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驾驶的马车来到雍州后,重明等人就和白泽分别了,走上街市后,担心乖龙和墨精的形象会引来惊慌,落落便把两个藏入衣衫之内,叮嘱再三:“没有得到信号不可出来,等离开喧闹之所,或者天黑,才能自由活动。”
乖龙和墨精虽然不愿,但为了隐蔽大家的行踪,不惹麻烦起见,说道:“知道了,我们不出来就是。”
可毕竟里面充斥着淡淡的汗液气息,安静片刻,落落胸前的衣襟处又露出两个奇形怪状的脑袋。
接近正午,重明他们想找家饭铺祭祭五脏庙,正在慢慢寻觅时候,忽然看见有穿月白色衣裙的女子站在一座酒楼三楼的栏杆边,身子前倾,倒不像是在欣赏风物,却像是准备跳楼。
身边做小买卖的青年男子自言自语:“雍州的施家声名赫赫,施家的大女儿施灵云疯癫数年,这次算是解脱了。”
重明、秋练、落落和姚应梅等听着这些话,好奇地走到酒楼前,仰头看去,见酒楼牌匾上写着“得月楼”三字,青瓦冷峻,翘角飞檐,身穿月白衣裙的女子待在三楼栏杆处,女子双脚已踏在外面,以手挽住栏杆,身子凌空,就要跳下。栏杆之内吃酒的客人七嘴八舌,另有一名丫鬟和一位青年仆从站的最近,两人急得团团转,口里说着:“灵云大小姐,你不要跳下去呀!”
施灵云不为所动。
那丫鬟和仆从彼此使个眼色,意思是从两边包抄过去,谁知施灵云已经有所察觉,在丫鬟和仆从扑过来的时候身子向前一倾,轻盈盈栽倒下去。
重明看见施灵云从上面坠落,飞身而起,接近落下的施灵云时,右手轻揽,紧紧抱住她的纤腰,接着重明勉强在空中转了两圈,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掉落。姚应梅见此,右手轻甩,使出飞绫十三式的“一衣带水”,红绫飞出。
红绫起初不过半尺来长,飞出后犹如变成红色的匹练,一端在姚应梅手中,一端飞向重明。重明见了,伸手抓住红绫,借着姚应梅拉动之力,挟着施灵云转动身子平飞过来,稳稳落地。
观看者目不转睛,接着欢声雷动。
“你们救了大小姐,就是施家的大恩人,家主和家母必然不会忘两位的恩德。”丫鬟扶过施灵云,对重明和姚应梅说道。
青年仆从则道:“请两位跟我回府,也让家主和家母稍稍尽酬答之心。”
“感谢的事就不用了,我们还要和朋友去吃东西。”重明看了眼秋练和落落。
青年仆从随机应变,说道:“既然是和朋友一起的,就把朋友一起带上吧,施家再怎么不知感恩,也会为你们准备一桌宴席的,请不要推辞!”
“我先带大小姐回去,去通知家主和家母,静等贵客临门。”丫鬟扶着施灵云,上了酒楼下的马车,车夫驾车而去。
重明等则跟着青年仆从走向施家。
施家有个极大的院落,朱红仪门,金字匾额,门首蹲着两只石雕的白象,檐下石阶前站着衣衫大方得体的两人:清秀的少年和明眸皓齿的少女。
青年仆从看见后慌忙近前,恭恭敬敬地说:“少爷、小姐,刚刚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们已然知晓,小人把大小姐的救命恩人带来了,就是这位少年和黑衣女子。”
那少年在二十岁上下,肤色淡黄,身量中等,眉眼分明,颇为俊秀,神色温和地看着重明和姚应梅:“你们救下我姐姐,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在下施家的二公子施流云,这位是我的妹妹,家中最小的······”
这位施家小姐不等哥哥说,往前站过:“我叫施飞云,排行第三,多谢你们救了我姐姐。”
重明:“我叫重明,这位穿黑衣的姑娘是姚应梅。”然后又把秋练和落落也介绍了一下。
乖龙和墨精还藏在落落的衣襟里。
施流云拱手:“幸会幸会。大家请进吧。”
重明他们进正门,过影壁,从二门迈入院落,进到正中三间客厅之内。施流云请重明等落座,让丫鬟烹茶,端上点心,招待重明等人。之后,施流云请来父母,夫妇两个对重明和姚应梅的相救之德表示隆重感谢,继而在厅堂里设宴款待大家。
饭后,重明等人被安排住进了厢房。
重明、秋练和姚应梅他们对施灵云的事好奇,在厢房的厅堂里坐下后,问施流云和施飞云:“令姐到底为何要跳楼?”
