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坐，鲜少谈旧日，唯独讨论了彼此今后的打算。
“看到你们都安好，我没有别的奢念了，”李沁喜道，“只等着把赫苏图扶养长大，往后看他娶妻生子，我的任务就都完成了。”
薛遣棠不解：“任务？”
李沁喜眼神闪了下，将塔塔与苏伊的故事说与他听，当然，其中她与赫连殿上斗法只是简要带过，后面被太后设计报复的部分更是略去了。
薛遣棠听着她说，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些被她省略的部分，还是被他联想到了。
再多心痛与同情都无法弥补她这些年来所承受的伤害，他此刻只更加坚定了要亲自镇守北疆的决心：哪怕只是一分震慑也好，赫连惧她一分，她便安全一分，舒适一分。
这是他唯一能名正言顺为改善她的处境而做的事。
“对不起。”他喃喃，他能为她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李沁喜开解：“为何要道歉？这些事都与你无关，我自己能可应付，你看现在，我过得也还行不是？还白捡个儿子！”
时至今日，她需要的绝对不是怜悯，况且她知道他也有不易。
李烨已成至尊，而伴君之路不是几句年少情分就能走通畅的。
从前，李烨身边的人际情况相对简单，而如今他身边有陇上功勋集团、有诸世家、还有宗室，各股势力错综复杂，平衡之中，薛遣棠未必能稳占上风。
“从今往后，要多想着保全好你自己，”李沁喜道，“不必事事都以我哥为先。”
这话颇大逆不道，她却敢和他说，也只有她敢和他说。
“他我是不担心了，有皇后在，相信他吃不着亏的。唯独是你别亏了自己，记得多为自己打算，或者，”李沁喜停顿，“找个人为你打算。”
薛遣棠问：“当真？那你怎么办？”
她一瞬哑然。
认真想了想，她看着他眼睛说：“若你愿意，便在心里记着，我李沁喜一生苦中作乐，就足够了。”
若他愿意，便记着她，记着她的苦与乐，让她的生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不要......忘记我。”她瞳孔亮晶晶的，却又幽深无比。
至少，不要太轻易地将她从记忆中抛却。
这一刻，李沁喜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害怕被忘记，尤其是，被薛遣棠忘记。
只要他还记得她，记得她是如何走来，她的心就不至迷失，不会空荡。
这听上去虽然好像有点自私，但她不想对着薛遣棠做任何掩饰和伪装，在他面前，她总可以，也总希望自己坦然。
薛遣棠深重地点了下头，“那你一定要活着，否则时事推移，我不敢保证。”
他又想起在马球场上时她那些心如死灰的话来，心不由发慌。
他相信自己对她是重要的，期盼着自己在她心中还有一点分量，算得上是一个牵绊。
李沁喜则良久地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应承他：“好，我答应你，不求死。”
这不是一句安抚似的空话，她既承诺他，就是想清楚了的。
在沉默的那一阵里，她想了很多，最后口中只弱声说出一句自白：“对不起，你的刀......毁了。”
他把那么珍视的东西交到她手上，她却没能保住，还是在那么荒唐的场景下被仇人折断。
那一天，刀断时，她心里的某根弦也断了，好像那些过去都一齐断开了似的。
当时为了坚定心志，迅速振作起来而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封存，如今看来，倒像是赌气般徒劳。
他一开口，断弦瞬间便接好了——
“不要紧，”薛遣棠却毫不迟疑地摇头，“只要你需要，我永远是你手里的刀。”
他又笑笑，说，我可比那刀好用多了。
李沁喜噗哧一声，刚想涌上来的泪光倏忽退潮。
夜色这么好，眼前人也极好，自己不应该伤情。
“薛将军？”
“嗯？”
“为我舞一段吧。”她提议。
薛遣棠看了看自己空荡的腰间，眨眼间便飞身翻上了院墙，扭过头对她留下一句“等我！”
他取剑归来时，李沁喜正拎着他剩下的半坛酒，仰头往喉里灌。
想到她是在等自己，薛遣棠幸福得近乎眩晕。
他走过去，拔剑起舞，目光始终不离开她身上。
十九岁时，在风池驿，他也曾为她舞刀，今夜虽然潜龙刀已断，可舞剑人和看剑人都没变，物非人是，幸甚至哉！
李沁喜将手中酒饮尽，身上渐渐发暖，她把酒坛子朝薛遣棠丢过去，“接着！”
他灵活地用剑一挑，那小坛子便稳当当落在了他掌中。
她兴奋得拍手，跑过去抢坛，他敏捷地一闪，便绕开了朝自己直奔而来的她。
两人你追我闪，开怀大笑。
谁也没在想任何今后的事——他们没有今后，所以不必去想，只需牢牢把握当下这一刻。
......
