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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蜚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23165字 发布时间:2024-09-17

孤单单的身影在风里摇曳时,秋练的心里,许久许久都存在个疑问:重明当时为何要逃婚?


她很想立刻就追上重明,抓住他的手臂,抓得牢牢的,指甲嵌入肉里,让他再也不能这样不声不响地逃遁,然后质问他原因,听他倾诉,听他说出不能当着众人面讲述的苦衷和事情不偕的理由。


她还要逮住落落好好责问,怎么也串通一气,背叛了她,若是他没有借口,不能自圆其说,她会好好教训他的!


想到这里,秋练攥紧拳头,痴痴望着在平野禾稼里伸展出去的道路,然后转身,环顾四周,确定寂寥廖的天地里只有她自己——她在奔跑的时候不小心已把凤冠弄丢,身上只剩一袭红衣,如此娇艳的形象立在千里烟青纱帐的禾稼田里,遗世独立,把绿油油的禾苗、苍翠之木、远黛青云也几乎全都染成了赤色。


秋练看着眼前之路延伸出去的尽头,刚刚不久,她似乎还能看到重明和落落两个高矮不一的身影,两个身影在日光下晃动,飘飘渺渺,时隐时现,可是现在,那身影已雁过无痕一般地消失掉。她失望,气沮,提不起精神,全身像是要成了泥浆,成了熟透的花朵,血肉开始剥落。


秋练蹲坐下来,喃喃地说道:“他们是要远远地躲开我呀······”


她待在空旷之处,看着日头越来越低,自己的身影越来越长,她忽然觉得,要是日落入海,她的身影就会变得长逾千尺,能在顷刻间追上重明他们吧。


天色渐渐黑了,天上露出几颗疏星,白亮亮的,像一颗颗珠子,秋练若有所思地望着它们,边散散漫漫地向前走,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马的响鼻声和车辕的吱吱扭扭声响,一刹那,她以为是重明和落落乘了马车来寻她,可是他们明明已从眼前消失,怎么可能出现在身后,顿时泄气。但毕竟天色已晚,有了人迹,就算是陌生人,也可让捎带着去到村镇,不用露宿冷夜,就缓缓回过身。


秋练先看到盏不太明亮的灯笼,灯笼很小,不及夜空里的星,之后看到灯笼旁一个中年人的脸庞,粗糙的面部轮廓,凌乱的头发线条,再然后才是和黑夜混为一体的马匹和略略耸起如舍利塔般的车身。


马车驶了过来,秋练看到灯笼的光亮渐渐由萤火般大小变成如碗盏般,也因此更加清晰地看到驾车的中年人,中年人手提灯笼,另一只手扯着缰绳,其人双眼有神,颇带浑浊之色,脸长颧突,鼻梁高挺,唇方而厚,双耳灌风,身着崭新的灰白色衣裤,鞋袜也干净爽利,整个看上去倒像是诚朴无华的村镇之人。


秋练拦住马车:“大叔,我和朋友走散,迷了路径,现在天又黑了,不知该往哪里去,你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中年人从上到下打量着秋练,片刻后道:“可以,你上来吧。”


秋练躬身道谢,喜动颜色,就欲登车,此时车厢里传来柔和、严厉的妇人之音:“外子,三更半夜,什么人拦路?你怎么问也不问就让他上来,要是匪人、恶贼或者妖的话,我们娘俩被害了,被活活吃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中年人懒懒应道:“是个小姑娘,哪里是妖,你不要胡乱疑心。”又转向秋练:“说话的是我家那口子,言语里多有冲撞,不要见怪,请上车来吧!”


秋练点头:“多谢大叔!”


秋练因为刚刚车厢里妇人的言语含有敌意,并有几分排斥,便没进入车厢,就在中年大叔的身边坐下,替拿着灯笼。秋练知道前面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就随便谈说着,并说出自己的名字。中年人也推心置腹,说他叫卫方,家在前面数里的凤尾镇,从成亲后生活在那里,过了将近二十年,他当天和内子赶去雍州,去给儿子卫光治病,上午到的,直到傍晚才返回,看了几家大夫,抓了药回来。


卫方额上出现皱纹,眼里也泪水晶莹:“他从出生后就患上瘤症,只能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年,看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他此生都只能永远瘫在家里。”


这是卫方的悲叹,不需要回应的叹息。


卫方边驾车,边絮絮不止地讲说。他和妻子是在儿子两岁时发现他不能站立,连坐在那里一会也不能,就去看了大夫,知道儿子患上瘤症——不仅会终生瘫痪,也可能成为不解人事的痴愚之人。那时候他们想过放弃,把儿子扔在了荒野乱草里,可中午和晚上,食不知味,夜里拥被而卧时,也久久不能成眠,只好去把儿子再抱回来。


在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夫妇照顾着卫光的吃饭穿衣、溲溺排泄,还有就是把他扶上马车,躺在褥子上,带着他去一座座州城看病。


这时,车厢里卫方的夫人带着哭腔道:“我们苦命的孩子呀!”言语里的凄楚,让秋练心中悲酸,因此秋练在难过之余,也有了几分不安和好奇,借着车厢晃动让车幔露出的空隙,偷看了两眼,见车厢里放着盏灯,灯用灯罩罩着,灯火明亮柔和,一个颇有姿色、不饰脂粉的中年妇女盘膝坐着,手放在昏昏沉沉睡去少年身上所盖的衾被上。


“妇人和少年,就是卫方的妻子和儿子。”秋练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猛然醒悟后,差点惊呼出声,原来,车厢里的空间并不很大,成年人根本无法躺直身子,而卫光却能身子不蜷好端端睡在里面,只怕还是个身躯不过三尺的侏儒。


秋练又偷偷望进去,观察卫光的身躯和头面,看到他头依车厢另一边,穿着鞋袜的双脚刚好抵住车幔,确实不是完整健康的成人之躯;头面也像个半大孩子的模样,似乎是烧制的人脸陶瓷,但缺少火候,因此眼耳口鼻都显得不足。


秋练望着卫光的头脸,心底涌出怜悯惋惜之情,发了会呆。


卫方见秋练此举,说道:“他既不像正常人那样拥有聪明才智,也没有正常人的身量,还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世间之大,没有比这更糟糕、更不幸的事!你是个好姑娘,刚刚肯定可怜起我那孩子了!”


秋练移过视线,望着前面路边出现星星点点亮光的地方:“他的情况很坏,不过你们多年来始终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得到常人不能得到的爱,这也算是补偿吧!”


车厢里卫方的夫人接口道:“外子看人不会错,你是个好姑娘,说的话让我们很欣慰。”


秋练有点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是好姑娘,若是,怎么有人会逃婚,不愿娶我!”


车幔被揭开,卫方的夫人端着灯盏,靠近秋练,全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看到秋练留有胭脂痕迹的脸颊和身上的红色嫁衣,诧异道:“新郎官逃掉了?弃这样的美人不顾,真是不知好歹!”


秋练嚅嚅:“我大概不值得他的眷顾吧!”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怪,不懂珍惜,暴殄天物。”卫方的夫人一副替秋练不平的样子。


卫方道:“实话说,刚刚见秋练姑娘一身红衣站在路上,我心里也犯嘀咕,以为是妖,或者鬼魂什么的,可是听说话却不像坏人,就让你上来了,实在没有想到会是新娘!”


卫方的夫人望着秋练:“哎,我们卫光就是没有福的人,这辈子都别指望能娶新娘,可有的人却放着新娘不要,真是作孽,对不起秋练姑娘!”


秋练低下头,想着重明,想象着他此时在何处,有没有好好反思逃婚这件事,有没有后悔莫及?不知刚刚这些话,能否在黑夜里传出去,飘入重明的耳朵,振聋发聩,从而让他回心转意!


可是在想重明归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个自己站出来,不卑不亢,坦然从容,心如止水:“他现在回来,也晚了!人生当中,有的错一次也不能犯,因为再回头也是百年身。”


秋练心里那个矛盾的自己,让她克制自己的爱 欲,保持骄傲和愤怒,不去接受重明,就算他回来,就算他道歉认错,也不能给他好脸色,不给他一巴掌就算不错了,要视而不见,当成路人的。


在这样想着,秋练用余光看到马车已来到路旁的一个镇子口,镇子里屋舍重重,高低错落,像是沿着山势而建,窗口里透出的灯光也鳞次不齐,像是漫天乱星。秋练抬头,痴痴望着眼前由远及近的团团光亮,发现在镇口的树下有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有些熟悉,从那身影的轮廓朦胧看来,倒十之八九是重明和落落。


秋练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占了主导,说道:“不能见他!不能见他们!”


