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无故自灭,主有丧服。
简朴的暗室中悄然闪出一道人影,人影僵僵地立在熄灭了的灯前,好久好久才深深一拜。一声来自心底的叹息,跌坐在灯前,漆黑的暗室里只缠绕着轻微飘渺的自言自语。
“道友啊,没想到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值得吗?你就如此的确信?”
“可我的心里还是有着不安,总有些事情是在意料之外的,真不想再次看到惨剧发生啊!”
“唉”
暗室静无声,斋外动清音。
“是恨雨丫头吧?”
花恨雨刚轻点落地,正要开口恭请闻言一愣忙改口应“是”。
“是玄一道友要你来的吧,玄一道友找老夫何事?”
“回前辈的话,老师说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需要召集结社诸友共商,因此差弟子来请前辈赴会。”
“什么时候?”
“后天正午”
“老夫知道了,后天正午老夫会去的,你去请下一位吧。”
“是,恨雨告辞。”
花恨雨前脚刚走,秋灯忽吐苍虹气,黑暗中一掌握住苍虹,漆黑的暗室里再次响起了叹息:“唉,我知道,我都知道,老友你既然走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都落到了我的身上,你就放心去吧。”
这边请的爽快,另一边却遇到了难题。柳嫌风看着黄雾冥冥小石门,苔衣草路无人迹,他请了又请,还是没有回音。这是困渊散人的隐居之所,他不敢贸然闯入,只好一遍遍候在原地,眼看着时不我待,他只好搬出了老师教给他的最后一招请道:“晚辈柳嫌风,家师玄一真人。前辈隐居于此,本不该打扰前辈清修,奈何事情重大,不得不来。今日柏高真人寿终,闻者悲痛,家师念及前辈同为故友,理当知会一声。且柏高真人临终前有遗言交代,恕玄一斗胆,死者为大,还望道友能够念及昔日结社之情,于后天正午一会,玄一届时于馆中静候。”耳边听来还是静悄悄,也管不了这许多了,老师交代过,要是困渊散人还是没有动静,就没必要继续苦等了。脚下剑托人起,飞向下一处地方。
几处地方都请过了,还剩下最后两处,这两处地方分别隐居着青藤居士和铁笛仙,花恨雨和柳嫌风各去请一位前辈赴会,两人连用词都一模一样:“家师玄一真人深知前辈胸中块垒,家师有一肺腑之言托晚辈前来说与前辈听,家师言道,既然万古同愁,何不明日正午来馆中一并浇之?”
明日正午。
苔生雨馆,尘凝锦瑟,寂寞听鸣蛙。
玄一真人立在门前,两侧候着花恨雨和柳嫌风,他们在等人,等昨晚请的人。
“叮叮”
“叮叮叮叮”
清清脆脆的响声好像是从小枚铜铁上发出来的,玄一真人辨声而知来人,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见一人须髯如戟,铜眉如岭正大步流星的走来,来人腰悬铁笛一枝,上刻铜鼎,一路上随着脚步的走动不断发出“叮叮叮叮”的响声,玄一真人遥遥请道:“道友风姿气概,真大丈夫意也。”笛声一霎扑面,来人礼应道:“见过玄一道友,在道友的凌云剑气面前,铁笛仙惟有惭愧。道友昨夜差弟子前来相请,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玄一真人哈哈一笑,他以手相连称:“你我之间就不必相猜了吧?你之心思,我如何不知,我之志向,又如何瞒的过你?”铁笛仙闻言曲指一弹腰间铁笛叹道:“我欲悲歌,谁当和者?四顾无人,茕茕旷野。”玄一真人当即敬道:“道友忠爱根于血性,勃不可遏,笛声沉郁激昂,声声入破,为兄深为叹服。”铁笛仙惭愧地笑着突然间看进门里说:“里面有什么?竟能让朱陵剑首出门来迎!”
玄一真人一挽铁笛仙袖口,将其身子和目光一同接转过来说:“不是为兄有意隐瞒,待会再见不迟,眼下还有一位道友未至,不妨等他来了,我们一同入内可好?”