落落口快:“是因为发疯吗?”
施飞云摇头:“哪有疯子会跳楼的。两年前,我姐姐于内宅目睹了怪异的东西。”
重明看着施飞云:“灵云姑娘看到了什么?”
施飞云脸色一凛,有点支支吾吾:“这个······”面有为难之色。
施流云接口:“雍州城内之人大多都有所耳闻,那件事不是什么秘密,那晚姐姐走出厢房来到院落里,凭悼往事,看见故识之人的背影,可让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人只有背影,像个鬼魅,姐姐受到惊吓,从此成了如今的模样!”
施飞云脸色恢复平和:“家中丫鬟都说那个背影是个死去之人。鬼神之说,虽属荒诞,但不可不畏,所以我有些言语不清。”
姚应梅:“飞云姑娘心地纯洁,清净无暇,对这样的事是不好置口。”
施飞云向姚应梅投来温暖一眼,点头示意。
重明冥想片刻,说道:“若是鬼魅,我们做不了什么,但若是妖带给灵云姑娘伤害,没准我们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你们是阴阳师?”施流云道。
重明、秋练和落落道:“不是,但是经常和妖怪打交道。”
“原来如此。那个背影虽说是个死人的,可是死者的亡灵哪有如此奇怪的,多半和妖有关系,那么肯定是需要你们帮忙的,不会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施飞云微笑看着落落,“刚刚在厅上吃午饭时,我留意到落落小兄弟的行为,发现你把酿鸭子放入怀中,原以为你是小孩心性,是要怀藏些以备晚上吃,也不大在意,再看时发现落落小兄弟的衣衫中似乎藏着什么物事,果然不久,藏匿行踪的小人和小龙忍耐不住憋闷从中探出了脑袋。”
重明、秋练和姚应梅听了施飞云清雅脱俗、缓急得当的讲述后,都把眼光转向落落。
落落好不难为情,脸蛋红扑扑的宛如桃花:“好尴尬呀,让施飞云姐姐以为我偷拿私藏,连累伙伴跟着丢脸,其实还不是为了他们。”
用手拍拍胸口的衣襟,那躲在衣衫里的墨精和乖龙齐齐飞出,落在落落的肩头,墨精和乖龙的嘴边还是油乎乎的。
落落解释:“他们肚子饿了,又不敢露出形迹,只好由我代劳。”
施飞云有些许歉意:“我并非有意要说出那样的隐私,只是觉得你为了伙伴尽心尽力是件深藏情谊又令人捧腹大笑的趣事,才字斟句酌地道出,望各位见谅。何况前人也有此先例,陆绩怀橘,以遗双亲,可谓异曲同工!”格格一笑,回归正题:“我和哥哥姐姐分住在后一进院落的厢房里,还有些平时侍候的丫鬟也住在那里,正房中住的是我父母。”
“你们家可真大呀。”重明赞叹。
“还好吧。”施飞云微笑,“那晚出事时,我还在西厢房里读一卷书,《后汉书》,光武帝尚有哥哥两人,姐妹三人,比之我家,手足之亲还多。正在逐字读去时隐隐听到姐姐灵云的说话声:‘你回来了!你终于愿意回来接我走!从此以后,我们不离不弃,烟霞隐居,再也不管外界如何。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也会原谅我的离去!‘”
“原来真是故人。”秋练道。
施流云道:“是我姐姐的情郎。”
施飞云继续道:“当时我坐在灯下有些按耐不住,心想来人只有可能是周少卿,那个和姐姐难分难舍的男子,本想出去,可还是决定给他们说话的自由空间,继续闷头读书。姐姐灵云又说:’是我对不起你!虽然已经深夜,可是妹妹屋中灯火通明,她定然尚未就寝,而且父母若是听到动静,未必不会起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对方默默不言。听姐姐又说:‘你为何不回答我?你为何沉默不语?你是不是后悔,今夜所以过来,非为重圆,而是诀别!是不是?‘”
姚应梅:“他就是来诀别的,对吗?”