心绪被左右后,秋练赶忙放下手里的灯笼,钻入车厢里,放好车幔:“卫大叔,一会要是有人问你有没有见到个姑娘,你千万要说没见过!”


卫方猜不透她的意思,但还是尊重她的要求:“我知道了!”


卫方的夫人叫做俞九娘,此刻把眼光越过身前躺着的儿子卫光,看着对面和自己同样盘膝而坐的秋练,说道:“镇口的两个人你看见了?他们中有逃婚的那个少年?”


秋练还不能完全确定:“很像他。”


俞九娘已明白秋练的所思所想:“你不见他,也是对的,不说见了后颜面没处放,也太纵容他。若不冷上几天,让他瞧瞧颜色,还以为我们秋练姑娘好欺负,以后越发不放在心上,心猿意马。”


秋练道:“我原来倒想追上他,问问他逃婚的理由,等到觉得他近在眼前时,却又不想去面对他。或许我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做着决定。”


俞九娘语重心长:“作为女人,是脆弱的,也如天上的风云那样容易改变想法的,不管怎样,自己心中怎样想,就怎样做。你若是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去,就住在我们家,等气消了,再去见他。”


秋练还想说话,听到车厢外有个熟悉的询问声音:“大叔,你有没有见到个姑娘,她穿着红色嫁衣,身形瘦弱,肤色白净,就在你过来的这条路上?”


秋练心头颤动,知道说话的是重明,她只要应声“我在这里”,就能马上和他相见,就能知道他所作所为的根据,可她缄口不语,无动于衷,保持着低眉含首的姿态,用心倾听外面传来的话语。


此时卫方答道:“那个穿嫁衣的姑娘是你们的朋友吧?既是你们的朋友,为何不去寻找,哪能在这里干巴巴地等着!”


重明道:“我们当时走得太快,等到发现她不在身边,已经走出很远,于是返身去找,谁知天色越来越暗,就在这镇子口一直守着,相信她走来时就能遇到。谁知,过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她出现,就向大叔打听一下!”


秋练在车厢里想:“应该把‘走得太快’改成‘跑得太快’才合适。那么远远地躲着我,是把我当成虎豹狼虫了!”


卫方则对重明说道:“你的朋友若不是回到来时的地方,可能已走到别的路上去,我驾车过来时,根本没看到人影。时间很晚,你们也快找地方吃饭休息吧。”


重明执着地说道:“我们要等到秋练的,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将来的妻子!”


落落说道:“找不到秋练姐姐,我们不会吃饭睡觉的。”


落落肩膀上的墨精也道:“我们相信秋练会出现的!”


卫方叹口气,望着车厢,似乎在看车幔上映出的不清晰的人影,也似乎等秋练的反应,等秋练主动搭声,可是过了片刻,里面没有回应,才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慢慢等吧!”


拉动缰绳,马车驶去。


秋练听到重明说“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将来的妻子”,似乎突然心地清明,如被月临,照彻四方,通透无尘,明白了重明逃婚的缘由:百妖图像尚未绘制完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会有很多的麻烦和困难要经历,还不是成家之日,等到将来的那天,历经所有的艰辛,目睹了世间的坎坷崎岖,绘制完所遇的百妖,完成师父给的使命,结成新的封印,让上古之妖各归其位,那么,就是有情 人终成眷属的日子!


可是,秋练又很快把这样可能的理由推 翻,因为她知道,重明是重明鸟,若是封印形成,囚禁百妖,那么重明也会被打入看不到的地方去,如何与她成亲,结成夫妇?


也不对!


秋练眼睛一亮,发现自己把原来很简单的事情想的太复杂,那个逃婚的理由始终总摆在自己眼前:重明不想现在娶她,因为将来一旦完成使命,而他又不死的话,势必要失去自由,不在人间,那么现在成亲,她将来必寡;如果重明不能完成使命,那么他肯定在后面的路上遇到凶险而丧命,成亲后,等待她的结局也是一样,成为孀妇!


重明说出那句话,说明在他的内心是想娶她为妻的,可仅仅要让那件事成为“将来才会发生”的,而在现实当中大概永不会发生,却也无法湮灭——成为重明心中生生不息的火。


秋练明白了重明的用心,不再埋冤,可是也感到可怕的绝望,因为她和他终究无法结合,不管现在还是将来!


秋练陷入痛苦的深渊后,仿佛失去意识,不知自己是在车厢里,也不知车厢外的路边就是重明、落落和墨精,就这样,脑海里接连浮现与重明有关的往事片段,坐着马车,一点点远去。


不多久,马车停下,来到卫方和俞九娘夫妇家的院子外。


卫方揭开车幔:“秋练姑娘,请你先下来,卫光无法行走,需要我们搀扶。”


秋练应道:“或许我也能帮忙的!”


秋练说完后,忽然“啊”的一声发出惊呼,声音并不尖锐,反而来说是平和迟缓的,就像起初的惊讶正在慢慢消退——当秋练明白刚刚有何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


秋练低下头,目光停留在左脚上,看见一只手,一只略显苍白的成年男子之手,那只手正握在她的脚踝处。这手不是卫方和俞九娘的,也不是从车厢下伸出的鬼怪之手,它来自卫光,来自这个身患重疾、始终处于昏睡状态的畸形少年。


卫光不知何时已醒来,侧着头,两只明亮的豆眼圆圆睁着,望向手握之处,望向有点惘然若失的秋练。秋练看着他,像看到一个死后复生的奇异怪物,那怪物假装死去,躺在人的必经之路上,若有人经过,对它表示出好奇,怪物就会跳起来抓住她——秋练就是好奇者。


也像看到个垂死的溺水之人,秋练成为他抓住的救命稻草,若秋练不能拯救他,他就把她一道拉入水中。秋练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怕他的手再不松开,即便过去很多年,很多岁月,那双手变成白骨,卫光成为一堆有蜣螂虫进进出出的骸骨,也不会轻易松开她。


秋练看着卫光那半大孩子一样的身躯,硕大的头颅,以及成年人一样的手足,胸口感到阵阵恶心,于是把脚向后抽了抽,说出沉着有力的三个字:“放开我!”


卫方和俞九娘也对转瞬间发生的事犯起迷糊,他们不知道卫光怎么会醒来,而且眼睛里好似没有愚呆之色,完全像那正常的少年。正常的少年看到佳人,会怀春,会渴慕追寻,会有《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样的事发生,那么,他才会情不自禁,握住秋练姑娘的脚踝。


可在以前,卫光二十年的生命时光里,他也曾有机会在医馆碰到来买药的妙龄女子,也曾在马车里依在母亲的身旁看到从车旁经过的脂粉绮罗,他都没有露出那样的眼光,也没有伸手,没有做出拉扯挽留的动作。他对秋练姑娘如此,是因为病症在消失,还是仅仅被秋练温柔的言语和略带感伤的神韵仙姿所魅惑。


卫方作为男子,见到儿子的行为奇特,实在想不通是因为什么,但其无礼的地方还是显而易见,就呵斥道:“孩子,放开你的手,你会把秋练姑娘弄疼的!那样,她也下不了马车!”


卫光开口:“我不放!我不让秋练姐姐走。”


卫光的话有些傻气,总算有条理,还带有三分痴念。俞九娘冷眼旁观,到了此时,听了儿子的心声,才明白他为何行为反常,那是因为他已经深深迷恋上秋练姑娘,意识到自己的傻儿子已经“不傻”,懂得勇敢去获取所爱,俞九娘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二十年前,她生下患病的儿子后似乎已仅仅剩下个任劳任怨的躯壳。


俞九娘双目里散发出慈爱、贪婪的光芒,暗暗地想:“平白无故,这个叫秋练的姑娘拦住我们的马车,而她又偏偏穿着身嫁衣,好像冥冥中安排注定的!上天的旨意,让她来给我们的卫光做妻,拯救我们的卫光。”


心里打着主意,面上不动声色,对秋练说道:“秋练姑娘,我们家卫光从来没有这样依赖一个人,就连对我们两个也不曾如此,他肯定是刚刚听到你说话,看见你这样像菩萨的容貌,把你当成大姐姐看待了。就委屈你,稍稍哄哄他,在马车里再停留些时间。”


秋练辩驳:“我一个姑娘家,怎么能······”


俞九娘已在车厢里跪下,向秋练叩头:“请秋练姑娘发发善心吧!”


