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媪姬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6244字 发布时间:2024-09-17

重明、秋练、落落、乖龙和陶如薇在听墨精讲过夏冰语的故事后,重明心头忽然又有东西闪过,想起如薇后母樊静的事,思路清晰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樊静说她幼年时见过媪姬,媪姬给她治疗头痛的秘方,媪姬却自给自足地取食人的脑子。可是撇开她偷看到的场景,一个小姑娘如何能遇到媪姬,得睹它的真面目。媪姬通常会在地下,出来时也会幻化人形,不会有人能看到它的真面目。”


秋练有些迷糊:“但樊静正是因为得上怪病,才有此因缘际会。”


重明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媪姬只在古书和些许妖书上有记载,平常士子庶人、屠狗宰牛者只怕连听也听说过这种妖怪,更不可能见过。樊静当时不过是个孩子,更不知有‘媪姬’之说,她看到个形状像猪羊的怪物,只会觉得是个妖怪,肯定不能认出它是媪姬。而且,她只有自己看到了,没有告诉爹娘。”


秋练、如薇、落落、乖龙和墨精似乎听明白了此中的关窍,一个还在系头绳、贪看蝴蝶飞花的幼女的确无法知道媪姬的名字和相貌,此时,落落忽然道:“如薇姐姐撒谎了吗?”


“不对,撒谎的是如薇的后母——樊静。”秋练掷地有声地说。


重明他们都把目光聚集在如薇的身上,希望得到她的回答,以便证明某些要浮出水面的东西,如薇见此,有些脸红腼腆,说道:“我说过的,当时后母和爹爹说起过往的故事时,我是趴在窗外偷听到的,然后一字一句地都告诉了你们!”


重明道:“我们相信你!由此断定,樊静隐瞒了不少事情,里面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知道媪姬!她知道媪姬!”秋练发怔似地重复着。


落落之前听到过师父讲述的妖,可当时听说不多,又记忆不深,对于被提过很多次的媪姬也想不起师父述说的模样,脑海里出现的不过是几个虚影,问:“媪姬,是什么样的妖?”


重明:“师父可是曾经说过的,《山海经》等书上也有录,后人考证书籍,得出结论:媪姬痴怨所化,似羊非羊,似猪非猪,常隐伏地下,出没丧葬之地,以食死人脑,又媪者老妇人也,姬者美娇女也,以此为名,蕴含他意,点出它幻化之人形老老少少,人难防备,易受蛊惑。”


秋练补充道:“由于它经常出没于埋葬尸体的坟墓葬地,因此即便化成老妇或少女,身上也会有些微弱的尸气,它出现的地方也会有尸虫!”


如薇惊叹:“尸虫?那是什么?”


秋练说道:“和平常食腐肉的蛆虫大小差不多,不过浑身青黑,带有毒素,所过之处,会让草木枯死。”接着对如薇说:“你见过吗?”


“没见过!没见过!”如薇刚刚愣神,听到问询,才回转过来。


重明看如薇惊慌惶憟,倒似没有说实话,好像在竭力隐瞒什么事,但她既然不愿说,也不能过分追问。


重明想着,觉得晚上应该去第二进院落陶百岁和樊静一家三口的屋舍处去探探,只要找到些东西,才会拨开云雾,看清真相,目前所能掌握的东西都是根据零星的东西猜测出来的,还不能说明什么,就算怀疑樊静的身份以及是否真的有病痛也拿不出一点证据,暂且不能打草惊蛇。


乖龙捋着胡须,老者气派地道:“据说媪姬这种妖,有很强的预知能力,当某人垂垂将死的时候它能感觉到,因此它会变成老妇、少女提前出现。”


重明对此很是认同:“它本来可以在某处墓地坐享其成的,但是很多地方墓地不止一处,有些人家甚至于把死去的亲人埋葬在院落里。媪姬不得不费许多功夫。”


如薇听后脸色变得煞白,猛地站起身来,似乎突然有重大事情要宣布,只见她双眼直直望着前方,陷入无边无际的回想中,半天才道:“我的亲生母亲死后就是埋在后面第二进院子里的。虽然母亲活着时待爹爹不好,可爹爹也不愿把她葬于荒郊野外,那里到处都是孤魂野鬼,母亲会受欺负的。埋在后院,我和爹爹能时常祭奠,母亲也不会害怕。”


她的脸上微微生出晕红:“我刚才说谎了,我在第二进院落的地方见过很多那种尸虫,它们成群结队,到处乱窜,碰到的东西,纷纷枯萎死去,就连一株桂花树也花叶掉落,不久变成枯木,只有那些没有生命的瓷罐石凳不会受损。我因为害怕虫子,不能触碰,也幸好没有触碰,才没有中毒。”


“这些事是真的吗?”重明、秋练等惊呼。


如薇望着众人惊奇的神情:“那些日子,爹爹去挖头盖骨时,我发现有两次后母不在房中,而且那晚过后,后母就会出现,且连着几天不吃东西,当时以为是因为生病难受,又喝了药,才不思饮食。可是现在想来,送去的饭菜完全不动,非常情可解。”


远远不止如此,如薇之前告诉重明他们,她和爹爹在夜晚时分于饭铺外遇到的樊静,可那不是她和爹爹首次遇到她,如薇在亲生母亲死亡埋葬后,几天的时间里,常常独自坐在店门口发呆,默默流眼泪,有客人上门,她也懒得招呼,头也不抬,眼光只是呆呆愣愣地瞧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客人知道她刚没有了娘亲,也不来招惹,只是口里说着“可怜的小姑娘,这样小年纪失去怙持”,边自捡位置坐下。


有天,一个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女子停在门口,向里看了很久,没有走进去,如薇虽然出神发呆,于外物忘却,但时间长了,也忍不住抬眼看看那奇怪的女子,觉得不过是个有些扭捏的大姐姐,也不放在心上,那个大姐姐还过来和她说了很多话。


如薇的爹爹陶百岁虽然悲伤丧妻,但终究要经营店铺,整日里忙前忙后,于此一道,反而无暇去自怨自伤,那日见到有客人欲进不进就上来招呼,可女子还是悻悻离开。


那女子就是樊静,如薇数月后救起她时还依稀记得,而陶百岁每天面对很多人,记忆淡薄。


如薇又把这些事情讲出,然后说道:“后母待我和爹爹很好的,就算全世界都是坏人,我也不愿意相信她会是坏人!”