“就是这样!”施飞云叹惋道,“我心情激荡,放下书卷,推门出去,就看到个男子背影,那男子是周少卿,他还是以往的装扮,全身深蓝色衣裤,在光线黯淡的情况下看上去像是黑色。他的头发很长,有点苍白,束发的带子已经破旧不堪,但从后面看上去是那样的赏心悦目,让人无需去看面目也会觉得是位风采照人、仪容端庄的少年。偏偏也是,一个人的背影,除了满头秀发、双耳和脸颊的两侧之外的确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周少卿不请自来,又是深夜,我便问:‘你为何现在过来找我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说?我姐姐问你,你为何只字不言!’此时,姐姐灵云已是泪流满面,呜呜咽咽,说:‘你今晚过来难道没有一句话和我说,只是让我看到你的背影!‘”
重明等人只觉心头一惊。
姐妹两个看到的都是背影,而所居的厢房却在东西两边,好诡异。
施飞云道:“当时姐姐此言说出,犹如晴天霹雳。无法想象,一个人居然有两个背影,那么他的正面在哪里!当时,有个丫鬟也从对面厢房出来,想是听到动静,披衣起来,我便问:‘你看到的周少卿只有背影吗?’丫鬟困眼惺忪,说道:‘周少卿也真是个怪人,大晚上过来又不肯正面见人!’我当时四肢发软,差点昏倒在地,还好那时候周少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重明他们听了事情经过,面面相觑,问:“你确定那个背影是周少卿的?”
施飞云目光耽耽望着重明,语气坚定地道:“肯定是周少卿的,他在我们家住过段时间,绝不会看错!”
姚应梅:“他和你的姐姐灵云有过刻骨铭心的往事,又爱而不得,对不对?”
施飞云和施流云不置可否:“确是如此。”
落落眼珠转了转:“可不可能是鬼怪变成周少卿的样子来吓唬你姐姐,所以她才疯疯傻傻!”
施飞云想到姐姐的情况不由得心痛,好似身体里钻进许多小虫,在四处啃噬:“灵云姐姐不是被那个诡异的背影所吓,只怕是伤心欲绝造成的,在周少卿的背影消失时灵云姐姐扑过去,想抱住他,可是双手合拢,似乎已抱住,眼前却空空。看着周少卿的背影在溟蒙夜色里消失的那一刻,灵云姐姐知道,不管来的是周少卿,亦或者是他死去变成的鬼魂妖怪,她此生都已和他无缘。”
秋练为之惜惋:“灵云姑娘和周少卿难道已经阴阳隔断,此生难见吗?”想了想,灵光闪现,望着重明说:“你记不记得有种妖怪,是妖死后所变。师父说过的,如有妖对某女子爱恋不已,却不能结为秦晋之好,死后会变成‘半影’,只用背影来和之前的恋人见面,是爱恨交织、不能忘记又不愿相见的意思。此种妖妖力平平,遭遇凄惨,无论从前面还是后面只能看到背影。只有背影,似乎身子只在世间存在一半,故曰‘半影’。”
重明恍然:“师父提过这种妖,是十分罕见罕遇的。周少卿本来是妖,又变成妖怪半影,出现在灵云姑娘面前······由此推断,灵云姑娘是因为伤痛才变成如今的样子。”
“那姐姐所患就是心病了。”施飞云道,“之前父亲曾让管家去请来些天师、术士和异人,他们都自诩身怀绝技,擅长除妖降魔,但是见到半影后也奈何不了。就算能奈何半影,也是医不对症。幸运的是,姐姐遇到了你们,你们刚刚不久前救了姐姐的命,或许也可以援手解开姐姐的心结,治好姐姐的心病。”
重明面对任何事都不会贸然答应别人,但也不会坐视不理:“假如周少卿变成的半影若能开口,那么你姐姐的病痊愈的可能性就很高。”
秋练也道:“心病还要心药医,或许只有通过周少卿变成的半影才能治好灵云姑娘。”
“那我姐姐的事便拜托各位了!”施飞云和施流云兴奋不已,似乎已看见姐姐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重明道:“我们尽力而为!”