秋练扶住俞九娘:“你这样的年纪不能拜我的!我待在······待在这里就是!”


卫光心性正直:“不行,这样······”他想说“这样对不住秋练姑娘”,可没有说出口,就被俞九娘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俞九娘侧过头,使个眼色,嘴边浮荡着窃笑,就将卫光推下去,跟着自己也跳下马车,合上车幔,只留秋练和卫光在车厢里。


俞九娘拎着灯笼,催促卫光开了院门,走进院落,又打开正屋的门扉,点上灯烛。等烛火和灯笼的光芒在地上投下他们双重的影子时,俞九娘向院外望了眼,看见那里没有动静,确定秋练没下马车,也没跟过来时,小声对卫光说道:“你还看不出吗,咱们的儿子喜欢秋练姑娘,那少年不愿娶秋练姑娘,就让咱们的儿子娶了吧!”


卫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原来,这就是你的企图!秋练姑娘是个好姑娘,嫁给咱们的儿子,那是毁了人家,秋练和咱们并无愁怨,我们干嘛要那样对她;她有自己的伙伴,就是今夜在镇子口碰到的那几个,从那会说话的拳头大小的小人来看,他们并非毫无来历,我们若是强自扣留下秋练姑娘,只怕会带来灾祸,就算我们强要留下她,说不定也不能成功。”


俞九娘的脸色冷下去,本来已有褶皱的脸变得犹如枯死的树皮:“你怎么变得越来越胆小怯懦,别忘记了,你可是蜚,是大妖呀!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少年少女。”


卫方没有被鼓动,反倒突然松懈下来:“断尾的蜚,妖力不过还剩下三成,已谈不上妖!”


俞九娘语气坚定:“不管怎样,我都要满足儿子的心愿,让他和喜欢的女子长厢厮守。卫光生下就是那样子,我们作为父母是有愧的,而且这些年来,他吃了很多苦,如今有喜欢的人,我们怎能不成全他,不然,他这一生,要在更大的痛苦中度过。我求你,为咱们的儿子考虑这一回,只这一回!”


俞九娘看卫方神色间已有松动之意,便趁机规劝,说秋练是自己上了他们的马车,穿着大红嫁衣,他们就像是去替儿子迎亲,只不过不是在秋练的家里,而是在荒郊野外,天下之大,所有发生的事都不是无根无据的,这就是卫光和秋练的缘分。秋练虽然有伙伴,可她的伙伴并不知秋练在他们家里,因此后面数天,格外留意,小心谨慎,不放秋练出去,她就不能和伙伴碰头,到时候,不愿娶她的少年一走,秋练就在他们的彀中,纵容有些本领,谅她插翅难飞。卫光见到秋练后,似乎开了心智,知道男女情爱,说话也清楚起来,若是让他和秋练成了亲,以后的日子说不定有更多的奇迹出现,这就是所谓的“冲喜”。


“冲喜”这样的习俗在很多地方都有流传,若是某人快死了,给娶一门亲,那人很快就能痊愈,若是某人得病很重,提前置办下寿材,那人却奇迹般没事,述其原因,是因为灾星、煞星被冲去,给这家带来好运。秋练的出现,会拯救卫光,让他重新开始生活的。


俞九娘道:“眼下的事,就是用花言巧语稳住秋练,不放她出去,等她的伙伴一旦离开镇子,就给她和卫光举办婚事,过上两年,生下一男半女,秋练姑娘成了妇人,那时她想不愿意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俞九娘想到刚刚话里有个错误,就自言自语地说道:“秋练姑娘吃软不吃硬,我只要假装的可怜巴巴,用软话求她,比花言巧语要管用的多!”


“你好像变了个人!”卫光望着自己的妻子,似乎在此时,他才发现,当年初遇的俞九娘早已不存在,到了中年成为别人口中“俞婶”的那个妇人已变成了另外的人,且浑身萦绕着轻纱薄雾,“你变了,变成个我都快要认不出的共枕之人。当时你温柔淳朴,大方善良,就像现在的秋练姑娘,可是几十年的时光,你把原来的自己弄丢,现在又要扼杀另外那个像你早年的姑娘。”


“是吗?我感觉还是原来的自己。”俞九娘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脸。


卫方以满是失望和伤痛的语气道:“难道女儿家的一生,青春年少时是出水芙蓉,到了相当的年龄,被沧桑人世逼迫着改变,开始向死鱼眼睛靠近吗!”


卫方抛下话,拎着灯笼出去了。


俞九娘双手抚摸着脸颊,轻轻滑触,感觉到那一道道已生或在悄悄冒出的皱纹,她知道,岁月无情,永不待人,从某天开始,变老的序幕一拉开,她就在戏台上开腔,不能停歇了。卫光说到她出现改变,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容颜的改变,朱颜残退,带来的苦痛是无可比拟的,也是最无奈的。她认为自己的相貌会让他失去愉悦的心情,让卫方觉得陌生,识认不出。至于心地的改变,她是不太承认的,也是有些麻痹的,因为她始终坚信,自己所做的事很少考虑到自身,都是在付出,这种付出和牺牲应当得到赞许。


故而看到卫方转身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喃喃道:“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我们的儿子呀!”


她站在灯烛旁发呆,思考着将要做的事,当再次看到卫方去而复返的身影时,卫方已经把儿子卫光背回,秋练则跟在后面一道过来——卫光始终不愿松开手,在车厢里时,他握住秋练的脚踝,下了马车,他死死抓住秋练的手腕。


俞九娘看到儿子那样的举动后,更加确信要留下秋练,永远留下,哪怕使用些乱七八糟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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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正房,到吃晚饭,以及宽衣休息,卫光始终用手牢牢抓住秋练,因此那个夜里,秋练在俞九娘故作姿态的恳求下,只好陪在卫光的床边,让他抓住自己的手腕,慢慢入睡。可是卫光并没有困倦的意思,似乎在那些年,他已经睡得太多,所有的困意都已在今夜消退,以前那些嗜睡的日子都是在为今夜准备。


他躺在衾被中,双眼贼溜溜的,盯着秋练,就像梁上一只小鼠,在窥伺着屋中之人的举动。


秋练被他直勾勾的眼光看得很不自在,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或看向屋顶,或望向脚下,但不管怎么躲闪,秋练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柔和、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因此有点不耐烦的秋练劝他早点睡觉,而且时候已经很晚,他又是病人,若不好好休息,情况肯定会越来越糟糕。


卫光眼神炯炯,言语清楚地说道:“这些话只能骗小孩子,而我却不是。以往这样的时间我肯定已睡去,但是秋练姐姐在,我就睡不着。”


秋练道:“看来你是不困倦!”


卫光点头:“没错。以前我也并非疲惫,只是不得不睡,要不然就无法让时间很快地过去。”


秋练有点惊讶,想不到他的话语如此清晰有条理:“你好像并不······笨!”


卫光微笑:“你是要说‘你并不傻’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傻,还是不傻,大多时候时好时坏。但是身子不能动,却是真切的,好在我还有双手,双手是能支撑身体的,是能抓握的,就像现在。”


秋练看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感觉自己像是狱囚,不过她的怜悯之心超过了顾影自怜,眼前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的畸形男子还是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就说道:“情况还不是很坏,若是继续让父母带你去治疗的话,还有转机!”


卫光听了颇为感激:“我清楚自己的情况,但还要谢你的好言安慰。其实,我抓住你不放,是真的喜欢秋练姐姐,但也只是喜欢,我没有资格做别的奢望。在凤尾镇的后山上,有一块回心石,是在崖边突兀存在的方形大石,听说站在那里可以看到落日云海,那里的山不高,云海不一定有,但观赏落日肯定是很方便的。我只想让秋练姐姐带我去一次,我就此生无憾!对了,那里还是我父母亲定情的地方,将来秋练姐姐碰到那个不愿娶你的少年,带他去一次,他就会回心转意的!”