言下之意,已经开始怀疑那位后母。


重明听完这些后,也缓缓站起,像拼凑被人撕毁的图画那样把所有的事结合起来,慢慢地就把所有的部分放到应该在的地方,然后能看见那幅画的庐山真面目:竟然是个女子和一只媪姬并肩出现于站着很多人的院落里。


脑海里的拼图完成,重明已经在心中有了答案:“樊静的确不是坏人,因为她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伴随着如薇和落落“啊”的惊讶声,秋练道:“樊静不过是个平常的女子,如何知道有种妖叫做媪姬,因为她本身是媪姬所变。如薇的母亲死后不久,她匆匆赶来,其实她更早之前已嗅到气味,化形而来,不过如薇的母亲确是葬在自己的后院,她急切间无从下手,等到探看明白家中眷口和屋舍布局时,她便潜入进来,对如薇母亲的尸体下手。她又在几月后,故意晕倒在饭铺外面,取得信任,成为陶大叔的妻子,再编织个头痛的谎言,明着让陶百岁去偷新死之人的头盖骨,她跟随在后,吸食人脑,真是滴水不漏。那么后院里的尸虫也就非常好理解了。”


如薇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痛哭起来:“我好想自己的母亲,我要自己的母亲!”


秋练走过去,以手抚摸如薇的秀发,安慰道:“虽然现在都在指向这个事实,但也有可能你的后母是无辜的,只是被藏在暗处的媪姬操纵着,今晚你和我们偷偷去你后母的房舍外面瞧瞧,或许能知道真相。”


如薇抬起头,眼泪汪汪地道:“嗯!”




1



重明等人有了计策,便没有回房,而是到了镇子上闲逛,过了大半天,黄昏时才回来。


或明或暗的浑浊天光在周围弥漫起来,所有东西都披上了婆娑暗影,像刹那间,世间充斥着魔障和痴怨。


黑暗慢慢降临,远近之处的高楼矮屋里都亮起灯火,毫无规律的分布,错落疏离,流淌着,百川归海,都汇入了如薇家不大不小的两层院落里。


突然,夜幕之中,有灯如豆,摇摇曳曳而来,提灯者正是如薇。


如薇走进重明他们暂居的屋舍:“后母又突然昏迷不醒,躺在床上,爹爹在旁边照看。所以,饭铺打烊,而今天的晚饭也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重明他们跟着如薇去了厨房,自己准备晚饭。


因为重明、秋练和落落之前有开包子铺的经历,准备些菜肴还是轻而易举,再者,如薇也颇善庖厨之事,所以没过多久,一桌还算丰盛的晚饭就摆在大家面前。


他们吃了晚饭,回到院落里重明他们住的房间。


如薇突然说道:“我发现后母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呀,还是会生病,生病后很久都不会醒,要不别去偷看了!”


重明知道如薇心软动摇了,就说道:“我们也想过把所猜测的事情告知你的爹爹,可俗话说:疏不间亲。他只怕不会相信我们。只有找到确确实实的证据,你的爹爹才能相信那样的事实,才能不再受迷惑。当然,我们也希望所有的猜测只是猜测而已,你的后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


“嗯,我只是觉得害怕,害怕后母真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就是妖怪媪姬。”如薇坦诚地说道,“我还没做好接受那样事实的准备。”


“要勇敢面对。”秋练道,“否则,不仅会害了你的父亲,也会害了你!”


如薇眼睛里闪过一丝坚毅:“我不会再犹豫,会坚强勇敢地面对任何可能的结果。”


“那样的话我们就静静等待,等到夜深时行动。”重明道,“你们谁要是困倦,可以先休息。”


落落不耐烦等待:“距离夜深还有很长时间,睡下后万一醒不了怎么办?”


重明狡笑:“那就睡到太阳晒屁股,反正我们不会叫你!”


落落哼了两声:“就知道你压根不想我去,所以我不会睡的。”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桌边。


见了落落的模样,秋练和如薇微微而笑。


在等待的时间里,落落果然没有睡,始终精神抖索,如临大敌,可是让他如坐禅般地待在位置上也不能够,不时地带着乖龙和墨精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去,到的后院院门处偷偷向里面窥探。


樊静的屋舍外挂着两盏灯笼,屋里也灯火辉煌,只有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在里面时而来回,时而矮下身去,那自是陶百岁。


除此之外,院落里银光匝地,灯火摇曳,除了几株石榴、一丛竹子和一些石盆瓷罐外,就是躁动不已的叨叨虫鸣。


不知是落落第几次过去偷看,那次他趴在院门外,待了很久,看见屋舍里陶百岁的身影已不再晃动,多半是困倦乏力,在床边睡去。想到此处,他胆子大起来,欲走到窗外探看,可等他刚走出几步就听到怪声,窸窸窣窣,像很多的落叶败叶被夜风吹动。


落落四下里望去,见从墙边阴暗处涌出很多的虫子,这些虫子暴露在月光和灯光下,全身黑黝黝的,两个如桐子大小的眼目里发出淡紫色的光芒,而且行动迅速,源源不断,有将青砖铺就的内院完全覆盖的趋势。


落落反身冲出去,而那些虫子似乎得到命令般,同时抬起头来,向着落落嗤嗤而鸣。


落落“哎呦”一声,吓得后退三步,说道:“它们——它们难道是尸虫!”


肩头处的乖龙和墨精答:“很有可能。它们数量太多,而且身上有毒素,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告诉重明他们。”


落落如梦初醒:“事不宜迟,快点通知重明,樊静说不定真是媪姬!”转过身,快步跑去,虽然惊魂未定,落落还是突然想到件值得庆贺的事:“墨精,樊静若是媪姬变的,你就不用变成药,也不会死了。害人的媪姬不能救。”


墨精平平淡淡:“那样的话我就能和你们去历险遨游!”