下午,施流云和施飞云带着重明等人到州府游玩,路上施飞云表现的有些过于兴奋,始终走在重明身边,介绍雍州城的风景名胜和风俗人物,似乎眼里只有重明,再也看不到哥哥和其他客人。晚上吃晚饭时,施飞云又是不断给重明加菜,把自己的欢喜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重明觉得尴尬,秋练也有点吃醋。晚饭后,大家集中在后一进院落施流云所居的西边厢房,等待半影妖怪的出现,施飞云的父母也在。
可是过去一个时辰,院落里毫无动静,唯闻簌簌树叶作响,而天上残月如钩,星辰点点,将清光挥洒,如涣散的清泪。
施飞云的父母年高,容易困倦,被丫鬟扶回房间。重明、姚应梅、施流云和王洪等还是很沉得住气,静静安坐,耐心等待。
秋练看出来施飞云对重明颇有情意,有些不自在,就走出厢房,落落见此,带着乖龙和墨精从后跟来。
静静走过一段路,来到他们居住的前院厢房里。
秋练坐在厅上的桌边发呆。
落落看向秋练,担忧地说道:“飞云姑娘好像喜欢重明哥。”
秋练有气无力:“情不之所起,一往而深。无论谁喜欢谁,都没有错。”
落落跌足:“秋练姐姐是打算认输,把重明哥哥让出来吗?”
秋练眼光闪烁:“没有输不输,没有让不让,只有喜不喜欢。”
“好像是这么会事。”乖龙和墨精这对不懂情爱的千年老妖怪,完全不会安慰人。
落落发了阵懵:“早知让白泽把我们送的远些,早知不去看热闹,早知不去救那个跳楼的施灵云姑娘,早知不来施家······”
秋练觉得好笑,勉强挤出丝笑容:“你哪里有那么多早知,若能事事早知,那么活在世间还有什么意味,一览无遗的人生就如寡淡无味的茶水。”
落落还未搭言,已有个低沉忧郁的男子嗓音接口:“可是太坎坷波折的人生又让人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秋练和落落转头,循声望去,借着月光和厅堂的灯火见到个身穿蓝色衣衫的男子站在门外屋檐下。他身形匀称,丰采宜人,只是背对着,似乎是不愿见尘俗之人的奇葩怪杰。秋练和落落面对着突如其来陌生男子的背影,在他头上和屋檐之间的空隙,刚好显出那轮眉月,一瞬之间,此种景象倒不觉得阴森可怕,鬼气咻咻。
秋练警觉地问:“你是谁?”
男子淡淡地说道:“你是问我的名字吗?我叫周少卿。不过那是生前的名字,现在我是半影。”
秋练起身,和落落向前走几步:“你便是施飞云口中说的妖怪半影,果然你只有背影吗?”
半影:“没错,知道你们很好奇,那我转个身吧!”
秋练和落落睁大眼睛,定定看着,还没有看出什么:“你转身呀?”
“我已经转了两圈,发现没有!”半影道。
“你好像从来没有动过!”落落心有余悸。
“小兄弟,你要是想看的话,不妨到我的前面去看看。”半影道。
落落带着乖龙、墨精大着胆子绕到另外一面,看到的是和刚才看到的完全相同的背影:“果然是半影呀!”
“我没有骗人。”半影说道。
秋练问:“后院里很多人在找你,你为何出来见我们?”
半影:“因为你们是值得妖怪信赖的人。”
秋练猜测他的来意:“你是不是有话让我们转告施灵云姑娘,对吗?”
半影听到这句话,身旁暮然吹过阵阴风,将他的发带和衣摆吹动,似乎欲突然隐去,凭空消失。
阴风慢慢止息,他才伤神地说道:“灵云······灵云,我原本发誓永不会见她,可成为半影后还是自食已言。我再没有任何话和她说。不过,有些事情我憋在心底很久,需要说出来,说给愿意听愿意信的人!”
秋练似乎预感到什么:“那些事情关乎你的死因对吗?”
半影道:“关乎我的身世、遭遇、情缘和死因!不过在说之前,有事不明,还想请教一二,望不吝赐教?”