铁笛仙睁目诧道:“只是一位道友?”
玄一真人叹道:“只是一位”
“是谁?青藤居士还是木华子,又或者是柏高真人?”
“道友明见,是青藤居士,他来了。”
铁笛仙目光一照,照在一株柏树上,这里也只有这株柏树能藏得下青藤居士,他爽朗一笑道:“道友既然来了,又何惜一面呢?”柏树连掌宽的躯干即刻间生了变化,似乎是活了过来一般,它生气一吐,竟吐出来一个人,这人舒眉秀目,欣然而长,藤带素袍,月上结霜,不正是青藤居士。
玄一真人目中欢喜,口中叹晚:“居士,我们有许久未见了。”
青藤居士口中淡淡:“见与不见又有何妨呢?”
“这次不一样?”
“人事都非,如何不一样?”
“当年之事,我等皆深以为憾,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啊!”岂料青藤居士不但丝毫不接,反而折转回身:“道友请青藤来若只为一发感慨,请恕青藤已无心。”玄一真人见此忙道:“道友且慢!金轮倾覆,关塞流离,家国俱亡,身世如梦,道友难道就不想吗?”
“想?想有何用!大树已催,花叶早落,何其不幸!时至今日,想又有何用?”
“道友说花叶早落,道友亲眼见到了吗?还是只是听说?”
青藤居士身形突然如同暴风激转,神情震震以至于青刮脸色似白:“你说什么!”玄一真人一脸平静重复道:“道友亲眼见到了吗?”
“我没有!可是柏高道友亲眼见到了,你也听说了,这怎么能有假?难道说柏高道友!”
这时从院里飘出一句话,这句话一经飘出,青藤居士居然不顾礼仪直接破门而入,玄一真人也不加阻拦侧身让开一路。
“柏高真人所言不假,小王当年的确是垂死之身。”院中中庭,有一位身穿白龙鱼服的年轻公子对残碑侧席而坐,他此刻看着闯入的青藤居士和随后跟入的铁笛仙笑着说:“两位前辈,好久不见。”
青藤居士惊呼:“公子,真的是你!你没死!”
年轻公子保持着微笑说:“小王与居士相熟多年,小王若是假的,又如何瞒得过居士呢?居士若疑,但验就是!”
铁笛仙上下打量着说:“公子没死,为何直到如今才与我等相见?柏高真人又为何诓骗我等说亲眼看到公子死了?”
年轻公子轻轻一叹:“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当年若不是母后拼死护住小王,并把小王养在东海海底始终存留着一口气,小王我恐怕就真的死了。至于柏高真人,他应当说小王死了,言死者,示民有终也,柏高真人不愧是德高望重的长者。”
玄一真人顿时想起来什么,他带着玄奇问道:“公子说东海?可是苍灵之墟吗?”
年轻公子闻言看过来,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渴望与向往:“真人真是耳目通广,正是苍灵之墟。山头望水云,水底看山树,也只有在苍灵之墟才能找到这许多救命之药。三十年前,苍灵之墟重开,母后协助蜀山夺得养神丹芝一朵,事后蜀山丹鼎仙尊炼制出一炉正阳丹,小王有幸分得一枚,这才侥幸活了过来。”
玄一真人神情一振说:“敢问天妃娘娘可来了?”
“小王先行,母后应该快到了。”
“那便好!那便好!”
青藤居士忽然席地而坐,凝视着残碑说:“玄一道友请我们来,想必不只是为了见一见公子吧,还是说正事吧。”铁笛仙一提铁笛横摆,也坐了下来。玄一真人则是不急着坐,他先朝门外吩咐道:“为师四人有要事相商,你们两人看住院馆,任何人不得进前。”
“是”花恨雨和柳嫌风一左一右拉紧院门合上,同时神识远放,不落片尘。
玄一真人近年轻公子坐下,目带哀感,缓缓说道:“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贫道之所以请两位道友前来一晤,是因为贫道与两位道友思归一调。飘零千里,燕子尚无家,旧巢已倾、新枝难栖。而欲救一世之失,非一人之所能,必相得而益雄也。土壤同归,故能郁成嵩岱。贫道常常欲扬旗,又惟恐德行浅薄,世人嫌弃,是有非举而不可者,在于心坚。今幸有秦王在此,玄一斗胆,意欲振臂扬旗,敢问两位道友意下如何?”