乖龙也高兴起来:“看来当初说好同行的事情不会再变更。”


落落尚未跑回,就见重明、秋练和如薇迎面走来,于是把刚刚看到的场景说了出来,由于颇为激动,前言不搭后语,但“尸虫”两字却重复说出很多遍。


重明他们明了,故而同向后院走去。


到的院门前,那些尸虫犹自在缓缓而动,双目中发出诡秘的紫色光芒,仿佛那目光来自冤死的恶鬼,让人不寒而栗。


秋练站在近前,伸出右手,手心处生出一朵朵彼岸花的花穗,那些花穗层出不穷,花穗互相交互缠绕,形成一个由数百数千花穗组成的漩涡。


漩涡飞出,红色的花穗凌乱飞舞,仿佛是红赤赤的血雾。


那些尸虫被卷起,吹落在墙边角落,虽然未死,却失去猖獗气焰,不敢再蠕动而来。


重明颇为骄傲地说道:“秋练帮了我们大忙,现在可以过去。”


他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走着,虽然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众人都暗暗留心,生怕那些如忠心耿耿的奴仆跟随媪姬的尸虫们突然发难,或者从黑暗里出现媪姬,措手不及,可就要吃亏了。


来到樊静的屋舍跟前,重明他们相互望望,正要捅破窗纸向里面窥看,虚掩的房门后突然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很像是小孩子发出的,可却较小孩子的脚步声要沉闷窒淹,很可能是种小动物发出的动静。


重明他们的心思都放在这突然出现的声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扇门扉,忽然眼前红影闪过,有个身穿红衣、不足一尺的小人出现在门外,他到底是从门扉空隙里钻出,还是隐身穿过门扉出现,谁也不得而知。


小人五官毕俱,脑袋上扎着个冲天小辫,身子精瘦,很像个刚满三月的婴童。


那红衣小人见到很多人在注视着自己,吓了一跳,接着快速向前跑过去,转眼间已到的院墙边。


重明霎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眼前的小人是何来历,如何从樊静的屋舍里跑出?和樊静的头痛病有关系吗?或者小人是媪姬樊静的属下?亦或者小人就是媪姬?


秋练、如薇、落落、乖龙和墨精也不知红衣小人的来历,怔怔发呆。


红衣小人来到墙边,爬上竹枝,轻轻一跃,上了屋脊,蹦蹦跳跳地向远处而去,并回头望两眼,咯咯怪笑,大是得意。


重明回过神来,对秋练等说道:“你们在此稍等,我追上去看看,看他是什么来历!”


双足轻点,飞身跃起,到的屋顶,提气极奔。


重明轻功不弱,飘飘洒洒,悠悠飞行,可是追了一阵,始终和红衣小人有数丈的距离间隔,未能缩短,眼看着红衣小人蹦起落下,落下蹦起,每次上纵都有丈许高,身子划成弧形,向前落去,在幢幢屋舍间飞快飘荡。


当晚明月如盘,红衣小人在屋顶飞快飘去,身影被月亮映照,更加显得红衣灼灼,身如鬼魅。


重明知道追不上,又担心秋练那边出现变故,忙忙退回。


刚刚落在如薇家第二进院落旁边的屋顶上,重明见到惊恐凶险的场景:秋练、落落、如薇、乖龙和墨精正面对着数只媪姬,战况一触即发。


那些媪姬显然具备书上所载的特征,似猪似羊,只是它们的身形自前向后微微蜷缩,前面两肢长,后面两肢稍短,似乎在地下墓穴里休息时,身子可以屈成个圆球,而且四肢末端生出坚硬的尖蹄,犹如凿子。嘴长而细,里面吐出长长的舌头。


媪姬一共有五只,三只体形较大,两只稍小,体形稍小的似乎还是幼畜。


一只大的媪姬走出两步,看向秋练,然后快速奔来。


秋练不敢直挫其锋,当媪姬撞来时一个转身,灵活闪开,然后跃起,踹向媪姬的侧身,媪姬无法躲闪,被秋练结结实实踹在身上,然而媪姬承受下来,没有跌倒,甚至身子猛然抖动一下,以妖力将秋练震开。


秋练落地,媪姬调转方向,再次撞来。


秋练吸了一口气,运起妖力,暮然间眼前的青砖地面上生出很多株彼岸花,彼岸花的花茎将媪姬的肢体紧紧缠缚,阻止了它的进攻——这样的场景,就好像是一头怪物闯入了一小片无法逃出的红色花海里。


谁知媪姬突然仰头向天,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剧烈挣扎起来,挣扎的时候彼岸花花茎崩断掉落,花落狼藉。


秋练大惊失色:“好厉害!”


那只挣脱束缚的媪姬发疯似地撞来······


如薇也受到一只体形较大的媪姬的攻击,如薇被逼到墙角,脸色煞白,花容失色,凝目注视着眼前的妖物,口中似在念念有词:“不要过来,不要吃我。”


如薇喊出那些话是应急时的本能反应,但体内的如愿妖有了感应,如薇胸腹处显出如愿妖手拿莲花的影像,白色的光华闪烁,照在媪姬狰狞可怖的面目上。


那只媪姬只需咬下去,如薇必然葬身,可如愿妖有操控妖心力的本事,媪姬的心神受到影响和左右,迟迟不能下口。


如薇短时间里倒也不会有危险。


落落和乖龙、墨精在对抗第三只较大的媪姬,落落会的只是三脚猫功夫,见到媪姬别说出手,惊吓之余只顾逃跑,肩头的乖龙和墨精觉得太丢面子,飞身过去迎敌。


乖龙口里喷出闪电,虽然不能和天地间的雷霆相媲美,也是可以造成不小的伤害,那只媪姬面部烧焦,身上白色的毛发也发出焦臭味道,非常狼狈,再加上墨精释放的墨汁,混淆了视线,把媪姬变成个“睁眼瞎”妖怪。


重明统观全局,发现最危险的还是秋练,眼看着那只媪姬距离秋练越来越近,秋练心惊之余似乎忘记躲闪,准备要以妖力来硬生生接住媪姬的撞击,这是非常有风险的,于是重明飞身而下,在媪姬撞到秋练跟前时挡在了前面,一剑劈下!


