑姑去院子里打了个电话,回来后告诉我舅舅会在吃完午饭后来接我,带我一起去医院。中午十二点左右,舅舅开着辆银色轿车过来了。路上,他和姑姑轮流对我说些开导思想的话,像是“你别太担心,你妈妈她不会有事的”之类的。其实,这些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呆呆的望着沿途的风景,放空自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来到医院,舅舅领着我走进一栋白色高楼,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没有一点儿想哭得感觉,我想,如果我看到母亲的样子时还是这么平静的话,那旁人会不会说我是个铁石心肠、狼心狗肺的孩子呢?我们乘坐电梯来到七楼,楼道里满是病人及其家属,我一眼就望见了尽头角落里的父亲,他身边站满家族至亲。他们见我来了,全都放下手头事务,脸色沉重的看我,奶奶站在楼梯口悄悄抹着泪水,父亲双目红肿、失魂落魄的坐在墙角,姥姥、姥爷在楼道中焦急地走来走去,还有姨母、舅妈、大伯等等很多人。我看得出,他们想上前安慰我,却又不知该从何下口。最后还是姨母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既然来都来了,那还是带你去看看妈妈吧?”

“嗯。”

我们来到走廊另一侧,推开两扇白色大门,面前又出现一间小房间,房间上方“重症监护室”这五个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右边的墙面挂着个红牌子,写着“非医护人员禁止入内”。

“你妈妈她在那儿。”

我透过左侧的透明玻璃窗朝房间内望去,也就是这一刻,我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哭不哭得出来的问题了。我看见她,我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身上插满透明呼吸管道,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曾经皙白的肌肤如今因为毒素的侵蚀布满黑色斑点。我的心里好难受,像是有个铁锤正不停敲打着我鲜活的心脏。好痛,真的好痛。全身上下也变得软软绵绵,毫无力气,连站都站不太稳了。我本想再向玻璃窗的方向再靠近一些,可刚迈开步子,我这不争气的身躯就不听使唤地瘫倒在了地上。我趴在地面,任由自己大放悲声、涕泗滂沱,我实在不愿相信面前这位命若悬丝的女性,竟是诞下我、养育我的母亲。我不能就这样倒下,我一定要到母亲那里去,既然无法站立,那就让我挥动臂膀一点一点爬着过去吧。

“孩子啊...”一旁的姨母哽咽着将我搀扶起来,泪眼婆娑的看向我,“你妈妈...她会没事的...”

他们都搞错了。姑姑搞错了、舅舅搞错了,姨母也搞错了。需要安慰、需要鼓励的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躺在病床上的我的母亲啊!

我跪在玻璃窗前,朝着窗户下方的通风口卯足力气大喊了一声:

“妈!”

悲声透过缝隙传到母亲耳边,我看见她艰难地仰起脑袋,颤抖着张了张嘴巴,微微抬起正在输液的左手,指向监护室外的大门。此时此刻,母亲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她一定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吧?她总是希望我的成绩能够名列前茅,所以一定会在心底暗暗指责我今天没有去学校上课吧?想到这,我愈发觉得母亲可怜,哭声也变得愈发悲伤。

“探病的时间结束了,家属该出去了。”

“不能通融通融吗?让孩子多看看她妈妈吧。”

“不行,通融你就要通融别人,到时不就都乱了套吗?赶紧走吧。”

姨母朝这名护士翻了翻白眼,怏怏不乐地带着我离开了。虽然我的确很不想离开,但医院有医院的规定,我自然是要遵守的,无理取闹、死皮赖脸的留下是万万不能行的。

监护室外所有亲戚都在无言等待着我,他们见我抽泣不止地走出来,立马满脸沉重的簇拥过来安慰我。说实话,我觉得好烦,好烦,我不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安慰,只想找一个寂寥之处独自待一会儿。

父亲依旧倚在墙角,当我看向他时他有意闪躲了我的目光。无言以对。他对我如此,我对他亦是如此。谁都无法指责对方,也都没有资格指责对方。

蓦地,我的脑海中出现一个可怖的念头。如果母亲无法好转,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将那天夜里与父亲饮酒作乐的人视为帮凶呢?若不是因为他们无休止地向父亲劝酒,哪会令母亲招致如此灾厄呢?是啊,毋庸置疑,他们是帮凶。我会记下他们每一个人在餐桌上夸夸其谈、曲意逢迎的丑恶嘴脸,如果我就此永远的失去至亲,我一定会让每一位参与者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

我曾经常听长辈们说:“人啊,犯了错就要受罚。”

没错,对此我十分赞同,而感同身受便是最好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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