秋练心想,卫光虽然患有瘤症,身子瘫痪,看上去傻里傻气的,但他的脑袋还是灵光的,几十年来他像倔强的草芽冲破砖墙瓦砾的阻碍,在慢慢生长,迎来了雨露阳光,不过能看到这株草芽的只有那些被草芽选中的人,就算他的父母,也因过分的溺爱和被瘫痪之症分去心神而迷惑了双眼。


想到这些秋练就似乎在一堆被人丢弃的杂物里发现价值不菲的宝物。卫光说出“不愿娶你的少年”,秋练才知道,在车厢里和他父母说的话全被他听去,他似乎在过去的时候里,总是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了很多信息,比如有关镇子后回心石的传说以及他父母的定情。


至于回心石,若真能让人回心转意的话,秋练会在找到重明后,编纂个理由带他去看看的,看看那落日,看看那可能不会出现的云海!


卫光见秋练发呆,猜想她在想那个少年吧,心里就像被棘刺针条狠狠刺了下,因此手上用了力,握得更紧。秋练猛地回过身,看着卫光,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清澈的水液——从来都不或很少流泪的人,眼里的水液通常是浑浊、黏稠的,而那些常常以泪洗面,或悲泪暗垂者,才能有清澈如泉的泪珠,因而,也不难想象,这个被人人甚至父母当成傻瓜的畸形少年应该有很多默默悲伤悲痛的时刻吧。


秋练想到他刚刚说出的心愿,虽觉那心愿有某种隐喻,如“父母亲定情”之类的事,她不便掺搅,但卫光既然提出,她或许可以再施舍些怜惜和恻隐,完成他的愿望,因此说道:“你很想看落日和云海吗?我答应你,带你去看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卫光并不因后面的两句而觉得沮丧和悲伤,反倒眼里泛着灿烂的光波,就像水面清漾时斜阳铺水而带来的粼粼水光,那刻,他仿佛看到自己心愿的实现,看到自己坐在回心石上,身旁站着秋练,而眼前平旷的原野与远处的田野村镇沁在淡黄色的迷蒙烟雾中,那落日,就在天地尽头,如同一块巧夺天工的黄玉,悬浮附近的云朵,成为闪烁着奇妙光泽的绸带,而万籁俱寂,四野茫茫,唯有他和秋练待在山崖之边。


卫光感激秋练的承诺,感激她带来的希望,在内心里将她作为最知心的朋友,可是因为他从母亲的言语神态里看出了某种忘我又较为复杂的感情,担心秋练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因此想把自家的根源说一下,既能让秋练更好地知悉了解他们一家,也能有所准备,于是,卫光便说道:“夜很漫长,我实在睡不下,就和你说些故事吧,如果你觉得有意思,就听听,若是累了,你也可在床边休息,我只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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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父母发现我不能行走站立只能躺在床上时,他们在照顾我之余,尤其是风雨之朝,霜雪之夜,他们就会坐在床边,就像现在你坐在我的床沿那样。他们查看我的衾被是否盖好,哼唱歌谣,给我讲有关他们的故事。”卫光还握住秋练的手腕,双目却不色鬼似的盯住秋练,而是望向屋顶,屋顶上有虫子在蠕动,有光影交叠,还有被残破的蛛网吊着的枯叶,“他们知道我有瘤症,是个蠢钝之人,大概不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会记住,但那是和孩子交流的方式,就如对牛弹琴,牛虽然不懂,琴还是要弹的。他们的初衷当然是要我能记住与他们有关的那些事情,作为一种记忆,传承下去,可是在他们看来,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不会长成正常人,他们的讲述只会随风飘逝。因此,他们就在每年当中,反复地讲述那些事,一遍,一千遍,千千万万遍。”


卫光稍稍苦笑,口气不改:“我把那些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自己也曾经过似的,现在,我把知道的说给你听。”


“我的父亲,名字虽然叫作卫方,也有着中年人老实质朴的体貌,可那是瞒骗众人的虚假皮囊:我的父亲是妖,是蜚!古老的传言和记载,蜚,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蛇尾,行过河川江海,水会干涸,行过平原草地,草木枯死,行过大山土丘,一切都会坍塌。对于蜚或者我父亲的描绘,出自我母亲之口,我并未能亲眼目睹,但母亲是见过的,才会如此记忆清晰。作为一个傻儿子,若是傻乎乎地要求一次:‘父亲,你变成蜚让我看看,我要看!’那样死皮赖脸纠缠下去,估计也会心愿得邃。但父母亲要是担心蜚的样子会吓坏他们的傻儿子的话,估计也会坚持。总之,我未能看见父亲变成蜚的模样。其实我很久都有个疑问,在心里未能问出的疑问,父亲是蜚,母亲是人,为何会生出我——一个瘫痪的孩子!结合后来父亲的讲述,我将之归纳于因果报应。”


我的父亲作为蜚时,在无意识中做下许多坏事,毁坏很多州镇,害死许多人,因此苍天轮回,让我变成个瘫痪者(历史上做坏事秦桧的后代没有屁 眼)。


父亲作为蜚,意识到给人间带来的灾祸,也痛心疾首,要做出改变,可是在他准备断去蛇尾的时候,那些坏事已经变成事实,所以及时的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还是不能改变我出生时候的运命。父亲断去蛇尾,也是他能在凤尾镇像个平民百姓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妖力减弱,所到之地不再发生灾难,就是说后来,父亲能作为卫方,有个家,生儿育女,及至后来,乘坐马车带着他的病儿子去看病,归来途中遇到秋练姑娘。


父亲是从封印里逃出来的,来到人间后,他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一片焦土,州镇的人们不是活活渴死,就是逃亡去遥远的他方。曾经有几名捉妖师去追逐父亲,可是过了些日子,作为父亲的蜚出现在他们身前时,那些捉妖师如释重负地说:“我们找你这些天,终于把你寻到,你还不乖乖拿命来!”


谁知,捉妖师们都饥 渴不堪,口干舌燥,喉咙里似乎要喷出赤黄色的泥土来,然后身子趑趑趄趄,倒在父亲的面前,像晒干的死鱼。


作为蜚,父亲待在那已成丘墟的州城之外,蹲坐着,打量着,看到那从地面下冒出的许多铁钱金龟虫,金龟虫涌上捉妖师们的尸首,开始大吃大嚼。父亲变出人身卫方,伏下身,把一只稍小金龟的身子反转过来,它竟然很难再爬起。父亲觉得很可笑,很讽刺,它就是那样弱小的生命,在人的手指下,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而在想到这里时,父亲的双目流露出恐惧、凄凉的神色,因为他猛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他戏弄或看金龟虫出糗的时候,感觉头顶的天空有双上苍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在那眼目里,何尝不是一只铁钱金龟虫。


父亲道:“我也不清楚,那只眼睛是不是来自上苍,还是来自一只妖,总之,有双眼睛在我身后的空中停留着。”


后来才知道,当时有只人面蛇身的烛九阴在那里窥伺着——烛九阴盘旋着身子,昂然立在那里,用那人面上的双目在观察着。


父亲说,那烛九阴应该很快就离开了,因为有个姑娘走来。


一个在干旱焦枯的天地里活下来的姑娘,穿着朴素的农家衣裙,面目美艳,带着几分凄楚。我说这些话或许有些失礼,因为那姑娘就是我的母亲。当然,那也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相遇!


好在父亲是以卫方的面目,而非蜚,不然母亲可能要被吓跑的:一个看到蜚出现的姑娘,肯定会退缩着,退缩着,然后转身,跑向沦为废墟的州城之内。不过,也有另外的可能,而且是可能性更高的可能,那就是母亲根本不惧怕蜚,会走上去,劝说:“回去吧!离开吧!若你还不走,就会有更多的人会死掉,你会终生不安的。做一个坏妖,还是一个好妖,都在一念之间!”然后,母亲就会骑在蜚的身上,奔向绝无人烟的荒山深泽,将灾祸带离人世。


这些是我假想的,当时的情况是,我的父亲卫方看到个没有渴死的姑娘,而我的母亲俞九娘则看到个没有渴死的少年,他们同时向对方问出同样的问题:“你怎么活下来的?”


母亲说话的节奏快,父亲言语平缓稳重,倒像是母亲的问话已得到回答,而父亲刚刚向母亲提出问题,因而母亲就从身上取出一个红色布袋,红色布袋里有颗大大的珠子:“这是漱泉珠,多年前,一个骊龙给我的。只要把珠子放入碗中,不多久,就会有一碗水,一天只能用三次,因此无父无母的我才不会渴死。”


父亲道:“骊龙为何送你珠子,肯定是你有恩于它吧!”