“嚓”,媪姬的头颅被劈开,轰然倒地,流出很多黑血。


黑血流过后,媪姬的身体里爬出很多尸虫,尸虫向着黑暗的角落里涌去,想是寄托形骸者已死,这些尸虫也得再寻安全之所。


重明转身望向秋练,急促地说道:“这些媪姬什么时候出来的,为何会有如此之多?”


秋练道:“你去追那个红衣服小人时,这些媪姬从地里钻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像幽灵似的。”


重明看向樊静所在的正房方向,担忧地道:“陶大叔和如薇的后母现在怎么样?”


秋练蹙眉:“我们还没来得及进屋!但是屋里没有动静,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那就好。”重明道。





2



这里重明已杀死那只体形较大的媪姬,在和秋练慢条斯理地说话,然后看到两只小的媪姬依旧是之前做壁上观的状态,没有上前,落落、乖龙和墨精面对的第三只体形较大的媪姬在墨汁烟雾和闪电里已经应接不暇,反观如薇,因如愿妖只能控制媪姬,不能将其杀死,时间僵持越久,越是不利,因此重明和秋练决定先救如薇。


秋练让地面长出彼岸花,困住媪姬,重明则飞身过去,凌空下劈,将媪姬的身躯一分为二。


死去的媪姬尸身上依旧冒出许多的尸虫。


如薇感激道:“幸好你们出手,要不然如愿妖就无法再坚持了。”


“有我们在绝不会让你有危险的。”秋练微笑道。


“嗯!”如薇有力地点头。


这时候落落突然说道:“重明哥,秋练姐姐,快点来帮乖龙和墨精,他们两个也越来越吃力了。”


乖龙和墨精各自施展本领对付那只媪姬,落落站在旁边,虽然没能帮忙,却也急的满头大汗。


重明应道:“我这就来帮他们。”


重明持剑刺向在墨汁烟雾里若隐若现的媪姬。


谁知剑身快要触及媪姬时,一个白色人影从窗户里飞出,将剑踢开,剑身划个弧线,擦着媪姬而过。


重明抓牢手中剑,看向那个突然冒出又落在媪姬旁边的人影,朦朦胧胧,看不分明,此时,乖龙和墨精已经飞回到落落肩头,闪电不见,墨汁烟雾也逐渐消散,媪姬浮现,那人影的面目也呈现在大家眼前——正是头痛病发作、昏迷不醒的樊静。


看见樊静出手救媪姬,重明他们都惊愕不已,同时更加确定一个事实:樊静和媪姬是一丘之貉。


这时,陶百岁也从屋里奔出,看到平平常常的院落里,所有的客人聚集,自己的家人都在,另外多出几只眼目中发出朽败黯然之光的妖物,墙角处有很多虫子,也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妖物尸身。


陶百岁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樊静身上,又惊又喜,说道:“你提前醒过来了,看来病情减轻不少,你应该不会有事,等吃过用墨精小道士熬煮的药,能够获得新生。”看到樊静身边的媪姬,说道:“可是——可是你怎么和妖物站在一起?”


樊静用眼角看着陶百岁,见到他张皇失措的错愕神态,已了然他心中的许多疑惑和不解,冷冷而笑:“我压根没有什么头痛病,所有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编出来的。我愿意嫁给你,难道是喜欢你?不过是想利用你而已。从今天起,咱们划清界限,我要做我自己!”


陶百岁的表情非常奇怪,似乎并不介意被欺骗,尤其是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你不就是你吗?”


樊静伸出食指,指指身旁那只媪姬:“我和它是一样的!”


樊静并没有逃跑的意思,身旁的那只媪姬也目光炯炯,高度戒备,蠢蠢欲动,另外两只小的媪姬则走到樊静身边,分列她的左右,而更为可怕的是,那些躲起来的和刚从媪姬死尸上出现的尸虫开始云集汇聚。


尸虫排成井井有条的队形,从樊静的身后向两边扩展,将重明他们团团围在其中。


重明、秋练、落落和如薇背向而立,面向四方,乖龙和墨精则停在半空中,都留意着樊静、三只媪姬和这些尸虫的动静。


陶百岁此时心中早已乱成一锅粥,但他不能相信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夫人是妖怪,她是那样美丽贤惠,温婉端庄,对自己千依百顺,温柔无限,是余生共偕白首的爱侣。


樊静从来没有伤害他和如薇,带给这个家的只有温馨团圆。


陶百岁认为樊静并不是妖,而是被妖胁迫,想到这点,陶百岁大声道:“夫人,我知道你并不是妖怪,你只是被逼迫的,受到媪姬的操控,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最怕——最怕我的夫人樊静已死,是媪姬占据了你的皮囊,如此,我只好相随你于地下!”


樊静冷酷凶残的面容突然变得柔和温存,她想不到眼前的半老之人居然如此深情眷恋。


但她丝毫不假以辞色,冰冷刺骨地道:“就算我占据了樊静的皮囊,那也说明我是媪姬,你如何相从我于地下。不过你要死,待会我定成全你!”脸色阴沉,转向重明他们:“你们这群多事者,那么多家饭铺,你们哪里不可去,为何偏偏来这里?既然填饱肚子为何又不离开?我本来已经在执行自己的计划,假装死去,金蝉脱壳,永远离开这里,谁知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却太聪明,怀疑我的身份,步步紧逼,我竟然想在今晚死去也不能够。”


她越说语调越高,眼目如炬,全身栗栗颤动,仿佛要变出本相:“你们不让我安然离开,我也让你们从此刻起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樊静威胁的言语刚说完,她身旁的三只媪姬仰天嘶叫数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传出,震动天地,这叫声是种命令,驱使尸虫的命令。


只见周围千百只尸虫避开陶百岁,纷纷扰扰围拢过来,有些尸虫甚至爬到屋顶和树枝上,从高处奋然跃起,跳向重明他们。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如薇突然双手张开,伸向天空,同时把头仰起,口里大声喊着:“如愿妖,控制这些尸虫,让他们离开,远远地离开!”