“尽管说。”秋练道。
半影:“多月前,在某处市镇外荒废的茅屋里,有个妖的聚会,众妖点了灯烛,生个火堆。说是聚会,也不过平时大家散布各处,分隔日久,无法相见,不能有知己倾诉知心话,才像人类那样约三五好友,诗酒联话,促膝长谈,以尽终夜。那晚刚好又落下冷雨,风雨潇潇,更增雅趣。其中有妖为金精,乃是只成妖的冠羽公鸡,说无意中从别的妖那里听说,有少年少女沿途寻觅妖的踪迹,要做一本关于妖的书册,就如干宝写《搜神记》,梁吴均撰《续齐谐记》,以文字记录世间怪异,那绘制妖的书册则是画出形象,传之于世。对于妖在人间的存在大有裨益,妖与人之间过往的雠疵也将会一笔勾销。”
秋练和落落望望:“绘制百妖的就是我们。”
“嗯。”半影道,“其他在坐之妖听后,跃跃欲试,都想寻觅出那少年少女及一个孩童的踪迹,纵使碰钉子,遭到拒绝,也能唾面自干,不要什么颜面,博个为人熟知。在此之前,因为我的特殊形态,纵然围坐一起,也只能给他们留下背影,他们便觉得别扭,没好气地说:‘半影老兄,麻烦你站到外面去吧,那样我们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可以多灌些黄汤,再者你死的如此凄惨,瑟瑟冷雨,也会心软,不湿你的衣衫。‘我也觉自己是妖中的另类,格格不入,便走到雨中。何处冷雨不敲窗,何处锦绣不成灰,何处孤坟筑鸳鸯。因闲立雨中,那些话语也听的不很全面,故而想问是否确有其事。没想到我的运气好,碰到你们,我想问问,作为我这样的妖能否占有一席之位?”
秋练:“我若说半影不能入书册,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待在这里?”
半影苦中带笑:“原有此意!”
秋练要帮助治好施灵云,半影是“药”。
秋练没有觉得自己被威胁,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作为妖,还是不能免俗,还会和人提条件。我一定会把你离群傲岸、不坠人间有情天的背影画下来。”又嫣然微笑:“还有你的故事!”
“你果然是个很好的姑娘。”半影诚恳中亦有感叹自身遭遇的凄凉,“很好的姑娘。”
“半影先生,你可是为数不多会直言夸赞秋练姐姐的妖呀!”落落站回到秋练身边,那样会在面对半影时感觉心安,“连重明也没这么直白地夸赞过秋练姐姐。”
秋练面上红了红:“半影先生这么夸人,确实让小女子有点害羞呀!我保证会把你的画像画的更形象逼真。”
“哎,世间应该没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妖怪吧!留下画面,算是给以后那些见不到半影妖怪的人留下一个印象。”半影在檐下立着,不动如山,“我本是妖,又入情网,遂然而逝,竟成半影。”
“你是在念打油诗吗?”落落歪着脑袋问。
乖龙和墨精也受到影响,学着落落的模样歪头卖萌。
“他不是在念打油诗,而是在说自己的来源出处。”秋练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檐下,望着那轮明月说,“世间之上有人的存在,也有妖的踪迹,人若经历爱别离之苦,死后会成为情鬼或妖,而妖若也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死之后则可能会变成半影。”
“半影先生在此之前是什么妖呀?”落落不知道何种妖死后会成为半影,“山中的虎豹,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或者是一棵大树,一株花草······”
“令僵。”周少卿简简单单地说出这两个字。
“何为令僵?是什么样的妖怪?”落落、乖龙和墨精担当起适时掌控谈话节奏的任务。
“令僵是很像豚猪的妖,生于土中,以土为食,和《山海经》里描述的犰狳差不多,不过犰狳见人则眠,其鸣自訆,见则螽蝗为败。但是令僵是真真的蝼蚁无伤,只要吃土就能自安其乐,大多时候都是在土中沉睡。”秋练说的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当然令僵也不是别无其他能耐的,它们若是从土里出来,遇到危险,会制造幻境幻象以迷惑敌人,从而自保,也能在遇到善良之人之后制造幻境令其开心快乐。”
“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乖龙和墨精若有所思,“若能捉到一只令僵,就能天天沉浸在幻境里,那样会很美妙吧。”
“有这样的想法很危险,那些只是幻境,可不是你经历过的。”秋练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个哆嗦。
“我以前想当一头牛,春夏秋草木茂盛的时候满眼皆是食物,我也很想当条鱼,河川湖泊里的水草吃也吃不完,好像一个人生活在到处是饭铺酒楼的地方,走两步是个饭铺,走千里百里还是饭铺。”落落痴迷地说,“要是当了令僵,比之当牛当鱼还要好,普天之下,任何地方都成了皇宫的御膳房!”