母亲微笑:“骊龙刚开始不是以龙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个受伤的老者。老者面部向下躺在地上,背上插着枝箭,受伤流出的血已经浸濡衣衫。当时我刚刚十二岁,还是孩子,看到那样的场景,也觉得心痛,就伏下身,用手戳了下他的肩,想看看他是否活着。老者身子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到我,就用微弱的声音说,让我帮他把箭拔出来。他还说,只要我帮他拔出箭,会好好报答我。可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担心拔出箭他会流更多的血,那么就和用箭伤他的坏人没有分别,更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箭拔出,就算我当时是个能用双手扯断红头绳的女孩。”


父亲道:“最后你是怎么做的?”


母亲回答:“老人在遭受痛苦,气息越来越微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像蚊蝇的嗡嗡声,快要听不到了,不过老人还是强调了两句话:你不帮我把箭拔出来,我很快就会死。大概是担心他死掉吧,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又走近两步,双手抓住了箭身。”


父亲赞许道:“你有很强的怜悯之心,也很有勇气!”


母亲笑笑,说道:“我握箭的姿势不是像撅着屁股在拔草,而是像扎马步那样。我双手向上一提,力量未用足,箭纹丝不动,而老人却痛得喊了出来,可是老人却安慰我说:‘再用点力,若仍然这样拔,我的身子会更遭罪。’我觉得愧对老人,没能帮上忙,反而给他带去更多的痛苦。再次尝试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盯住手里的箭身,把他想象成刺入老人身体里的鱼刺,在这样的想象里,箭就好似真成为了鱼刺。我双手用力,伴随一股飞溅的血,箭被拔了出来。老人发出悲鸣般的一声惊叫,接着是如释重负的叹息,那时候,我就感觉到,老人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父亲道:“你救了他。”


母亲则道:“老人爬起身,连身上的尘土也没有拍打,把手放在口边,低头吐出一颗白花花的珠子,说是漱泉珠,然后就把它送给我。我刚接过珠子,正在端详,想知道这样的珠子能做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时,就听一阵风雨之声从身边传来,抬头去看,原来的老人已杳无人影,只在半空中有腾风而去的老龙,那老龙说:‘我是骊龙,你帮了我的大忙,送你漱泉珠一颗,将来碰到无水可饮的情况,将珠子放入碗中,自有清泉出;每日可用三次,谨记。’这就是漱泉珠的由来!”


母亲反问:“你是怎样找到水的?”


父亲听了,挠挠头,编个谎言:“我虽然没有你那样的珠子,可我本身却可以几天不喝水的——这也是我少时的奇遇,异人传授的本领。”


父亲虽然用谎话遮掩过去,可是心里却在思索另外的事情:“在这个世间,唯有拥有漱泉珠的她才能和我为伴,和我一同出现,红尘沉浮,红尘游戏,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在死尸遍地、满目疮痍且空气中弥漫着赤黄色烟尘和腐朽味道的地方生存。”


母亲看着发呆的父亲,说道:“虽然有水,可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这里已经不能再待下去,我打算马上离开的,你呢?”


父亲看出母亲想邀他一道逃离当时所在废墟般州城的意思,就说道:“我也是打算离去的,刚刚看到铁钱金龟虫在吃尸体,就发了一会呆。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块吧,路上能有个照应,而且你有漱泉珠,路上还多有仰仗呀!”


母亲爽快地道:“没问题,一碗水,可以分给你半碗。”




2

父亲和母亲,选定个方向,开始向前走,他们认为,虽然方圆数百里都已经成为死城死镇,只能看到死掉的人、干枯的草木和各样小动物的尸骸,但在这范围之外肯定有太平无事之处,只要一直向前走,就能找到。


他们带了些干粮,两只瓷碗,离开州城,白天赶路,夜晚歇宿。每当母亲感到口渴难耐时,就会打开包袱,取出瓷碗,将漱泉珠放入碗中,泉水会从碗底冒出,慢慢上溢,就像有个隐形人在偷偷向里注入一样。


碗中水满,即不再出,而母亲则收了珠子,将水一分为二。父亲本不像母亲那样常常会口渴的,但为了不让母亲起疑心,很多次,都端起另一只碗,喝下里面的泉水。


两个在随处可见腐烂尸体的天地里,喝着碗中的水,就像在用水酒祭奠那些亡魂。水是不缺的,但干粮常常告急,因此他们就不得不走入那些荒废的村镇,村镇里之人虽然死亡殆尽,但是其屋中尚有存储的米粮,他们不得不像盗贼那样,取出米粮,用人家的锅灶准备餐饭,填饱肚子。


夜晚休息时,母亲对那亡人的住所有所忌讳,因此也就不去屋里睡,就在院落里生起一堆篝火,铺下两张毯子,和父亲各睡一张。那样过去很多天,父亲心里的一种打算越来越明显:砍去自己那条像蛇的尾巴,失去大部分妖力,做一个平凡的人类少年。


父亲这样的想法是在看到那些捉妖师尸骸上的铁钱金龟虫,感觉自己也是个被愚弄的虫子时产生的,而当见到母亲,认可了那天地无双的相逢,萌生想和她此生结伴同行的念想时,就愈来愈深信失去尾巴、做个平常人才能让他拥有新的开始,才能和母亲遇到有人烟或者说有他人存在的正常州镇。


父亲当时也有私心,毕竟这样和母亲一直走下去,不管走到何年何月,都只会碰到干焦的大地、死去的许许多多人以及空空的州镇,那时,天下任何的房屋都会成为他们免费歇脚的客栈,那样的日子,任所行止,世间一妖一人,该是多么不可分割的相依相恋,即便永远那样,也不会觉得恐慌和荒凉,因为有颗心距离各自最近。


可是,那样的日子是饮鸩止渴,终有一天,会走遍四方九州,踏尽世间的角落,食物会失去,屋舍会倒塌,任何的生命都在毁灭,他和她,也将无法存在下去。


因此父亲知道,只有自断其尾,失去妖力,才能和母亲更长远地陪伴着。


有天夜里,父亲一直未睡,留意着母亲的动静,直至听到细微的鼾声才小心起身,悄悄走进那户人家的房中。父亲点了灯烛,走到内室,看到面满布灰尘的铜镜,将上面的灰尘擦去后,父亲就看到自己作为人类少年的模样。


父亲想着:“从今夜起,就做个人类少年吧,为了不祸连天下苍生,也为了九娘。”


作为蜚的如蛇一样的尾巴从身后拖出,圆滚滚的,散发出金黄的光泽,霎那间,父亲倒不像蜚,几乎成了蛇妖。父亲侧头,回看了眼身后的尾巴,拿起案上的铜镜,以铜镜作为利器,斫向尾根处。尾巴断掉,血淋淋的,蠕动不止。


父亲把尾巴收拾起来,拿到外面,埋在院子的一角。


父亲挖土时,不敢弄出动静,每铲出一些土,就会向睡着的母亲看一眼,最后确定母亲不会被惊醒时,才放心地把尾巴用泥土覆盖住。


母亲其实已偷眼看到那根断尾,以及父亲身后的伤,知道父亲的身份非同一般,不过,这种和父亲初见时就有的身份疑惑,并不被母亲看重,在母亲的眼里,父亲始终都只是卫方!


父亲埋了断尾,并不知母亲一幕幕偷看的清清楚楚,但父亲觉得不告诉母亲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糊里糊涂每日厮守着,是巨大的欺骗。


因此想了一夜,并终于下定决心,坦诚相见。父亲在黎明时分,觉察到母亲似乎醒来,便以梦语的方式说了自己的来历,当中也夹杂着许多的忏悔和无奈:“我是卫方,也是蜚,若你不清楚蜚是什么东西的话,就看看我们身后沦为不毛之地的土地、生着蚊蝇的尸体和死气一片的州镇,目之所及,身之所在,都是我这个蜚造成的。天地对妖的封印被毁,我从封印的空间里逃出来,来到人间,无意间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其实又何尝不能说是有意的——我如不涉足那些地方,它们就能保持原来的模样。”


父亲又呓语:“遇到你,在满地尽是狼藉尸体的州城。听你说出对繁华州镇的向往,我才知道,要想和你长伴不离,永远这样快乐无忧地生活着,我不能再做妖。我进入这户人家的内室,用铜镜削去了尾巴,断尾已埋。九娘,如果你知道了我的心,会不会接受我呢!”