如薇的胸腹处显出手拿莲花的如愿妖来,如愿妖发出耀眼的光华,光华向四外发散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重明他们以及陶百岁、樊静和三只媪姬都急忙用手遮住了眼睛。


再次睁眼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仓皇逃走的尸虫······


尸虫被如薇身体里的如愿妖左右,纷纷逃走,这让樊静非常愤怒,双手探出,指甲瞬间长了三寸,然后飞身向重明扑来。


她虽然气恼如薇,却没有想要把怒火发泄在如薇身上,因为樊静从没有想过去伤害她!


樊静扑来,左手抓向重明的脖颈,被重明以拂柳的手劲拂开,与此同时,樊静的右手也后续攻到,重明则以剑身横在当前,架住了樊静的手掌。


樊静的手掌坚硬如革,剑身不仅不能损伤,甚至还有被掰折的危险,眼见着樊静的手掌越来越靠近,手指上的指甲就要碰到重明的脸颊。


重明突然发力,将剑向外推开,樊静则在重明发力的时候豁然松手,同时飞起双脚,在重明的胸腹上结结实实踢上两脚。


重明连连后退,退出丈许的距离方才站住,接着胸口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让重明一时间无法发动反击。


与此同时,那三只媪姬突然变成人形,却是一个老婆婆和两个娇艳欲滴的少女,老婆婆和少女皆是双手长着长长的指甲,让人望而生畏。


樊静、老婆婆和两个娇艳的少女忽然很有默契地飞身纵跃,飞跃上正房的屋顶。


重明他们以为樊静是要带着媪姬们逃走,没想到她们忽然改变方向,从空降落,樊静攻向重明,满脸皱纹、相貌古怪的老婆婆飞向秋练,穿黄色衣裙的少女扑向肩膀上有乖龙和墨精的落落,穿粉红色衣裙的少女则飞向如薇。


樊静目光诡谲,攻向重明,重明似乎被她狰狞的面目所震惊,纵上她刚刚停留的屋顶,避其锋芒。


樊静落地,扑了个空,却又矫健异常地飞跃而上,伏身在屋檐下,那个模样,实在有点像倒挂树枝的人猿或捞月亮的猴子。


她听着屋顶重明的脚步声,双手攀援,跟着脚步声游走,准备偷袭。


“想要偷袭!”重明意识到樊静的意图,一个翻身,翻落屋顶,看准屋檐下的樊静,挺剑刺出。


樊静以双脚攀住屋檐,伸出双手,用指甲箍住剑身,然后像攀爬细小的树枝那样沿着剑身快速地爬向重明,边爬过来,边说道:“今日必要取你性命,吃你的脑。”


重明既惊讶于樊静的身手,也惊讶于自己的剑身居然能够支撑,可是惊讶之余就在想脱身之计,不然被樊静爬过来,自己会非常危险。思虑之时,抓牢剑柄,配合着“金丝缠腕式”的身法,向前刺去,终于摆脱樊静的纠缠。




3


媪姬所变的老婆婆正在秋练身边游走,不时地伸出手爪,攻向秋练的面部、腹部和背部,还能突然自己跌倒,躺在地面上从秋练身边滑过去,趁机抓伤秋练的双腿。


说来奇怪,媪姬的原身行动迟缓,没想到变成人身后竟然能如此灵便,简直是樊静附身。


老婆婆寻隙而进,用些语言混淆视听,麻痹秋练:“我这双手只要抓到你的脸,你这辈子就成为没人要的丑八怪,像我这样孤独终老,所以,你可要护好自己的脸蛋呦。”


秋练有所顾忌,落了下风,不过秋练没有放松,小心谨慎,继续抵抗,掌心飞出的花穗在身边飞舞,宛似红雪,颇有韵致,让人想到出嫁的新娘。


黄衣少女的情况不如老婆婆,她起初追的落落在院子里到处跑,让人看见还以为是小姑姑带着小侄子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压根看不出杀机。等到黄衣少女突然蹿上屋顶,再飞到落落跟前时,气喘吁吁的落落没力量再跑。


落落看着面色温柔的女子,傻傻地道:“你要干什么?”


“杀掉你们······”黄衣少女说着,伸出有长长指甲的双手,猛地抓向落落。


落落双手成拳,用力击打出去。


黄衣少女抓住落落的拳头,故意半握半松,向自己这边拉扯,让指甲在落落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


落落因疼痛激发出英雄气概,抽出鲜血淋漓的双手,像匹陷入绝境的小狼扑向黄衣少女。


乖龙和墨精也从被落落传染的惊慌里恢复过来,在黄衣少女的身边围绕飞舞,等到墨精在黄衣少女的双眼前喷出墨汁烟雾后,落落出拳击中她的肚腹,乖龙则用身子缠绕住她的脖颈。


黄衣少女在媪姬和人形的转变中,慢慢委顿在地,成为一只死掉的媪姬。


乖龙和墨精看着死去的媪姬,叹息地说道:“死了也蛮可惜,从此世上见不到像你这样的黄衣少女了!”


如薇独自面对粉红色衣裙少女时,她身体的如愿妖也开始发挥作用,如愿妖发出的白色光华照在粉红色衣裙少女的身上,左右了她的心神,然后她就坐在地上,双手托腮,陷入沉思,偶然发出几声天真的轻笑,已完全不知道眼前所面临的处境。


粉红色衣裙少女已经失去攻击能力!


陶百岁走到如薇跟前,把如薇紧紧搂在怀里,同时留意着粉红色衣裙少女的动向。


樊静在和重明交手,看见老婆婆还处于不败之地,但黄衣少女已死,粉红色衣裙少女也完全失去自主意识,局面非常不利,于是虚晃两招撇开重明,以墙壁为支点,双腿一蹬,迅速飞向要去帮助秋练的落落、乖龙和墨精。


落落走着,乖龙和墨精飞在半空,没有想到樊静会偷袭,而在听到重明的提醒时已经晚了。


樊静一巴掌将墨精打落尘埃,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乖龙的脖颈,落地后身子转了两圈,方才停下,然后说道:“都给我住手!”


