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丈余远,李沁喜还是看见了她嘴角边,颧骨上,仍未散尽的瘀痕,青色的,黄色的。
她从未见过上官宁宜这样子,不免心中一恸。
当年皇城之外最尊贵的贵女,如今命比纸薄。
谁还忍心再去计较她嘴上那点不饶人的逞强呢?
李沁喜故此没有接话,只是径直朝床榻走去,她这么平静,上官宁宜反而绷不住了,闭上眼,拧着眉,忍着心底的翻涌,等她一步步到自己身边轻轻坐下。
“我还以为你会气得大骂几句呢,”上官宁宜睁开眼,“看来你也和鹄莫河那时候不一样了。”
“磋磨多了,心气弱了。”李沁喜苦笑。
“你有什么心气弱的?”上官宁宜反讥,“堂堂安国长公主,故国归宁,多风光,多荣耀!”
李沁喜瞥了她身侧婢女一眼,上官宁宜心领神会,摆手道:“无妨,我的事她们都知道,可信。”
李沁喜伏到她耳边:“究竟是可信,还是人家知道了也不在乎?”
上官宁宜侧眼看着她,眼神少有的心虚,叹一声后,她清退了旁人。
李沁喜把她背后的靠垫重新理了理,又把摊子给她盖好,这才自己到一旁斟了两杯水来,一杯给上官宁宜,一杯自饮。
她问:“你过得有多不好?”
上官宁宜一愣,“你倒是会问。”一般而言,哪有这样对许久未见的人说话的。
李沁喜知道她嘀咕什么,解释说:“你现在这样子,要是还问‘过的好吗’,未免太虚伪。”
上官宁宜不正面回答:“你知道多少?”
回想起陇上国宴时摩罗王妃的话,李沁喜问:“听闻你接连小产,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上官宁宜咯咯咯地笑起来,“你看我的脸色不就有答案了?”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
“我不比你命好,都是嫁给不爱的男人,你那个,至少没有后宫的麻烦。”
入虞部四年,她除了要与葛吉禄周旋,还要时刻提防他后宫中那些妃嫔。
虞部后宫,比奚赫的要复杂得多。
上官宁宜两次有孕,皆是因宫斗而流产,到如今,她已身心俱损,行将就木。
她不是没有试着讨好过葛吉禄,可他从未正眼看过她,她的可敦之位,不过是他与显朝之间的交易。
所以,她孕育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第二个则不是。
说到第二个孩子,上官宁宜眼神间露出一丝微薄的得意,“葛吉禄一直怀疑那孩子的血统,我偏不说,就让他猜。”
不论是不是他的血脉,因她是可敦,她的孩子,显朝和虞部的孩子,他必须认。
可惜那孩子也没能留住......也许是后宫争斗,也许,是葛吉禄借某个女人的手除去了眼中钉,又也许,葛吉禄根本不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管它是什么缘由呢,上官宁宜心想,反正我也没力气去想了。
对她与某名男子私通之事,李沁喜的反应没她想象中震惊,眼前人甚至不愤怒——至少,她这样做,对显朝是不利的,有危险的。
上官宁宜再一次讶于李沁喜的变化。
这个人难道已和自己一样,心如死灰,毫不在意了吗?
不可能,她明明已经赢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难道说......她这次去陇上,发现薛遣棠变心了么?
若是那样,也算情有可原。
“那少年,和你是什么关系?”李沁喜问。
她果然聪明。
上官宁宜满不在意说道:“你猜什么,就是什么。”
“那孩子是他的?”
上官宁宜看向李沁喜,默认了她的猜测。
“你就不怕葛吉禄一怒之下杀了你?”
上官宁宜不以为然地摇头,“至少现在,留着我,对他还有用。还是你以为,我还有活到老的机会?”