母亲听到父亲娓娓的“呓语”,推醒假寐的父亲,把他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父亲脸色稍红:“我知道你醒了,而我则一夜未睡,头脑保持着清醒,就用这样蹩脚的方式把一切告诉你。”


母亲就扑入父亲的怀里。


几年后,父亲已和母亲成婚,也有了我,那时的我已满两周岁。


父亲一天忽然想起,那根断尾上残留着他的很多妖力,若是在大地逐渐苍翠、河川重新流淌着河水时,肯定就会有别处的人去到那些荒废的村镇,繁衍生息,一旦有人不经意发现了那土层下的断尾,和其合二为一,那么那人也会变成和‘蜚’相似的妖,肯定会再次带来灾祸的,因此,父亲去到那快要遗忘的小院里,准备取出自己的断尾。


父亲乘坐马车,行了数个日夜,凭借记忆和对断尾上妖力的感应,来到那个已经在渐渐恢复生机的小镇。那户人家,还是空荡荡的,大门紧锁,上面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则简短的告示:此地不吉,多有妖异,善民秀士,切勿闯入。


父亲觉得妖物的出现肯定和自己的断尾有关,不敢懈怠,忙潜入院内,找到断尾埋葬之处,挖掘起来。


很快父亲就将和几年前完全一样不见丝毫腐朽迹象的断尾取出,带出院子,放在了马车里。


父亲把自己的断尾带回凤尾镇,然后找到个所在,藏了起来,那样的地方连母亲也没有告诉。


断尾不会带来麻烦,可给我治病却是不容易的事,在某年治病的时候,又在麻烦当中遇到麻烦。



3

那是的我,已有十多岁,长成了现在的体形,可从那之后,我只有手脚和脑袋在变大,身量再也不长,就成了这副怪模样。


父母带我去了一个更远的州城,买了很多药回来,在距离家不足十里的路上,因为闷热,我闹起脾气,不停地嚷着:“我要下去!我要躺在有花和碟的地方!”


父母也热的浑身是汗,又不忍过分违背个傻乎乎孩子的所求,就把马车停在路边的大树下。父母把我从车里架出来,放在树荫里,那时我看见,头边有朵红色的花(父母口中的彼岸花),花上有白色的蝶,那时,我就觉得,一个傻子的呼喊也被上天听到了,特意开出花朵,也派来蝴蝶。


我伸出手,抓住了那朵红色的彼岸花,可父亲把我的手拿开,那是他不想让花遭到折损吧。我吹着风,感到舒适和轻松,双眼迷蒙,好像要睡去,我的父母就守在旁边——父亲在左侧,母亲在右侧,很有默契和秩序。


父亲那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大概在想,为何会生出个又傻又瘫的东西来。也可能,在父亲的心里,他眼中的孩子和那次看到的蚕食尸首的铁钱金龟虫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脆弱渺小的东西。就在那时,父母望着我,而在父母身后的半空中也同样有双眼睛:烛九阴的眼睛。


烛九阴人面蛇身,光溜溜的,就像冬天屋檐下的冰柱,可是就体形来说,更像根砍去旁枝的苍天大树的树干。我当时看到那家伙,因为过度恐惧,已经双眼翻白,吓得昏死过去,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父母说出的。


烛九阴可以算得上让别的许多妖也自愧不如的厉害家伙,它可以任意变成天下隶属于阴的物体,如一只母虫、一滩血水、树木的阴面、山的北面,或者女人、花朵、雌蝶,我看到的花和蝶,其中有一,可能就是烛九阴的化身。


它不是刚刚追踪我们一家的,从父亲和母亲相遇的那天,父亲感觉到的那双犹如上苍之目的双眼,就是来自于它。它实际上,只是冲着父亲而来,如我和母亲这样蝼蚁一样的凡人,它是不会多看两眼的。


它知道我父亲是拥有很大妖力的蜚,想把他拉笼过去,结成股更加强大的力量,而且还需要四处寻找别的妖,把它们争取过来,凝聚成仙佛也无法撼动的力量之源,以便将来天地间酝酿新的封印时,它们留有余地,不至于仓猝无及,群妖束手。


烛九阴昂着身子,高高在上:“你是蜚,就算变成人,也属于我们妖族。我在多年前就已经遇到你,想说服你和我共谋大事,但你遇到了俞九娘,动了真情,有所耽湎。我当时刚好也在说服别的妖,已经有几个表示出加入的意向,所以就放松对你的关注,另外,也想你和俞九娘或许真有一段良缘,待过去些年,你有所厌倦,或者情缘断后,再来找你。谁知,你居然无缘无故妖力大减,让我费尽心力,才能感知到你的存在,而且更想不到的是,你又有了人类的孩子,徒增拖累。如此竖子,实在不堪与谋。”


父亲虽然本事已不如人,但还是口气强硬地说道:“我虽然是妖,可还是更想做人,做一个平凡的人,有妻儿老小,共享天伦,至于别的事,我不关心,也不在乎。我没有宏图大志,不想奋迹青云,也不想功名富贵,与世永存,因为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平平淡淡才是我所渴慕。我就是你心中所认为的燕雀。”


父亲又乘胜追击:“我砍去自己的尾巴,已自毁妖力,就算答应和你并肩谋事,又如何帮得上忙,不过拖累你的大事!”


烛九阴弯下身,盯住父亲的眼睛,就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恶心地说道:“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简直就是妖类中的耻辱,你为了自己的花好月圆,却把什么都抛开不顾!你以为砍去尾巴,就能和俞九娘白头到老,那是不可能的。别忘了,你现在还有妖力在身,还是蜚,一旦上天和我们这些因封印被毁侥幸逃入人世的上古之妖算账的话,谁也劫数难逃!因此,我们需要趁早把那些妖聚集起来,以妖力与之对抗,才可存身,不然又会被封印,数百年、千年不得翻身。”


父亲道:“就算那天到来,我也没有遗憾,毕竟我和九娘已曾经走过那么长的时光。”


烛九阴啧啧赞叹,却是含有讽刺意味的假意称赞,说道:“你是一门心思要做痴情 人了?还是因为失去尾巴而自我放弃?要是后者,我可以帮你。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后天之妖:生妖。不管是人、妖或者仙佛,只要捉到生妖,把他囫囵吞掉,就能生出缺损的身躯,就算没有心肝之人,吃了生妖这样的小妖,也会长出心来,何况一只尾巴!”


父亲愁眉不展:“我不需要尾巴,也不想再害别的妖!”


烛九阴有些失望,看着母亲和已经昏死过去的我,说道:“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若是辜负我所有的好心好意,那么你也是辜负了自己的妻儿!”


父亲听出话中威胁的意思,双目放出寒光:“你想逼迫我就范!”


可是烛九阴已变成蝶,翩翩飞去,成为那热气蒸腾的空中一个微乎其微的小点。


烛九阴其实并不想伤害我的父亲,还有我和母亲——烛九阴在说出威胁父亲的话后差不多过了数天,就劫持了我,但仅仅是虚张声势。


那天夜里,我在房里躺着,看着窗外的夜色,在没有房屋遮挡的地方,还可见小片的挂着星辰的夜空,风吹来,是很凉爽的,能让我忘记自己是个瘫痪者。而在忘记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时,就仿佛觉得自己的双脚已听使唤,变成健全的,而我就从床上坐起,走到窗前,跳到外面去欣赏夜色了。


可是能跳出去这个像牢笼一样房间的,不过是我的魂灵,我的躯体还留在床上。


我看着窗扉,长时间不眨眼,然后就有只白色的蝶徘徊而来,那蝶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就像留恋花草间,可是我并没有香味,只有长时间不能行动发出的霉臭气息。


白色的蝶飞了片刻,就用无形的力量托起我,离开床,飞出窗外,飞向了遥远的夜空。我知道,蝶是烛九阴所变,它偷偷劫持我,就是以此逼迫父亲,让父亲吃下生妖,成为它的手下,或者帮凶。


我被带到凤尾镇一个废弃的院落里,在星光下,看到了烛九阴和生妖。


烛九阴找到了生妖,担心父亲不肯听话,就用我来威胁父亲。次日上午,父亲和母亲在一只蝶的引领下,找到那个院落。烛九阴对父亲说道:“我已给你找来生妖,吃下它,就能救你的儿子!若不然,你们一家今天就要生离死别。”