墨精被打落,受伤并不太重,重新爬起来,飞落在落落肩膀,怒目注视着樊静。


落落也是像看仇人似地望着樊静。


秋练和老婆婆停手,秋练站到落落身边,老婆婆则来至樊静的身旁。


陶百岁和如薇慢慢走向秋练,粉红色衣裙少女也回到樊静身边。


樊静、老婆婆和粉红色衣裙少女站在院落中间,控制住乖龙,面对着秋练、陶百岁等,唯独重明却是站在樊静身后两丈之地。


樊静凌然而立,轻蔑地看着秋练和陶百岁他们,脖颈微向后侧,睨着重明:“我看着你哪,在我背后,不要暗箭伤人!不然,你的伙伴会死的很难看。”


樊静气势逼人,却显然是小瞧了重明。


重明把剑挽过,说道:“我才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因为就算得胜,我也会羞愧难当。”


然后向秋练和落落他们走过去。


樊静手抓住乖龙的脖颈,乖龙呼吸困难,口里咳嗽不停,咳嗽时会有闪电火花飞出。


樊静不管乖龙,右手虚张,凝视着重明移动的身形。


当重明走到秋练跟前并询问大家有没有受伤时,看见秋练瞳孔放大,脸上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重明听到秋练口里喊出“小心”,听到陶百岁、如薇、落落和墨精也都大声惊呼“小心呀”。


重明耳听大家发出的警告,同时也隐隐感觉到后背凉风嗖嗖涌到,间不容发的当口,身子转过,以剑向后猛力挥出,剑身划个半圆。


重明只觉眼前出现戟张的手爪,距离面部不过三寸,要不是转身挥剑,自己的脑袋只怕要被抓破,媪姬所变的樊静接着就会开始食脑仁。


樊静暗下毒手,眼看得手,不想重明得到提醒及时反击,她看到剑光闪动,停住脚步,同时抽回手掌,向后缓缓飞出。


重明知道眼前是击杀樊静的最好机会,剑挥出后,趁着招式未老,余力不竭,快步向前,追着飘然后退的樊静。等樊静向后退了两丈左右,已成强弩之末,无力再退,而重明的剑却还凌凌有威,一往无前,眼看要洞穿樊静的胸腹。


谁知变起仓促,重明觉得眼前人影闪闪,有人斜刺里杀出,挡在樊静的身前,将瘦瞿和微驼的脊背留给剑尖。


重明眼看剑身要刺入,耳畔则传来如薇悲恸惨绝的呼声:“爹爹!”


秋练和落落等也喊出来:“陶大叔!”


重明的剑终于洞穿而过,不过不是刺在陶百岁的身上——陶百岁刚挡过来,就被樊静推开,远远摔出去,剑身直直地从樊静的胸口穿过。


樊静口中出血,阴测测地发笑:“实在是造化弄人,成为妖后,我竟然过了段生时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我竟然真的爱上了他!”又道:“我预见到陶百岁的死期,你们要想办法救他······”


樊静平躺在地,胸口汩汩而出的血很快湿透衣衫,那片鲜红,让她看上去只是个有魅力的竭力周全所爱之人的女子,根本不像常年在地底与死人、棺木为伴的媪姬。




4

许许多多年以前,樊静是个待嫁的新娘,她穿着新嫁衣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红盖头本已盖在头上,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自己掀开,看自己妆容是淡了还是浓了,旁边伺候的几个老婆婆和女子都说道:“新娘子不能掀开盖头,否则不吉利。”


可樊静只是嘿嘿而笑,掀开又盖上。


她等着新郎的花轿和鼓乐丝竹,可吉时已过,还是没有响动,在她忧心如焚时见媒人急匆匆跑进来,媒人脸色苍白,半天才说道:“新郎逃婚,和文琪私奔了!”


文琪是樊静的丫鬟,那个会唱“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的机灵女子。


当樊静和他的意中人在月下约会时,文琪总会坐在树下,轻轻唱着这首歌,或许是这歌把樊静意中人的魂魄勾去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樊静揭开盖头,发疯似地冲出去。


她一路奔跑,身后跟着许多的亲人和宾客,她仿佛突然得到神力,把所有追赶的人渐渐抛在身后,然后黯然消失在黑夜里。


追来的人只找到她跑掉的一只绣鞋。


樊静沿着镇子前的大路向前跑,听了许多怪鸟鸣叫和清幽虫唱,等到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终于看见林荫道上隐约的马车,马车前挂着的灯笼发出昏黄惨淡的光亮。


灯笼的灯光里则照出一对少年男女依偎在坡沿远眺州城的情景。那少年是她的新郎陈常,少女是文琪,陈常搂住文琪的腰身,用手摇指在晨光里微微露出的州城轮廓说道:“以后我们在这里生活下来,隐姓埋名,相亲相爱,还有······还有白头偕老!”


简短的几句话语像雷霆,彻底击垮樊静的内心,她像酥脆的干沙般跌落倒地。


樊静次日再回到镇子里后,把亲人、亲戚和乡亲等全都认不出了。她穿着凤冠霞帔,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戴上红盖头,坐在闺房里,等着自己的新郎。


等不来,她就自己到外面找。


她把邻居的小孩当成自己的新郎,让那孩童拉住她的手,用竹枝挑去她的红盖头,还和这小小新郎手牵手走入洞房,当然这洞房是片长满花草的池塘。


幸好小孩的父母及时赶到,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她把一头小猪当成新郎,拉起小猪的前腿,在众人的哄笑声里跪拜天地,又自己掀开自己的盖头,盖在猪的身上,说道:“小猪先睡,我要吹灭红烛,然后才能脱衣服。”


她把寺庙里的大佛像当成自己的新郎,于是跪在佛像下,冲着佛像跪拜,到了夜晚,寺庙后面田地里的荞麦花香传来时,她爬上神案,躺到佛像脚下睡去。


她要嫁给开花的桃枝做新娘,打来一盆净水,放入很多桃花,在水里洗头,等把头发清洗干净,再戴上红盖头,用手拉着桃枝,行跪拜之礼。


她还要和虫子结婚。那只虫子是她十三岁养在坛罐子里金钟儿的后代,金钟寿命短暂,每过一年,金钟儿就会死去,不过每一只金钟儿死去前都会生出许多的虫卵,孵化出虫子后,她就把别的金钟儿放到野外,留下一只雌性金钟,慢慢养大,听它发出的优美虫鸣声。


她抱着那罐子,放在耳边,仿佛在和虫子耳鬓厮磨,然后跪倒下去,向天地跪拜。


镇子里人见她发疯,无论老幼男女都开始欺负她,戏弄她,侮辱她,有些卑鄙龌龊的少年还贪图她的美色,想趁着夜色把她拉到无人处玷污,没想到她疯癫后反倒力量很大,那些少年根本没讨到好。


当她最后决定嫁给自己养的金钟后,好长时间没有再嫁给其他的诸如飞鸟、游鱼或大山等,变得非常专一,并且逢人就夸耀金钟儿:“金钟是我的新郎,是最好的新郎!”