“那就把你扔进大海里。”秋练给了他个白眼,“像你这样的肯定当不了令僵,也遇不到令僵。”又说,“但施灵云当年却遇到了令僵!”
半影道:“是的。”
“那次相识后你和她成为了朋友?”秋练说道。
“我经常出现在她家的院子里,然后一不小心,就被发现了。她笑颜如花,沾沾自喜地说:‘很高兴从此有个妖怪朋友。‘便是这样,我们开始了来往。”半影温柔地说道。
“没有别人发现吗?”秋练设身处地。
“能遇到那样的人类女子,我当时把什么都抛之脑后了!”半影不无动情地说,“也许有双眼睛在观察着我们,可我和她压根没有在意,也没能发现。”
“已经埋下危机了。”秋练道。
“没错,但是当时根本没有在意。”半影道,“我是令僵,想出现在她身边是很容易的事。夜晚的园子里,我总能用妖力制造幻境,和她共同走入幻境之中,去体验自己想象中世间万事万物的模样,无有不如意,无有不满足。半年后,我们准备远远离开,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世界,可是那天,和我在城外相见的施灵云,变成了管家王洪,他杀了我。”
“所以在你成为半影后,爱恨交加,不愿见施灵云,却还是出现在她面前,见了施灵云又不开口,让她伤心欲绝。”秋练道,“跟我们去见灵云,把事情说清楚。”
“你们问明白缘故,我自然出现。”半影道。
“你的条件可真多。”秋练和落落无奈。
半影不说话,隐形了。
2
秋练思索片刻,发现施灵云和半影的事很简单,只要问出当初真的施灵云为什么没有去赴约就行了。半影不愿问,施灵云被蒙在鼓里,才出现两人的悲剧。想及此,秋练有了计划,对落落、乖龙和墨精说道:“我们去实施计划。”
落落、乖龙和墨精问:“什么计划?”
秋练微微而笑:“天衣无缝的计划,待会再告诉你们。”
施流云、施飞云、重明、姚应梅和王洪望眼欲穿地守到大半夜,别说妖怪半影,就连个宿巢惊飞的鸟雀或者一只蝙蝠也没有见到。在各人气沮意消时,秋练和落落他们出现。秋练示意落落、乖龙和墨精不要提遇到半影的事,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看来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期的那样发展。”秋练道,“半影不出现,不和灵云姑娘说话,便解不开灵云的心结!”
“灵云姑娘还不知道周少卿已死吧,仅仅以为看到的人还是周少卿,却不知他已经成为了半影。”姚应梅想象着施灵云的痛苦,“心爱之人不说话,每次出现只以背影相示,怎能不让人难过。”
施飞云道:“是要半影和我姐姐说话?”
秋练:“是的,只要两个把话说开就行了。”
“可是周少卿已经成为半影,他不愿和我姐姐说话。”施流云忽然想到什么,“真的半影不愿和姐姐说话,那么我们是否可以······”
“正是如此,我们可以制造出来一个假的半影,假的周少卿?”秋练道,“施灵云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其实并非疯癫,她只是沉浸在回想回忆里,看不见别人而已。她是不疯癫的,尤其是在看到周少卿后更加的不疯癫。所以,对症下药,须让在场的某一位变成周少卿生前的模样,当个冒名顶替者,把当年那些曲曲折折、跌跌宕宕的情节说给她听,施灵云自然也会说出当年她所真正遭遇和经历的,从而让真相呈现出来。那时候,施灵云或许就能得到救赎。当然了,半影今晚没有出现,并不说明他没有在这院子里,也许只是隐身罢了——他如果听到施灵云的讲述,得知真相,也会释怀吧。”
秋练说过把目光投向众人。
“这个主意不仅能救我姐姐,或许还能救半影妖怪!”施流云对这种策略赞叹不已。
施飞云也道:“这是很好的办法!”