一夜很快便过去，于清晨时，李沁喜终于又回到行宫。
回房去更衣时，见到赫连在院中等她。
他竭力压抑眼底的愤怒，似乎想用冷脸冷眼来引起她的注意，但李沁喜对他视若无睹。
她径直从他眼前走过，连衣袖都不曾带过他身上。
赫连终于按捺不住，恨不能用最恶毒的语气质问她昨夜是否很高兴能脱离他去鬼混，然而话一脱口，只是沙哑的明知故问。
“你去哪了？”
李沁喜向前的脚步不停，只微侧头甩下一句：“你猜。”
她的话让赫连很无助，他像个自讨苦吃的傻瓜，站在原地领受着屈辱，但是也算了，明天一早，他就能离开这里，回到他的王国里去，到时候，李沁喜又会是他座下臣妇了。
势单力薄时，他一向善于忍耐。
李沁喜去更衣后，便朝太后寝殿过去。
这是她与亲人最后相处的时光，她只想在母亲跟前度过。
父亲西行时她不曾在床前，想来将来也没机会陪伴母亲的最后一程，今日相伴，也算略尽孝心。
想到这，李沁喜心底又一片心酸。
去到殿中，母亲早已备下了早膳，全是她爱吃的，一盘一碟，精致可口。
葵姑正想为二人布菜，裴太后却摆了摆手，自己拿起碗勺，给李沁喜盛好一碗金瓜粟米粥，放在她面前。
待李沁喜起箸，裴太后一边看她吃，一边叮嘱：“你气色不好，想来是奚赫苦寒偏僻，无处进补。我这里有上好的食补药材，全都是配好的方子，都包好了， 你全带过去慢慢吃，等吃完了，我又让都护府遣人给你送去。”
李沁喜点点头，把脸埋进碗里，没多说话。
等用过早膳，裴太后摒去闲人，只留李沁喜在屋内。
她从袖中取出一柄精致的匕首递给女儿，神情严肃道：“沁喜，阿烨方继位不久，世道又瞬息万变，谁也保不准今后会发生什么。怀信王个性软弱，心性摇摆， 你一定要把他盯紧，万一他......你便要设法保全自己。”
“国朝的事自有其他人承担，你只要，不，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只要你还活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能不惜代价保你平安。”
过去是没办法，但如今大权在握，无论如何，她要女儿平安活着。
“母后，我答应你，一定会保重自己。”
在“未来”这件事上，李沁喜实在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她十分清楚，翰达尔草原上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新的冲突，而草原势力，也随时可能集结起来进犯中原王朝。
和平......是如此珍罕和不易。
经历了奚赫的两场内战之后，她实在厌倦了战争，要她抛弃对和平的向往选择苟活，比让她直接死在战中更折磨身心。
但眼前人是她的母亲，是世上最与她血肉相连之人，对母亲的叮嘱，她无法拒绝。
她心中有属于自己的忠义，但亲人和爱人的牵挂让她决心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这份牵挂，与心中那份忠义一样，都是在艰难困苦中支撑她活下去的支柱。
她想，如果要死，我要以最有价值的方式死去，如果时机还不那么有价值，我便好好活着，免叫爱我的人伤心。
这样一想，今日过后再次回到奚赫，即便与赫连再度展开争斗，也不觉那么心累了。
李沁喜其实很想和母亲说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政治的，情感的，家国的，小女儿的，但考虑到今日的时间实在宝贵，她还是沉默了，对这部分，什么也不说。
她对母亲笑了笑，“我在奚赫挺好，真的。”
......
天色阴沉，朝露未晞。
薛遣棠单骑立于陇上城郊的一座孤崖，目送崖下一长队车马沿着蜿蜒的山路而去。
为首的那驾车里，坐着他一生牵挂之人。
从李沁喜登车后，他便偷偷牵了马，快马疾驰到她必经之路的高处，看着她踏上远离故国的旅程。
今日一别，竟比多年前前途未卜地离开奚赫时更痛心，更空虚。
男子握紧了拳，一直到对方终于离开视线后良久，才勒马回程。
马踏青泥，他将要去赴一场她不知道的、他独自许下承诺的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