几个坏孩子,有天说想看看她的新郎,她就把罐子递过去,没想到那些孩子抱着罐子远远跑开,她便在后面追。等到追上,里面的金钟儿被孩童捏出,给她个空罐子,她看不到金钟儿,管那些孩子要,向他们手里找,谁知在争夺的过程中金钟儿被捏死。


樊静抱着盛放金钟儿尸体的罐子,走入镇子外极远处的树林,在那里用三尺白绫系在树上,告别人世。


樊静死后,痴怨之念慢慢聚集,并开始吸收周围的痴怨戾气。荒林中,泥土草丛里有无数的枯骨骷髅,它们很多来自于冤死的人、小兽和禽鸟等,怨气没有归着,如今感应到强大的吸力,从四面八方飞入樊静的身体。


那从地下出来的媪姬,本是等着樊静死去,好饱餐脑髓的,谁知很多的怨气飞入她体内,眼看着她手脚轻轻移动,身子抬起,眼目中放射出紫色的光芒:她的身体慢慢变得粗大,撑破了嫁衣,露出毛发,手脚处生出尖蹄,终于,变成了媪姬。


樊静变成的媪姬妖力强大,成为媪姬之主,开始食死人脑。


那时候,樊静预见到某个妇人的死亡,那妇人是陶百岁的妻子。




5



樊静在附近转悠多次,某天看见如薇呆呆蹲坐在门口外,脸上挂满泪痕,不言不语。


樊静看着如薇,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多愁多悲的小姑娘,便走过去,坐在如薇的身边,学如薇的样子双手托腮:“你和我小的时候很像呀!我那时候就喜欢安安静静,找个地方独自待着,谁也不理。”又说道:“我们活在尘世,有很多苦恼的,我们在乎的东西往往都会不经意地离我们而去,越是在乎,越是如此——这些让我们在乎的有亲人,有朋友,还有很多伙伴!”


“大姐姐也有不舍得的人吗?”如薇转过头问。


“我舍不得的是只虫子。”樊静忘记自己是妖,“小的时候,有年秋天,养了只金钟儿,它的叫声很美,我晚上摘来花草饲养它,它吃饱后,会在瓷罐里鸣叫不停。把瓷罐放在床边,对着月光和星星,它叫的更加欢唱,我也能在听着它的鸣唱中酣然入梦。在梦里,我站在片很大很大的草海中,月色流淌,无数的金钟儿在我身边蹦来蹦去,飞去往还,似乎是坠落人间的颗颗流星。可是秋天很快过去,天气变冷,金钟儿不再吃东西,也不鸣叫,我把很多棉絮放在瓷罐里,希望它可以熬过冬天。等天上飘起雪花时,我打开瓷罐,发现金钟儿已经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就是死掉。我哭着喊着,希望金钟儿可以活过来,我的爹娘见了,走进来说:‘孩子,金钟儿是秋虫,它们只能活过一秋,整个秋天,就是它们的全部。自从你遇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写好这样分离的结局!‘大人的话往往都不会错的,从遇见的那刻,就注定了要离别。所以,你不要太难过——你的母亲去到她应该去的地方去了。”


如薇很感动,又很悲伤:“到了一定时间,都要离开的吗?”


“人生就是这样,不要太悲伤。”樊静说着站起身来,慢慢走开,又回过头说,“告诉你个秘密,那个瓷罐我没有扔掉,到的次年,里面又爬出很多只金钟儿。死掉的金钟儿把自己的生命留给了子女······”


如薇抬起头,盯着樊静的背影,目送许久。


如薇待在门边,看那些客人进进出出,却觉得他们都是虚幻的、空虚的、透明的,他们虽然在说话,她却半个字也听不到,他们虽然眉飞色舞,可是在她看来却都是同样毫无表情冷冰冰的模样。


到的晚上,客人渐渐稀疏,累的手足无力的陶百岁走到外面,把如薇喊了进去,霎那,光影摇曳,显出父女两个落寞的身影。


厅堂里几张桌凳杯盘狼藉,陶百岁忙着收拾,懂事的如薇则走入厨房,不多久用木托盘端出两碗干米饭、一碟豆腐干青笋和一碟炒蛋。


父女两个相对而食,陶百岁问如薇:“刚刚在饭铺外面和谁说话,那个女子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


如薇被提醒,又想起女子劝慰宽心的话,说道:“她是我偶然碰到的热心肠大姐姐。”


陶百岁有点担忧,面色微沉:“好在是在我们自家的饭铺外,那女子不敢怎样,要不然非要把你拐了去,从今以后,可要少和陌生人说话!”