“可就算要变成周少卿的模样,也得知晓他的面目长相呀!”姚应梅不缓不急地说,“施流云和施飞云不知道有没有变化之能,即便是有,好像也不方便变成周少卿的样子去欺骗自己的姐姐,这件事倒着落在我们这些外来人身上,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周少卿······”
“所以要有他的画像!”施飞云接口,“你们稍等,我去姐姐卧房里把周少卿的画像取来。”
施飞云走了出去,到姐姐卧房里轻松取来画像,在桌案上展开画轴,给重明、秋练、姚应梅他们观摩,见画中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衫,发带清扬,面目分明,神仪清秀,蕴藉风流,磊落不凡,果然是个能让妙龄女子动心的少年,绝不会让人想到常年蛰伏在地下的令僵。
施飞云冷眼旁观,忽然说道:“不知几位谁来变作周少卿的模样?”
秋练细细打量图像,观察周少卿的眉眼衣着,心中约莫有了轮廓后:“古时有女扮男妆,江湖之间也颇有易容等术,这会少不得人前献丑,卖弄小伎俩,当回少年。”
秋练暗暗运动妖力,微微转动身子,消失在片片彼岸花花穗掉落的红雾中。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秋练已不知所在,原来所站的地方被一位容光焕发、神貌清远的少年所代。不过眼似桃花、晕生腮边,有明显的女子娇羞腼腆之态,缺少那份阳刚之气。
重明他们觉得秋练所变的少年和画中人很像,但多出些脂粉气,见过周少卿真人的施流云和施飞云也持同样的观点:“秋练姑娘好厉害的本事,简直是周少卿复生还阳,若能再少了那份害羞,就完美无瑕、人神难分。”
秋练变成的周少卿微微低头:“变成男子形貌虽然宛似,到底男女有别,会有瑕疵,而那瑕疵很可能会让施灵云发现不同,致使事情功败垂成。哎······”
就在此时,众人突然看到惊奇的场景,他们发现从身旁又走出位周少卿,和秋练所变完全相同,而且态度悠闲,风姿绰约,磊磊落落。他们都以为是妖怪半影突然过来搅合,再不然便是画中的人物成妖,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就连秋练所变的周少卿也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有了分身术,或者出现了孪生兄弟。
秋练所变的周少卿发问:“你是谁变的?”
那周少卿还在观看自己的衣裳肢体,似乎对全新的自己充满好奇,听到问话,转身负手:“我就是周少卿,用不着别人变,只是不知你为何会冒充我?”
秋练变成的周少卿说道:“想不到你还挺狡猾,不说实话的话,我可要动手了!”
秋练觉得眼前的周少卿很可能是某个不怀好意的小妖所变化出来的,因此催动妖力,手心里浮现出丛丛红色花穗。
周少卿毫不理会:“你要动手的话我可以逃走,逃到天空,躲在云层里,逃到有牧童的地方,挤身牛角。”
秋练、重明和落落听到这些话已知道眼前贸贸然然出现的“周少卿”到底是谁了,落落回头,向自己的肩头看去,果然不见乖龙的踪迹,只有墨精满面笑容立在那里。墨精似乎觉得眼前之事好玩有趣,看个不住,发现落落迷惘又略带责问的眼神后,指指那个“周少卿”:“他就是乖龙变的!”
乖龙此时也不再卖关子,把身一摇,变成条停在半空的小龙。
剩下的周少卿哭笑不得,变回秋练,对乖龙说道:“你可以变成人的形体呀?我们始终不知你有如此能耐。你变的周少卿有血有肉,神情姿容绝妙,比我变的好很多,此件事情你该当仁不让。”
施流云和施飞云上前,躬身行礼:“麻烦乖龙先生行此善举,救我灵云姐姐吧。”
乖龙捋捋胡须:“我一时童心大起,本来是想变着玩玩,和秋练姑娘赌赛一番,谁知却不得不全始全终地把这出戏演完。”
乖龙身子转动时便变成周少卿,站立当地,对众人拱手后转过身子,望着虚空说道:“我与你两情相悦,私下相约,却突然遭难,身死城外,变成不人不鬼的半影,这次来见你是要把心中久藏的冤屈不平之事倾囊相告······”微微收敛心神,改换从容轻松的腔调,转身对大家说道:“怎么样?有没有那个意思?”