李沁喜很想对她说一句当然,李烨不会放任她不管,显朝不会丢弃她在这里,可是对着上官宁宜,她说不出口。
上官宁宜已经不在乎生与死了,她的生命只剩下胡来,报复般的胡来,宁要痛快不要苟活的胡来。
而任她如何破罐破摔,火都烧不到自己身上,正如她不会相信,李烨与显朝会做她的依靠。
此刻提起显朝并不会令她感到宽慰,或许只能让她感觉自己居高临下讥讽着她。
数年漂浮里,她们早就错身而过,各自走开得很远了。
而这种错开纯粹是因为,二人之中,李沁喜是更幸运的那个,如果将自己放到她的境遇里,李沁喜不认为自己能应对得更好。
被李沁喜握住的手,上官宁宜本能地缩了缩,“别可怜我!”
李沁喜禁不住声音微颤:“你费力找我来,是要我帮你什么?”
如若她要自己将她带出虞部养伤,或是要她拿出长公主的架子去狠狠斥责葛吉禄,李沁喜都将竭尽全力。
上官宁宜哑然。
老实说,她没想过这问题。
葛吉禄的拳头挥到脸上来的时候,她两眼发黑,第一反应便是,要是沁喜在这就好了。
葛吉禄的残暴、喜怒无常和不受控制,她早已多见不怪了,所以她全然不在意他,只把他当成不可理喻的猛兽,在雨点般落下的拳脚中把自己幻想成一尊没有知觉的石雕。
这一顿挨揍后,浑身疼得像散架似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一直想,要是能见李沁喜一面就好了,一连数日纠结过后,她终于顶不住,让古托拿着信物去了喀拉哈尔。
她知道李沁喜不能为她做什么,她只是想再见一见李沁喜,在不知自己何日就会身死之前。
在这片草原上,她曾经的妹妹,是她唯一的慰藉。
“你要小心”,上官宁宜看着李沁喜,和小时候相比,她的脸深刻了许多,再没有孩子时那种天真好捉弄的样子了,也不是当年在鹄莫河边初出茅庐大义凛然的模样,她成熟了,稳重了。
“葛吉禄想吞并奚赫,你要多小心。”
虞部与奚赫一直对彼此虎视眈眈,这不是秘密,上官宁宜这样说,大抵是葛吉禄暗中开始动作了。
上官又想了想,突然抓紧李沁喜的手,“对了,你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人知道奚赫王后来访?”
“我带了卫队,一路行大道而来。”
“那就好,”上官宁宜舒了一口气,“免得他把你扣在这里,要是那样,我可救不了你。”
她把手从李沁喜那里抽开,“我活不了多久了,给我说说陇上的事吧,免得我剩下的日子孤单。”
此话一出,李沁喜已是泪落簌簌,上官宁宜不满地哼一声,“别哭这么早,我死不了这么快的,只是你我总音讯隔绝,这一回见过后,我怕等不到下一回而已。”
谁道人生无常——当初在鹄莫河边互放的狠话,都成了正中彼此眉心的箭矢。二人曾有的恨都已泯灭,残存的,唯有遗憾,与理解。
李沁喜从怀中取出那条残旧的五彩绳,上官宁宜触物伤情,伸手将之接过,置于掌心痴痴摩挲。
“他怎么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探问。
“他没来。”李沁喜答,“听说夫妻不穆,和崔灵犀过得鸡飞狗跳。”
呵呵呵,上官宁宜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他们合不来的。
“那我父母......”
李沁喜摇头,“无诏,泰静姑母终身不得离开封地,这次,她和姑父没来。”
上官宁宜当即质问:“是六哥不愿见他们?”
李沁喜不作声,上官宁宜也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应该,不管李烨心中怎么想,他作为新君,绝不能施放出亲近罪臣一族的信号,否则会引起背后世家势力不满。
“你放心,所有长辈我哥都已妥善安置,姑母和姑父定能在封地安享晚年。”
“那你和薛......见到了吗?”
李沁喜迟疑片刻,决定还是对她说实话。
上官宁宜捕捉到她的犹豫,心想她们之间应也是悲剧收尾,索性没了兴致,不再追问,只问些街市、园林上的新鲜事。
二人于虞部宫室中同住两日,过后,李沁喜必须赶回奚赫。
临走时,上官宁宜起身,从自己的琵琶上取下螺钿拨子递给李沁喜,“把这个带走吧,留个纪念。”
她悔道:“这一生,是我对不起你。”
李沁喜安静接过拨子,无声接受了她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