如薇反驳:“我觉得大姐姐是好人。”


“好人坏人,不是刚刚接触就能做出判断的,你要明白这个道理。不说别人了,等我们吃过东西,去给你母亲烧些纸钱。”陶百岁结束对话,开始大口大口扒饭吃。


樊静并没有离开,隐在外面的黑暗里,看见陶百岁和如薇相对而食的场景,也听到他们父女俩的对话,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小姑娘果然心地纯良,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再也不会想到我是妖,是要来吃她母亲脑仁的妖,哎,不过也真是奇怪,我为何会和她说那么多自己过去的事呀,真是奇怪。”


樊静的心思很快还是转到如薇母亲的尸体在何处这个问题上,听他们父女要去烧纸钱,心想跟着他们就能找到坟墓所在,等到他们烧过纸钱,她能现身出来破棺取尸,大快朵颐。


谁知眼看着陶百岁和如薇父女两吃过晚饭,竟然过来把饭铺门扉关上。


樊静鬼魅般地站在门外,陷入短暂的沉思,最后得出结论:这家中女主人的尸首多半埋在院子里。


几天后,樊静又出现在陶百岁的饭铺外,假装昏倒。


陶百岁和如薇已经准备关闭店门,如薇觉得外面闪过的人影很像那天碰到的大姐姐,便走到外面,两边展望,余光之下,看到大姐姐昏倒在墙边。


陶百岁已准备提着灯笼走回后院,见如薇走出铺门,不知去干什么,说道:“如薇,已经打烊,怎么还不关门,跑出去干什么?”走到门外,见到女儿正吃力地扶起个美丽俊俏的女子。


女子衣衫破旧,面有菜色,落魄无助,和冬天街头巷尾的冻猫冻狗没有分别。


如薇喊父亲帮忙,陶百岁则在发呆,心中暗想:“我早些日子还在想着续弦的事,今晚就有女子晕倒在店外,天下之事如此凑巧,还是如愿小妖暗中帮忙!”


陶百岁先入为主,以为樊静的出现是如愿妖暗中促成的,那自然是自己的情缘,纵然对方花信年华,美丽不俗,自己也不算癞蛤蟆吃天鹅肉。


后面的日子,樊静和如薇相处的十分融洽,亲密无间,更让陶百岁坚信樊静是上天送给自己的新夫人。


有天夜晚,樊静拉着如薇,两个走出店门,过了街市,到的东郊那片荒草中,那时夏末秋初,狗尾草变成无边无际的海洋。


樊静和如薇相互看看,脸上笑意盈盈,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走入。


樊静和如薇同时出门,很长时间不回来,又是夜晚,陶百岁心中不宁,忙忙给桌上客人算了酒菜钱,关上店门,提着灯笼去找。


走过街市时,不停询问街巷之人,同时心里浮出担忧,担心樊静是鬼怪妖魔,那么他的女儿恐怕此刻已然危险万分。


想到此处,陶百岁冷汗滚落,灯笼掉落在地,燃烧起来。


他定定神,继续寻找,出镇子,忽然见远远有几点亮光,亮光里依稀有人影憧憧,一高一矮,很像樊静和如薇。


陶百岁快速奔到近前,只见前面是大片草海,草海中立着四根竹竿,竹竿五尺长短,儿臂粗细,竹竿梢处各挂着个轻纱灯笼,把周围照亮如白昼,天上的月光也交织在一起,无数的飞虫在灯火里飞舞跳动,樊静和如薇则刚好站在光亮的中央,陶醉于其中。


樊静犹自忘我地对如薇说道:“我不止把你带回我的童年,把我自己也带回了。”


如薇则欢笑着:“我捉到了金钟儿!我捉到了金钟儿!”


陶百岁暗暗叹息:“如薇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愿她的人生永远停留在这样的时刻!”


陶百岁不忍心打扰,转过身,消失于夜色里。


樊静成为如薇的后母后,不多日出现头痛的病痛,向陶百岁说出在肚里酝酿很久的虚假故事,也即少时得病,遇到温婆婆,传给父母个“以刚死不久之人的头盖骨入药”的法子,后来跟踪,看见温婆婆变成媪姬,病愈多年,许愿时说出温婆婆的秘密,病痛复发,不得不继续用那法子治病。


陶百岁沉默很久,说道:“你是我的夫人,患有旧病,作为丈夫的不能坐视不理,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取到药,治好你的病。”


从此陶百岁开始在深夜去盗去死人的头盖骨,而樊静随后出现,食人脑。


一直持续多年。





尾声


樊静躺在院落里的血泊之中,她的身子慢慢变化,有多半已经变成媪姬的样子,剩下的部分依旧还是当年伤心欲绝、葬身荒林中的待嫁少女。


那老婆婆和粉红色衣裙少女看到樊静死去,就像失去头颈的蛇,吓得缩到地上,变成媪姬,头向下低,钻入地底。


不愿让樊静曝尸,秋练伸出右手,右手掌心飞出千百根红色的花穗,风声微微,席卷而出,覆盖在樊静的身子上,遮住她变成媪姬的那部分躯体,遮挡住血迹。


如薇看着樊静的尸体,说道:“后母,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后母······”


陶百岁伤心落泪:“不管你是人还是妖,我都不后悔爱过你,发生的事从来不曾改变过!”


重明、秋练则在想:“这件事我们做的对不对?假如我们不出现,是不是樊静就能通过假死离去,虽然也免不了伤痛,至少在陶百岁和如薇的心里樊静始终都是正常的人类女子······如薇还愿意喊樊静后母,陶百岁也没有后悔爱过樊静,在他们父女的心里,樊静一如往昔。”


想到这里,重明和秋练释怀了!


次日,市镇东郊的那片草海还是绿色的海,野草刚刚及踝,尚未枯黄,草海中间出现个新的坟包,里面有座长眠着樊静或者媪姬的坟墓,墓碑的文字上写着这样的字:世间最美丽的少女,绝不会像老婆婆那样老去。


夜色降落,星月升起,只有陶百岁回去照顾家里,重明、秋练和如薇等都在草海中做着件事。


他们找来四根竹竿,立在坟边,形成方形,又各在竹竿竿梢挂上盏轻纱灯笼,霎时间灯火穿透黑夜,照耀四方,草海之上洁白的光亮流淌,就像条鬼斧神功的碧玉丝带,那些躲在草丛中的各种飞虫蚊蝶纷纷飞舞而来,围绕在如薇、秋练、重明和落落的身旁,乖龙和墨精则和那些飞虫比翼齐飞。


灯笼的光亮之旁,坟包之前,郁郁而站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着个瓷罐,瓷罐中装着“吱吱呜呜”鸣叫的金钟儿!


女孩子是樊静幼时的模样,她微笑着看向重明他们,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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