青藤居士迎面笑道:“俯观山陵间,人生如寄居。容华一朝尽,惟馀心不变。”铁笛仙更是勇毅果决,他大声说道:“秦王若举旌旗,我愿为嚆矢!”话到此处,年轻公子就不得不起身一说了,他先是朝着三人躬身一礼,都是修行上的晚辈,他不敢以身份自尊。
“三位前辈同处危城,生逢厄运;非族逼处,同类晨星;沧海澜颓,金轮日远;忠义忧幽之气,缠绵悱恻之忱,有动于中而不能以自已,小王对此深深感佩,无言名状。小王当年翠屏金辇、宝带玉章,身行不修,疾苦不知,待亲见覆军杀将之惨,民生流离,斩艾剥割之状时方觉恨晚。天下凌轹,我身为秦王,岂能无罪?小王初至朱陵原,伤心不欲问前朝事,只为寻旧而来。想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一闻消息,岂能不急马骤驰而来?及见玄一真人,真人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即便是秋气之零落亦能为之愤然起劲,玄一真人欲以只手回澜,小王身为秦王,倘若知之而不助,怕白日见深怨,愧下九泉!”
铁笛仙喜道:“秦王若在,必定天下景从!”
青藤居士忧道:“话虽如此,可仅凭我等数人,断然不足以成大事。况且梅花开落空营,有些事情人间世只能人间来,仙亦难为用,玄一道友既然找到了我们,此事想必该有个计较,不然纵有名分,仙威赫赫,亦不能垂统。”
玄一真人当即应道:“贫道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已筹谋多年,及至今日,金石含响,待击而鸣。现如今有营盘九座,军成九秋,分别为秋袴、秋枥、秋堠、秋灶、秋镝、秋幢、秋幕、秋堞、秋角。”
青藤居士忙道:“九秋军却何在?”
“就在朱陵原”
秦王赞道:“玄一真人思虑通长,真乃晚辈楷模。”
“不敢当秦王盛赞。至于居士的另一重忧虑,宠辱自关天下计,荣枯休论人间世。”
铁笛仙闻言大喝:“说得好!”
玄一真人继续说道:“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实不相瞒,贫道不止是请了两位道友前来会晤。”
铁笛仙双目精光大放:“还有谁?”
“朱陵十友都请了”
“怎么不见人来?”
“不在今日,而在明日。这也是为何今日贫道要请两位道友先来一会,盖因明日之会乃是重中之重。”玄一真人抬头望一望人间:“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白云萧散,黄叶凋零,弹指百年幽恨,可难道心中有恨者就只有我等三人吗?茫茫此恨,碧海青天,惟有秋知!贫道虽不知,但料想酒杯清复深,秋士多春心,春心之发,明日要多多仰仗两位道友了。”
铁笛仙哈哈大笑:“且遣秋花妒,毋令秋魄沉,此事舍我其谁!”
青藤居士双目凝神:“我今夜观星!”
玄一真人喜道:“有劳居士了”
还有一日不到的光景,青藤居士和铁笛仙自去果腹,院中只剩下玄一真人和秦王两人,秦王看着去远的遁光说道:“铁笛仙气概可为嚆矢,然而夫及远者箭也,而定远非箭之功,明日之会,恐怕还是要落在真人的身上。”玄一真人当即躬身,这一躬身大出秦王意料,他急忙去扶,却扶不起来:“真人怎可如此,太折煞晚辈了!”
“臣身得道真,飞行虚空,却只见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若不是秦王,恨有何用?补恨无天!”
“那也不行!真人岂可拘于俗礼!”秦王见始终不能托起便以真气下阶以示晚辈不敢当前辈重礼。
玄一真人见此也不再执着,他真气一抹平地说:“我生于缨簪,功名惜未立,玄发已改素,此乃深恨,明日必竭尽全力为之!”
“是啊”秦王同作一叹:“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