父亲说道:“为了儿子,我愿意吃下生妖。”


烛九阴就移动身子,把尾上卷着的生妖递给父亲,父亲毫不犹豫地吃了它。


接下来,我就看到,父亲的身后果然长出条像大蛇般的尾巴。


烛九阴很得意:“是我给了你失去的妖力,从此以后,你和我就是同一方的,不久的将来,我们肯定有许多重大事情要做的。”


烛九阴以为这样就轻松收买了人心,可是它错了,在它刚要化身离开时,父亲就取出个随身携带的铜镜,向尾根处斫了下去。父亲的尾巴鲜血淋漓地落地,而后断尾又变成生妖,一溜烟地不见了。


烛九阴大怒:“你!你为何如此顽固不化。”


父亲说道:“我答应你吃下生妖,可没答应不砍自己的尾巴。”


父亲就那样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将我从地上背起。


烛九阴虽然恼怒,可是并没有伤害我们,而是看着我们一家人离开。又过半年,烛九阴再次找到生妖,它来到凤尾镇,没有再劫持我,而是劫持了母亲,并对父亲说道:“你吃下生妖,生出尾巴后不可再砍下,你只有亲口承诺这些,我才还你的人类妻子。”


父亲说道:“我已不想做妖,你如此强逼的话,我唯有一死。”父亲的话低沉缓慢,表示出坚决之意。


烛九阴靠近过来,贴近看着父亲的双眼,想从中看出言不由衷或少许动摇,但是,它并没能如愿,只是叹息着,把身子退回去:“我念在你是蜚,是和我一样的上古之妖,眼下虽然平安无事,可安逸的日子不会剩下多少,我们若不能未雨绸缪,将来是会遭遇大难的。你的妖力受损,不能像从前,自感出力无多,我便几次三番、辛辛苦苦去找来生妖,可你却太让我失望!太让我失望!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只想让你改变心意而已。若你实在无心于此,我也不过分勉强,你们走吧!”


父亲虽然过关,可是从那以后直至如今的数年里,烛九阴没完全放弃,或亲自来,或派遣别的妖来软磨硬泡,总是不能让父亲屈服。父亲、母亲一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而我是他们的拖累。




尾声



“你不能这样想呀!要振作起来。就算有些时候当真觉得生无可恋,可是还有你的父母,看看他们为你而做的事情,以及在你身上的牵挂,你就会明白,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抛开烛九阴,你不是也看到了想看见的蝶吗!”


秋练听卫光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了跨越数十年的故事,那一幕幕的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突然之间,也跟着融入其中,成为了神秘的见证者:成为卫方和俞九娘开出情缘之蕊时躺在旁边奄奄待毙的少女,成为卫方断尾时照进来的一缕月光,成为烛九阴以上苍的视角俯瞰卫光时在旁边以虚幻出现的女孩身影,成为了卫光看到的那株彼岸花。


秋练有如此身临其境的感觉,倒是因为随着交谈,对畸形的卫光已失去恶心的感觉,反倒油然而生出同情和理解的感情,其二,卫光节奏平缓的讲述,有很好的往事再现魔力,也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


秋练在听卫光提起彼岸花时,心里震动,也惊吓了一下,就像在屋里睡得正香时,忽然被人用大力砸动门扉,从床上坐起一样。


那样的事真的存在吗?在旷野的路沿,他躺卧的地方,正生长着彼岸花,花上飞来蝶?莫非在很久之前,就因为偶然的事件,预示着她和卫光的相遇!


实在有点牵强附会,甚至强拉硬拽。或许,那不过是简单的巧合,毕竟那株彼岸花和她秋练只是有相同的形,并无别的渊源!秋练自言自语:“他真的看到彼岸花了吗?”


不过,对秋练来说,和自己相关的事远不如与妖有牵连的事更能让她倾注孤生,况且在卫光口里说出的有蜚、烛九阴和生妖,生妖那种小角色也倒罢了,只想做人的蜚也可能会老实本分,庸碌一生,但是烛九阴就另当别论,它是有变化世间阴物的本领,体内排山倒海般的妖力已到随心随欲的境界,是较之鸣蛇更为厉害的妖,而且还有远见卓识,居安思危,在二十余年里早就在处心积虑地召集那些逃出来的妖,甚至那些后天之妖,只怕也会同流合污。


烛九阴所担心的事,不就是她和重明、落落等人在做的事吗?一旦百妖的图像画成,让那书册放入麒麟山空无多年的石匣,就会生出封印,那些散落人间的上古之妖则被重新吸收到封印里。


它们当初从封印里降落时,就像一树熟透的果子,在树身摇动时,它们就哗哗啦啦从天幕里坠落凡间,而当封印重新结成,它们就会被封印发出的攫撷之力重新拘回去。


秋练觉得,烛九阴是潜在的有很大威胁的敌人,虽然烛九阴可能已经拥有很多妖类同党,已有了可怕的黑暗力量,但因为不知她和重明、落落在做的事,还寻不过来,暂时是安全的。


秋练希望,白泽当年不遗余力传递出的谎言能永远圆满下去。


秋练深切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焦躁和迷茫,若是在以前,她只觉得将来路途上的小妖都在等着她和重明等的到来,然后主动站出来,让画出它们的玉像,而如今,则觉得在将来的路途上,那些妖都要变得非常不友好,甚至凶恶恶的,一些上古之妖则听说了底细,准备将书册抢走,然后再杀死她。


秋练思绪如海,卫光说道:“我听秋练姐姐的,会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


“那就好。”秋练想知道烛九阴的行踪,又说道,“你有多久没看到烛九阴了?”


卫光道:“两年有余,现在当说客的早已是别的妖,烛九阴大概是做了老大,不轻易抛头露面!你打听烛九阴干什么?”


秋练撒谎:“那样的妖太可怕,若是它还出现,我就要快点离去!”


卫光到了此时,才终于把手松开,不再攥住秋练的手腕,或许通过刚才长长的讲述,已证明他并非傻子,继续用无赖的方式留人已没有意义,再者,就是莫名的灰心,他知道就算把手攥得死死的,秋练还是会走,于是,言语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你始终还是要走的,而对于这样的事我一直都知道!”又双目生辉地道:“你穿着嫁衣,真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


秋练的脸色红起来,和身上的红衣不分彼此,因为她有了淡淡的受辱感觉,同时也想到逃婚的重明,让她既痛苦又羞愧难当,也在心里有股强烈的希求,希望现在和她作彻夜之谈就是重明,说道:“可是有人不这样看!”


秋练站了起来,反身走向窗前,呆呆立着。


卫光叹息不止:“我的言语有所冒犯,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有非分之想的,你只要能陪我到回心石看看落日云海,我就已知足。”


秋练倒安慰他道:“我答应过的,肯定兑现。不过,我倒想知道,最近来你家做说客的到底是什么妖?”


卫光语气轻松起来:“就是生妖这样的小妖呀!你待上几天,运气好的话,就能见到吧。”


秋练是很想见见生妖的,以便对这种一知半解的妖有更多的了解,好绘制图像,同时,也想马上见到重明和落落,把烛九阴的事说一下,让他们明白,在暗处还有很多强大的力量在涌动着,切不可掉以轻心,被琐事所迷。


不过,两件事该当如何取舍,孰先孰后?


秋练则忽地灵光闪现,想到个一石二鸟的主意,那就是把还在凤尾镇的重明、落落找到,带到这里,卫大叔和俞婶那么热情好客,菩萨心肠,又有多余的房间,肯定会接纳他们的,而且那样一来,就能多住几天,等着生妖的出现,什么也不耽误。打算下,一夜无眠后,秋练就走出房间,向卫方和俞九娘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已经原谅了我的伙伴,想把他们带过来,一起在卫大叔和俞婶家里打扰几天,希望卫大叔和俞婶能够同意!”


卫方满口答应:“去找到也好。你们现在还年轻,不成亲也没什么,只要不再彼此置气,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吗!”


俞九娘则在心里思索:“秋练姑娘虽不是一去不回的离开,可却去把伙伴带过来,那时候,她有了帮手,如何做手脚让她嫁给我的孩子。必须想办法把她留住不可!”发怔的眼光变得活泛起来,说道:“秋练姑娘,你不能离开半步的,你要一走开,卫光就会哭喊的,他现在睡了,还没什么,若是醒来,可就麻烦呀!”