施流云、施飞云等皆答:“是周少卿无疑。”
于是乖龙所变的周少卿便说道:“那么就看我这味药可不可以医治好灵云姑娘和半影妖怪了!”
乖龙所变的周少卿走向对面厢房时,秋练追上去,将之拉在旁边:“把周少卿的遭遇告诉施灵云,只有这样,才能揭开背后的真相。”
周少卿点头答应:“我会据实相告,绝不油嘴滑舌、欺瞒撒谎。”
秋练回去,施飞云走了过来,施飞云陪着周少卿走进姐姐的厢房。
施飞云把丫鬟遣去,自己也退了出来,留周少卿和施灵云彼此相对。
施灵云看见了周少卿,眼睛明亮起来,走到他面前:“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吗!”
周少卿深情无限,双手抓住施灵云的手,缓缓把自己出现在约定的城外时被王管家所变的施灵云杀死之事说出来。他现在已不是当年的他,不再是周少卿,而是一个妖怪死后变成的妖怪:半影。他现在虽然还有面目,但也是用妖力幻化出来的,真实的他身前和身后都只能看见背影,再也没有脸面。
后面几句假话也算自圆其说了。
施灵云微微仰头,看着乖龙变成的周少卿,连连摇头:“我能看见你的面目,至少现在还能看到,哪怕这是我在这个聚散无常、枯荣不定的尘世间看到的最后一眼,我也已心满意足。”
周少卿沉浸在心,仿佛他不是乖龙所变,确确实实是那个身世迥异常人、遭遇颠簸的妖怪少年。他觉得时机成熟,应该向她询问她没有去赴约的缘故。
施灵云道:“我去了,也见到了你呀。”
乖龙沉思:“你见到的不是我!”又道:“是谁带你去的?”
“我的父亲施敖。”施灵云道。
原来是施灵云的父亲从中作梗,棒打鸳鸯,这下子真相大白了。
乖龙变成的周少卿让施灵云说出了当年之事的隐衷,也达到了目的,便向房屋里打量,想看看半影是否在,是否听到这些话,若是他听到了,那么他这个冒牌的周少卿就该此时退场。看过一遍,毫无踪迹,这让乖龙变成的周少卿有点失望,但是在他低头时,余光瞥见门首边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背影:半影的背影。
周少卿知道自己该消失了,轻轻推开施灵云,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化作一条小龙游了出去。
施灵云再次睁眼时看见半影,缓缓走来的半影。
施灵云白衣飘飘,莲步生香,直勾勾望着半影妖,迎着走过去,走到跟前时说道:“这是你现在的样子吗?不过没关系,在我心里你还是周少卿,那个让我沉浸在美好事物里的令僵。”
半影伸开双手,用自己的“后背”拥抱住施灵云:“害死我的不是你,我错怪你了!”
“不用这样,只要你以后和我说话和我在一起就好了!”施灵云也拥抱着他,好像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
“戏演的不错吗!乖龙先生。”秋练望着停在厢房里半空中的乖龙如是说,“不论从形象上还是语言神色里居然没有一丝瑕疵,做的很好。”
“乖龙先生帮了我们的姐姐,也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肯定会好好谢你。”施流云和施飞云兴奋地说,“你若是想要留下来的话,园子里的池子便属于你,你可以住在里面,我们会每天给你准备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你们兄妹太客气了。”乖龙婉拒,“那些神通广大的龙会住在池沼湖海里,我这样的小龙经常喜欢躲藏在牛角,我还是老老实实跟重明、秋练他们沿途游历比较安全,也能看遍世间风景,增长阅历。”
“那样的话我们兄妹就在这些日子好好招待大家吧,略表心意。”施飞云看出乖龙和重明他们密不可分,也不多说别的。
乖龙微笑:“那我可要多吃今天吃过的酿鸭子。”
“没问题,这次不用落落偷偷给你拿了,你可以百无禁忌地吃。”施飞云的话引得大家格格发笑。
看着施灵云和半影紧紧相拥的画面,这件事算是画下完美的休止符,不用留下来继续旁观了,因为不知道他们这对痴男怨女会那样抱着到何时,大家得回去休息。
繁星点点,月色朦胧,让人在抬头看时更增睡意。
落落和墨精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率先走出,重明、秋练、姚应梅和乖龙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