秋练微笑道:“你们的儿子只是行动不便,并不是傻子!”


俞九娘不理会:“你的朋友要是还在镇子里,就告诉外子长相,让他帮着去找吧!”


秋练道:“昨夜回来时,卫大叔已经在镇子口看见过!可是,我担心卫大叔记不清,或者不知该往何处寻找,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


俞九娘劝阻:“既然看到过,怎会记不得,这件事就交给外子去办吧!”


向卫方努努嘴,暗示他把找人的事揽过去。


卫方用余光已看到内子面部的细微动作,明了她想挽留秋练的用意,虽然心中有几分不愿,但是顾及自己瘫痪的孩子,就不得不勉强遵照内子的意思行事,说道:“你的伙伴是一个少年,一个孩童,以及一个拳头大小的小人,在这个人口不多的镇子里,他们的形象非常特别,是很好辨识的。既然是从外面来到镇子里,多半会在客栈内歇脚,去那些地方打听就是。”


秋练听卫方说的明明白白,有条有理,也觉得相对于自己去,卫方更方便在客栈那样的地方打听询问,况且,卫方夫妇两人,为自己的事那样热心,感动之余,也不忍违拗他们的安排,实在不曾想到俞九娘包藏着祸心,就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卫大叔一趟,若是找不到,我再去不迟!”


俞九娘计谋得逞,展颜轻笑:“镇子里也就那几家客栈,外子去找,肯定下午不到,就把人给领了回来。”


卫方道:“等我的好消息吧!”转身而去。


俞九娘追上两步,喊住卫方:“你可要快去快回,把秋练姑娘的伙伴带来!”


卫方看着她,从她那眼白占了很多地方的眼睛里看出截然相反的意思:“你最好晚上再回来,回来时也不要带任何人,更不能有秋练的伙伴,否则我们为儿子娶亲的计划就无法达成。”


卫方不动声色,说了句“我会的”,就扭身出院门而去。


剩下俞九娘和秋练时,两个一时间陷入静默,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事情里,逃不出来,脑海中浮现的是卫方行在街巷中的苍白身影,但更多的是,两个之间存在某种无声的隔膜,这层隔膜在秋练夜里求助而俞九娘以满是戒备的口气斥责卫方时就已经产生,而当此时,没有任何的旁人在场,仅仅只是两个的时候,隔膜就像疯长的藤蔓那样,把她们隔开。


俞九娘不能让气氛继续冷下去,那样她的谋划就好似会撕掉遮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因此,不失热肠地说道:“秋练姑娘,你就在家耐心等待吧,肯定有好事发生的。”她觉得,这“好事”在秋练听来是意味着伙伴到来,其实在她心里,则是指秋练和卫光的亲事。


俞九娘想,就算在这之后,秋练忽然变得迷迷糊糊,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嫁给了卫光,那么也算自己提前以暗语告知了她,不算愚弄欺骗。


俞九娘觉得儿子卫光应该已醒,就说道:“秋练姑娘,你等自己的伙伴,左右无事,就有劳你屈尊降贵去陪陪我的傻儿子吧!他若是醒来发现你不在,肯定会大喊大叫的,那样,作父母的只会心痛而死。”


秋练道:“你不会心痛难过的,因为卫光远非你们认为的那样。我现在就过去看他。”


俞九娘和秋练来到卫光的房中后,发现卫光已醒,两眼睁着,亮闪闪的,在盯着一个眼前不存在的东西似的,却是陷入自我催眠的遐想。对于闯入者,卫光没有意识到,他完全留在心中的天地,对被遮挡变弱的光线和轻轻的脚步声全都失去感觉。


俞九娘非常吃惊,儿子的表现和自己预料的相差如此之远,没有哭闹,只是静静的发呆,而且眼目中清澈的神光又再次出现,心里甚感欣慰,觉得秋练继续留下来,她的卫光可能还会奇迹般地站起来,因此更加坚定已经做出的打算。


俞九娘坐在床边,抚摸着卫光的脸颊,爱怜地说道:“孩子,你已醒来了呀!”


卫光回过身,望着母亲,带着病似的轻轻应了一声,又看到秋练也站在旁边,就说道:“秋练姐姐,你没有走,你真的没有走!刚刚我在梦里,看到你离开了我家。”


俞九娘安慰:“你的秋练姐姐不会走的,永远不会走的!”


秋练知道俞九娘的话是用来安慰卫光的,可还是隐约觉得话里有某种隐晦的东西存在,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预感到,在下一刻俞九娘就变出夜叉般的面目,把她擒住,戴上镣铐,像囚徒似的囚禁在这看上去很不幸的人家里。


卫光听了母亲的话,对秋练说道:“我只是在没来由的担惊受怕,虽然明知道秋练姐姐在没完成答应我的事之前是不会离去的,可还是担心。”


秋练道:“你会站在回心石上,也定能看见绝美的落日云海。”


俞九娘有点惊讶:“秋练姑娘,你知道了凤尾镇后山上的回心石?”


卫光抢先回答:“秋练姐姐不止知道回心石,还知道母亲有一颗漱泉珠,也知道父亲的断尾!”


俞九娘震惊的目瞪口呆,望着卫光:“孩子,原来你一直都不傻,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然后又以故事的方式给你说的那些事,你全都记得住!”


卫光说道:“我从来都不傻,只是你和父亲看我说话少,把我当成了傻子!”


俞九娘激动不已,潸然落泪:“你的父亲要是知道,也会像我这样开心喜悦的。”


卫光看到母亲泪水横流,伸出手,轻轻擦拭。俞九娘便抓住儿子的手,在脸上摩挲,就像一只花猫在亲昵自己的猫崽。俞九娘慢慢止了泪,松开儿子的手,平复几分情绪,想到别的事,脸色严厉地说道:“你昨夜把咱们家的事情都告诉给了秋练姑娘是不是!”


卫光说道:“一点不落。”


秋练替卫光说情:“我担心自己困倦,就让卫光给我说说以往的事,他就一股脑告诉我,你不要怪他。我虽然知道卫大叔是蜚,但是不会对外人说的。只是听说俞婶有颗漱泉珠,可以生出泉水来,倒很想见识一下!”


秋练脸上泛着灿烂的光彩。


俞九娘自珍其宝,刚想说“我哪有什么珠子,那都是卫光胡乱编造出来的”,但马上意随心至,认为这是个契机,因为俞九娘昨夜和卫方说了要把秋练留下并嫁给卫光的想法后,就独自出门,去到镇子里某个阴暗的角落,敲开一家店面的门,从掌柜那里买来包迷 魂药,准备趁机下入秋练的饭菜里,让她神智不清的。


既然秋练想喝漱泉珠变出的泉水,那么就是主动入坑,怪不得别人。


俞九娘眼睛眨眨:“骊龙给的漱泉珠,的确是有,泉水也能无中生有。等我去取碗盏。”


俞九娘回到厨房,拿出当年和卫方在州镇间流浪时用来取水的两只落满灰尘和鼠屎的瓷碗,清洗干净,就带了过来,但在经过厅堂时候,拿出那包迷 魂药,于指甲盖里藏下足够份量的药末。


俞九娘反身来到卫光的卧房,把两只碗放在方桌上,碗里空空的,没有一丝水迹,更无别物。俞九娘就像变把戏那样,把两只碗拿起,掀了碗底让秋练和卫光看清楚,方才从怀中取出那颗大如鸡卵的白色珠子——漱泉珠。


俞九娘将珠子放入一只碗里,碗中应时涌出泉水,刚至碗沿就不再涌出,再将珠子放入另一只碗里,也同样出现清澈透亮犹如融雪之水的泉水。


俞九娘收了珠子,将两碗水分别递给秋练和卫光,不过给秋练的那碗下入了指甲盖里的迷魂药。俞九娘坐在床边给卫光喂水时,斜眼看着秋练喝光了碗中的泉水!


同样的碗,同样的漱泉珠,也是同样的共饮场景,隔开二十年,再次重新发生,也都和情缘有关,可当年的一对是彼此互相依赖,同甘共苦,喝下的不是泉水,却是情爱的佳酿,而今日的两人却是不那么匹配,只好由漱泉珠的所有者把一碗泉水变成“离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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